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班、李寿等陆续来合,于黄金附近下营立垒,与杨虎成犄角之势。周访挥军猛攻黄金,一连七八日都无进展,旋即杨虎见成军大合,乃趁势开垒杀出,李班亦遣部将乐次配合,却被周访逆袭,大败而归——乐次死于乱军之中。
如此一来,无论汉中军还是成军,都不敢再轻举妄动了,只得深沟高垒,严密防备,以期长久对峙。杨虎将李班、李寿、王达等也全都请入黄金垒中共守,李班乃道:“周士达兵数虽少,却甚是精锐,即便我军占有地利,又两倍于彼,倘若出垒攻击,也难有胜算……为今之计,当将关中、江州两路晋军皆已退去之事,通报周士达,则彼孤军深入,势难长久,或将主动退去,乃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也。”
他亲自写信,遣人送给周访,分析战局,说你很明显的已经没什么胜算了,不如退去,两家各安疆界为好。
周访读过书信后,面色凝重,良久不语。
他原本计划得好好的,虽然并未寄望于王敦,但也希望关中晋军可以南下,多少帮忙牵制一部分敌军,可是情势的发展,却大大出乎其预判之外。当然啦,成军比想象中更弱,这也同样使周访诧异。
李班说“周士达兵数虽少,却甚是精锐”,其实周访自己都知道,所部多陶侃旧将,以及荆州土著,临时拼凑起来,整训时间不长,一旦舍舟登岸,还真没有多少战斗力可言——他所倚仗的,就只有自己一手带出来的那八百精锐步卒而已。本有心理准备,必经一番苦战,但实际上周边势力的动向,给他的压力却比正面敌人要强得多了。
成军实在疲软,若非仗着地利之便,周访自恃本部兵马必可以一当五——可是也奇怪啊,李寿进取巴东,怎么杨谦他们会败得如此之速呢?这比弱鸡更弱的,大概就只有鹌鹑了吧……
因为后来《晋书》中对李雄有评价,先说了他一大堆好话,堪为仁厚之主,随即话锋一转,却道:“雄为国无威仪,官无禄秩,班序不别,君子小人服章不殊;行军无号令,用兵无部队,战胜不相让,败不相救,攻城破邑动以虏获为先……”前半句是说李雄的成国政府就是一草台班子,结构很粗疏,后半句说成军也是一样,组织度很差,将领之间不懂得配合,几乎跟流贼草寇没太大区别……
周士达乃江左名将,自陶侃北渡后,估计他自命第二,没人再敢称第一,自然眼界甚高,瞧自己的队伍就不怎么满意,再看对面——还不如自己呢。若无地利之便,这般敌手,岂能遏阻自家片刻啊?
所以关中、江州两道退兵,虽然给周访造成了一定的心理压力,但他还真到不了灰心失望的地步。于是直接就把李班的来信置于火上烧了,然后召集将吏们商议,他说:“当面贼寇,倚山地之险,以黄金为枢纽,围列七垒十二营,环环相扣,互为策应,似不易破……”
说到这里,突然间笑一笑,说:“倘若彼等齐集石泉,如此布置,则我必不能破……”好在黄金附近地势比石泉要平缓且简单得多了——“此前多次遣兵往攻,皆不能克,但亦由此可知——”
左右环视众将,一字一顿地说道:“攻杨虎,李班等必往救;而我攻氐贼,杨虎却安守黄金,不敢擅动。既然如此,可以先置黄金不理,逐一往攻诸氐,先摧其营,再破其垒,每日侵削,直至黄金孤悬,可以一举而克也!”
于是挑选了敌营中最靠前的一座,反复攻打,李班遣将来救,却被周访亲自领兵侧击所败,攻打三日,终破氐营。随即周访又花了半个月的时间,逐步侵削,前后攻陷氐营六座,李班因此而不敢再在敌前扎营,命将营寨移后,前面只据七垒,与黄金垒犄角策应。
晋军连日作战,虽感疲惫,却因连胜而斗志昂扬,相反的,成军方面士气普遍低靡。杨虎说这样不成啊,不如诸军一起出垒,直迫晋营,用人力优势压垮对方,李班摇头道:“若在平原之上,君计或可行也,然而山地险狭,大军难布,徒恃人众,安有胜算啊?”杨虎心说还平原哪,若真在平原之上,估计这黄金垒守不了三天,就得崩盘。
李寿建议,他亲率一支小部队翻山觅道,抄出晋军之后,以断绝周访的粮道,李班认为悬危,也不肯采纳。虽说李寿比李班还高着一辈儿,且自攻取巴东以来,他的名位也终于和李班齐平了,但李雄向来宝爱李班,任命这个侄子为主将,那他不点头,李寿也不便自作妄为啊。
因而只能连连跺脚,说这也不成,那也不准,难道——“世文还在期望周士达自退不成么?”
李班微微一笑,转过头去瞧瞧王达,王达颔首道:“征东所言是也,我料最多不过半月,周士达必将自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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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达的预估,是建立在情报搜集和形势分析之上的,他才刚得着消息,王敦撤退到江陵以后,舍舟登陆,遣一部兵马直奔襄阳而去……
且说周访发兵西进不久,驻守新野的荆州刺史王廙,便大摇大摆地想来接收襄阳城,谁料四门紧闭,陶瞻坚决不肯放他进去。王廙作书与陶瞻,说我是正牌荆州刺史啊,而襄阳乃荆州州治,则我入驻襄阳,名正言顺,你怎么胆敢闭门不纳呢?莫非想要造反不成么?!
陶瞻老实不客气地回复说,我丈人临行前,命我守备襄阳,没说要恭迎使君进城。使君既然是正牌荆州刺史,而且不是才刚接受的任命,为何我丈人在时你不来啊?非要等丈人去后,使君才至,这我可做不了主啊。我当即刻遣人去通报丈人,请他回来恭迎使君……
王廙心说周访若回来,那我只有狼狈而逃的份儿啊,哪儿还敢跟襄阳城门口堵着?
王廙王世将,乃是当世著名的书法家、画家、文学家和音乐家,文艺天赋几乎点满,就此没能留下几点落在治政、用兵上面。想当初陶侃为王贡所欺,偶遭丧败,王敦就把他轰到江北去了,改以王廙为荆州刺史、平南将军,领兵进讨杜曾等流贼。陶侃旧将多数不服,乃与杜曾、杜弢残部合谋,把王廙打得跟狗一样——在原本历史上,还因此把个老将朱伺给折了进去。
王敦无奈之下,才只得命周访接手荆州军事。周、陶二人本为姻亲,又靠着陶瞻的居中联络,陶侃旧将纷纷投奔至周访麾下。随即裴该端了襄阳城,杀死杜曾,周访趁机将其他流贼也一举扫灭。
可是等到局势稍微平稳一些以后,王敦却食言而肥,不任周访为荆州刺史,而想让从弟王廙再跑回来摘果子。王廙趁机报复,于路大杀陶侃旧将,甚至于处死了在荆州人望很高的征士皇甫方回(皇甫谧之子),周访大怒,即据襄阳城而悍拒之,还宣言要取王廙的首级。所以王世将对周士达是畏惧得不得了,周访不走,打死他也不敢到襄阳来。
只是周访虽去,陶瞻守备襄阳,王廙兵少将寡,亦不敢往攻,只能跟城下郁闷地呆着。一直等到王敦退返江陵,听闻此事,大为恼怒,便欲亲率大军去增援王廙,攻取襄阳城。
沈充阻止他说:“明公不可。陶瞻乃陶士行之子,如今陶士行在北,深受裴大司马信重,专执关中军务,则若往攻襄阳,必恶陶士行,甚至于会得罪了裴大司马。且襄阳终无反意,岂能无罪而攻伐呢?”
王敦问道:“士居可有良策?”
沈充点点头,回答说:“陶瞻之所以固守襄阳,不肯开城,是为周士达保障后路,供输粮秣。明公不必亲往,可遣一军占据山都,隔断双方联系,扣押陶侃所输军实,则周士达粮秣不继,必然丧败,而陶瞻见留之无用,也或将弃城而去。即便陶瞻不走,周士达大败而归,明公也可随意处置他了。”
王敦从其所言,果然派兵去占据了山都县城,断绝沔水运输。消息传到前线,周访气得是目眦尽裂,戟指东方,咒骂道:“琅琊王氏,只谋私利,不顾国事,无耻之尤!我便死,化为厉鬼,也要去索王处仲、王世将的性命!”说完话,猛的一口鲜血喷将出来,朝后便倒。
众将吏大惊,急来看顾,随即便传出了周访被活活气死的消息,晋兵晋将尽皆裹白带孝。周抚接替乃父指挥全军,号召众将说:“今粮秣将绝,后无退路,我等只有奋力向前,攻克黄金,才有生路!”亲自上阵,率部直取黄金。
李班、杨虎等急忙上城拒守,晋军猛攻一日,个个都跟吃了药似的,舍死忘生,杀得汉中军人人胆寒,好不容易才守住了营垒。当日晚间,李班探听到了周访已死的确信,便致书周抚,劝他投降,许诺将给予九卿的高位。周抚毁书斩使,第二日再次发起猛攻,却又再次只差一步,无功而返。
等到第三天早上,李班、杨虎等人才刚起身,就听说——晋军已然退了。
李班长出了一口气,就与众将商议要不要追击的问题。杨虎、李雄都说当然要追了——“若不趁机多杀其众,候东方再遣将来,又如何抵御啊?且石泉尚在晋人手中,彼处乃是汉中门户,若不趁机收复,待得晋人立稳,则汉中东门,将永不闭!”
王达说不着急追赶,还是再详细探查一下情况为好,李班亦首肯此持重之论——其实是他被荆州兵杀得已经有点儿胆寒了。
杨虎下来后,左思右想,甚感不忿——本来是请你们来助我护守汉中的,结果几乎就没发挥什么作用,要到晋人自乱,周访气死,这才干等来敌军退兵的一日;而且敌军既退,你们又不敢追……完了你们撤回蜀中去了,我得眼睁睁瞧着石泉落在晋人之手,难以收复,那我多懊糟啊,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于是不听将令,自率本部精锐开垒而出,往追晋军。
李班闻讯大惊,问左右:“杨将军去追晋寇,得无虞乎?可要遣人去追他回来?”李雄一撇嘴,说:“周士达已死,其子平庸,不过仗着哀兵之力,前迫我垒,但两日不克,力亦尽矣,只得仓惶而走。我料杨将军往追,必能克复石泉,又何必召他回来?”
王达捻须沉吟,却不肯再道一字。
结果半日之后,便有哨探回报,说杨虎在石泉附近吃了晋人的埋伏,几乎全军覆没,好不容易才率数百残兵,狼狈逃回。
李班急命:“快遣兵去接应杨将军。”
李雄摆手道:“且慢!既然杨虎败绩,我等不必开垒放其归来,反可趁机西取南郑,就此全收汉中一郡!”
李班一甩袖子,说:“叔父说哪里话来?杨将军忠心为国,陛下寄望甚深,岂能因为偶败,便夺其基业呢?”
李雄道:“世文所言差矣,杨虎割据汉中,本非我家纯臣,不过因势所迫,不得已才向成都申忠悃、纳质子罢了。若不趁此大好机会,夺取汉中,为国家北方屏障,日后形势改变,恐怕杨虎叛反,到时候悔之晚矣!”
李班连连摇头,只是不允——“我不为此背信之事,亦不肯使陛下蒙不德之污!”下令打开垒门,放杨虎进来。
可是没想到杨虎残部才刚进入黄金,便即大声鼓噪,四面纵火,随即无数晋军又出现在了远处山坳之中……李班、李雄等促不及防,加上成军本来就组织力松散,当即大败,二将与王达等皆急上马,弃垒而逃。晋军与杨虎残部里应外合,就此一举攻陷了要隘黄金。
随即晋兵晋将尽皆解开头缠的孝带,弃之于地,旌旗簇拥下,两名健卒搀扶着一员金甲大将,艰难登山而来,直抵黄金垒前。杨虎就在垒前跪拜,拱手道:“罪吏不负明公所托,今将黄金献上,明日更当举全汉中,以属明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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