此前陈镇过来一阵闹腾,又提了安排住处与活计的事情,对于一些村民来说,自然是难得一遇的机会,有一些权衡过后,便跟了过去。
这年月天灾人祸不断,百姓朝不保夕,能得富商缙绅的好心人照顾,已经是运气极好的事情,眼下陈镇的身份与官府有些关系,在村民们眼中那就代表着官府,相比较张品济单纯地在这村落里看病,偶尔施舍粮食,村民们衡量一番,自然还是喜欢待在城中,受到官府庇护。
有人带头,便有人跟上,这一去便空出来大半房子,奔跑在周围的孩子少了,在院落里忙活的村民也少了很多,留下来的大多身体有病,也不出门,整个街道看起来就有些冷清。
这样萧条的环境下,卢节坐在阴影中,听着荀攸介绍着整个标点符号的体系,对于刘正这个始作俑者的情绪便更加复杂。
他看了眼在屋内做着什么的刘正,撇过头打量着街道。
刘正的房间外,张机打了把油纸伞遮在小白身前挡住阳光,正说着什么,黄叙也过来了,蹲在一旁倾听,张机的脸上倒是没有什么愁绪,一脸安然地说着话,还能将两个小朋友都照顾到,黄叙渐渐心神不宁的脸也慢慢有些平和下来。
再远处,黄忠和张初正在谈话,卢节也听到几句,那黄忠更偏向于搬去城里,只是如今张初和张机为了重伤的荀表不能走,黄忠为了黄叙考虑同样留在了这里,却也提出让张家门客过来守护的主意。
按道理来说,黄忠一个外人也不能做主,但说得倒也有道理,荀表三人毕竟牵扯着米贼的事情,又有刘正卢节等人身份也颇为尊贵,如今住在城外,并不安全。
虽说有关羽公孙越等人带着人守护,村民们一撤离,便能够抽出人手多加照顾,可米贼数量不知,这次这边把一个米贼交给官府,显然会结怨更深,对方滥杀无辜的姿态已经表明了没什么道义,蛾贼偶尔还会顾念士人、医师的身份放过他们,可米贼一来,完全是要赶尽杀绝的姿态,说不定整个村落都得遭殃。
张初也怕这里有个闪失,随后与张机打了招呼,便与黄忠两人骑马前往张家去了。
另一边公孙越根据村民们的住所重新调整人员安排,加强训练与防护,望着黄忠骑马的背影却也撇了撇嘴。
公孙越和黄忠并不对头是早就能察觉到的事情,黄忠身怀武艺,结果格局狭隘,毫无如今士人中流行的为了天下苍生能舍弃小家的想法,卢节倒也明白对方是江湖中人,更多看重的是家人,双方主张不同,也无可厚非——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若是他为了家人,想来也会如同黄忠一般。
只是……
不只黄忠和公孙越,如今刘正与他的矛盾似乎也有了……
“村内人与人的间隙越来越深,若不能拧成一股绳,只怕到时米贼盗匪来了,不能做到同舟共济。听说那黄汉升武艺一绝,如此助力,还得妥善处理才好。”
荀攸说了半晌,见卢节毫无回应,收起竹简笑道。
卢节又瞥了眼刘正的屋内,苦笑道:“公达兄所言极是。可在下……有心无力啊。”
“嗯,看出来了,阁下虽为兄长,在那些人中并无太大威信。如今那二十余人唯刘公子马首是瞻。便是有阁下守护之功、兄弟之情,刘公子固执起来,也着实有些任性。”
“便是年轻气盛。”
“毕竟文武双全,有此狂士之风,并无不妥。”
荀攸低头望着《木兰辞》,卢节愣了愣,苦笑道:“阁下莫非看不出,我家德然颇有叛经离道的念头?”
“看出来了。”
荀攸扭头,与卢节对视一眼,笑道:“可那又如何?”
“这……”
卢节摇头叹道:“他若他日步入官场,总有……”
“阁下究竟是在为刘公子考虑,还是为了卢氏安危?”
这番话就有些失礼了,卢节脸色一变,荀攸收拢竹简,坦然笑道:“说实话,攸也不知怎么的。刘公子面相俊朗,勉强够得上我等推崇的仪表堂堂之人了。但攸第一次看到刘公子,便心中有些芥蒂,总觉得与此人不对付。”
卢节表情疑惑,荀攸转了下手腕,抬了抬竹简,“方才阁下也说了,刘公子于我家女荀姑母有仰慕之心,连卢中郎将都颇为赞成此事……这两首诗,方才在下也解释了。言辞之间情意绵绵,虽说诗文颇好,言外之意却颇有失礼之处。若说攸没有什么偏见,自然不可能。”
他笑起来,“可形势比人强啊。如今虽说刘公子身中伤寒,要人照顾,其实我等更要受他庇护。”
“在下也明白阁下的苦衷。可我……”
“恕攸屡次冒犯打断,还请阁下听我一言。”
荀攸笑道:“阁下代理族政,考虑一族之得失。刘公子是卢中郎将爱徒,一言一行与卢中郎将休戚相关,如今说错什么,自然要矫正过来,以免牵连甚多,也让他难以善终。阁下慎重以待,于公于私,在下都能干理解。”
他顿了顿,“可在下还是那句话。那又如何?”
卢节眉头紧皱,荀攸笑道:“旁观者清。大公子啊,刘公子说到底,不过是想要救人,想要改变世人的观点。叛经离道……这天下如今除了儒学,哪个不是叛经离道了?蛾贼四起,党锢之争,这些便不是叛经离道的事情了?”
“阁下慎言。”
“违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礼了吗?”
荀攸目光微眯,摇头笑道:“如今是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礼法还有吗?往近了说,我等需要抵御米贼盗匪,当同心协力,往远了说,我等要平定乱世,建太平盛世。卢大公子啊,大汉式微,这格局如何,如今门客家兵无数,你若非看不出来?正是宗族发展壮大,能人接替辈出的时候……在下以为,刘公子有此才情勇武,必然有人投靠。他走的毕竟算得上一条救世之道,此时或许在你我看来走不通,未来并不见得没有可能。何况,这不是有仲景兄认同了嘛。我等为什么不能认同?维稳才是最要紧的。”
他笑了笑,“便如兵法用正用奇,奇技淫巧看似不登大雅之堂,农工之流却定然要用到这些。民生要发展,如今正谋不可行,奇谋不见得没有出路……那水玉,若不是见微知著,又怎可能有人想到用起来?有人认同,便说明此道可以走下去……攸还是那句话,如今最重要的,是挑选一个人辅佐,将大汉平定下来,其他一己之私,都是通通可以放下的。”
卢节会意过来,“阁下是认为,应当放任德然走这条路,可前路坎……你说。”
荀攸扭头,卢节急忙伸手,倒是让荀攸拱了拱手,有些尴尬地笑起来,“阁下说来说去,跳不出一族之长的格局。你此前筹划族政,想当然了。站的高度,无非也是刘公子长辈的角度,认为为他好……可人无完人,既然刘公子有心,阁下又何必放在心上?”
他望了眼张机,“此前仲景兄说了,卢中郎将为刘公子去朝堂负荆请罪。那射杀黄门的事情,在大公子看来颇有失礼之处。可黄门不除,卢中郎将安危如何?短视有短视的好处……再说,刘公子有此才情勇武,若说看不到未来的光景会如何,决计不可能。他之冲动,或许有些用意,可我等未必看得见。我等还得多看看那成效,而不是站在自我的眼见上考虑。待得刘公子大展拳脚的时候,若真有不妥之处,再在旁点播一番……自然方式还是要温和一些,你若与他硬来,得来方才那般的冷眼,又有什么意思?”
远处响起荀祈的喊声,荀攸站起来,虚空抬手做了个捋的动作,“有些人是将帅之才,有些人是佐吏谋士,也有人是先登士卒,若要和谐共处,便是下面的人顺着上面的人的想法捋……自然并非阿谀奉承,而是以得体的方式建言。方才那陈公子侮辱了云长兄与小白,是个常人都会生气。卢大公子,这种事情,还得一致对外,待得事了之后,在近处再苦口婆心地劝才是。毕竟,他才是帅……嗯,来了。”
见荀攸扭身离开,卢节像是想到了什么,急忙喊道:“公达兄这番言论,可是想要……”
他望了眼刘正所在的房门,荀攸笑了笑,拱手轻声道:“至少当下,在下是寄人篱下。未来如何,还得看姑母与刘公子如何了。他有逾礼之处,可我家慈明祖父若认可了刘公子的才情,在下也无话可说。此时性命攸关,有刘公子在,我家伯朗叔父至少能安然在此养伤。”
他弯腰施了一礼,“还请卢大公子跳出偏见,如今危机四伏,覆巢之下无完卵啊。你与刘公子手下那帮人毕竟有些交情,有你整合,稳定人心,实则更为妥当。我与伯旗商量一番,若有可能,今日起,便与公孙公子相互帮衬,争取震慑宵小,让米贼不敢来犯。”
看着荀攸拿着竹简走远,卢节怔了怔,望向对面,见张机站起来,朝着村落外面迎过去,他望了眼从村外骑马过来的两人,想了想,闭眼深吸了一口气,走到刘正门口,拱手道:“德然,是为兄考虑欠妥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