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些简牍他早就核算完了,只是还没有正式归档而已,其中有些漏洞,也暂且尚未来得及责成“匠器营”整改,所以对于裴该所提交的结果是否正确,他是一见便即心中有数。但正因为如此,反而更使他羞恼,并且生出了深深的无力感——高门显贵、世宦子弟,就真的这么厉害么?我若能托生得好一些,才学必然更在那小人之上啊,可惜……
心中气恨,他当场就想把那张纸给撕了,但是想一想,最终还是放在案上,取过刀、尺,把边角空余处给裁了下来——这还能用,不可浪费。随即把裴该的文字就在烛火上付之一炬,心中却还在想:“那小人的字也写得不错,圆润遒劲,自然天成……真正可恶!”
然后坐下来,手扶额头,冥思苦想。这一计不成,当生二计,可是二计从何而来呢?还有什么手段可以难住那个谄媚小人?文字工作不用想了,既为名门之后,文章必然写得不错,若是交付案牍公文,说不定倒正中对方的下怀……难道要让他参与自己对军法、军令的谋设制定么?终究是初来乍到,骤然付以重任,石勒未必乐意,而他若再一次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竟然做得好了,反倒事与愿违,成就了那小人的名声……
正在筹思,正好曲彬又跑来奏事。程遐随口问道:“那小人仍然深居不出,只每晚与支将军私会么?”曲彬说我正要说这事儿呢——“适才见支将军引那小人往马场去了。”
程遐一皱眉头:“却是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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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马场的事儿,裴该还是昨晚上和支屈六说定了的。
他早就想要练习马术,但是知道事不可急,急必使人起疑,所以一直等了那么多天,才终于得着机会试探支屈六。当时支屈六正好问他这几日锻炼的成效如何,裴该苦笑道:“将军送来的石锁太过沉重,我又无人指点,试搬一次,险些伤了腰筋……”随口抱怨几句,接着就说:“想我既入军中,不可不熟习乘马,否则若大军调动,难道与辎重一般,乘车而行么?骑马亦有益于筋骨,将军可能教授于我?”
支屈六闻言,双眉略略一皱,低头沉吟不语,那意思分明是不想答应,但是又不便明着回绝。裴该“哈哈”笑道:“将军以为我欲趁机乘马而逃么?卿是驰骋疆场之将,麾下多弓马娴熟之卒,难道还怕我一个初习骑术的文人遁逃不成?且将来若主公于军旅中有所咨问,难道我乘坐肩舆跟从吗?想那王衍,倒是惯乘肩舆、牛车,导致全军日行不过二十里,遂为主公率军追上——若其能够乘马,只恐主公望尘莫及矣。”
随口讲几句笑话,嘲讽一下王衍那杂碎,缓和了气氛,接着他就提出来,说我又不是出城去练习,难道说这城内就没有可以跑马的地方吗?只在城中演练,我又能跑到哪里去?
支屈六这才有所意动。他这些天听裴该说古,对这位先生是佩服得不得了,原本以为跟程遐一样都是刀笔之吏,可是裴该讲解古代战争,条理清晰、评述精当——那都是几千年来历代学者乃至军事专家评语的汇总啊,怎么可能不准确——分明在军事上也很有才能,几乎就不在张宾之下!
支屈六在心目当中,早就把裴该当作诸葛亮之亚匹了,不过对裴该的判断,也是随着他对诸葛亮的了解而逐步提升的。最初只当裴该是个有一定见识的书生,就和时论对诸葛亮的评价相同;进而通过裴该的讲述,知道诸葛亮将蜀中治理得井井有条,且以一州之地、数万之卒,就能独抗强大的曹魏——因为东吴的配合每每不靠谱——他觉得裴先生也应该是类似人物;再进一步,知道诸葛亮率师北伐,对敌曹真、司马懿的时候,陇上精锐三十万“仅能自守,来不敢敌,去不敢追”,这不仅仅是管仲,抑且是乐毅啊,而能够把其中缘由、道理分析得有若目见的裴先生,难道会比历史上的诸葛亮差太多吗?
怪不得张先生临行时要我好生看管他,不能让他跑喽——他是卧龙啊,张先生是凤雏,主公二贤俱得,引为左膀右臂,则天下不足定也!关键支屈六认为石勒不会象刘备那么惨,最终只能偏处一隅,一是石勒起兵较早,势力膨胀得较快,非刘备早年间四处流蹿,几无立锥之地可比,二是……只有刘元海可比曹操,但他已然驾崩了,余者谁能拮抗刘先主?!
所以他既不想一口回绝裴该的请求,又认为裴该所言,石勒将来在军事上会对他有所咨询,那是很有可能性的,到时候总不能真让裴该乘坐牛车甚至肩舆临阵啊,成何体统?继而听裴该说只是想在城内跑马,支屈六心说那倒也不会出什么事儿,于是一口答应下来,但条件是:“我须亲领裴先生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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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第二天白天抽了个空,支屈六就带着裴该去了城西的马场——那是胡军入驻之后,特意圈出来,推倒房屋、清整地面,用来演练和检阅骑兵的。支屈六挑选了一匹比较温顺,当然也脚力不健的牡马,一步步指点裴该应当如何控驭。裴该仅仅操练了半个时辰,就觉得腰酸背软,就连大腿都差点儿抽筋——他心说这没有镫的马可真难骑啊,我要不要试着“发明”马镫呢?那玩意儿又没有技术含量。再一琢磨,还是日后再说吧,胡人再用上了马镫,更将如虎添翼也,我可不能做这种资敌之事。
支屈六白天的时间有限,不可能一直陪着裴该,但是又不想让骑马的裴该离开自己的视线,所以双方就说定了,三日做一次练习——且等三天后我再来接你。
可是三天之后,他再来请裴该去跑马,裴该还没出门,就听身后有人叫唤:“文约哪里去?”支屈六转过身去一瞧,只见一名女子从正房翩翩而出——瞧不清容颜,因为头上戴着竹笠,垂着轻纱,遮住了面孔。裴该赶紧拜伏在地:“启禀姑母,侄儿正待前去习练骑术。”
支屈六自然明白这女子的身份,敬她曾经是个王妃,又是裴该的长辈,于是也遥遥地拱了拱手。就听那女子呵斥道:“骑马大是凶险,若文约不慎失足,伤了筋骨,那可如何是好?不许去!”
支屈六心说骑马有什么可凶险的?你们这些中国人啊,占着块好地方,所以人无斗志,就只想安安稳稳过一生;我们可是从草原大漠上来的,马是我们追逐猎物、放牧牲畜,获取食粮的重要伙伴啊,真要象你们中国人的想法,那我们早就都饿死了。自入中原以来,几乎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晋军望风披靡,这就是你们柔弱、怯懦的必然结果!
就听裴该跪在地上分辩道:“侄儿如今既入军中,岂可不会乘马?骑马并无太大风险,侄儿谨慎,又有支将军从旁照应,料必无虞,姑母不必担忧……”好说歹说,裴氏却总不肯松口,直到支屈六都觉得有点儿烦了,裴氏才提出来,你要去练习马术也成,我得去跟着瞧瞧,是不是真有风险。
支屈六是无可无不可,他只怕裴该逃跑,又不会担心一个女人,而且据他估计,那女人是在屋里闷得太久了,所以才借机出门散心而已——什么骑马有风险,要在旁边儿瞧着,谁信哪?就算裴该真从马背上跌下来,我都未必来得及救,你在旁边看着又能做什么了?所以裴该一出声恳求,态度还挺诚恳,心情似又急切,支屈六不好驳他面子,想一想也就答应了。
这一日果然风平浪静,裴该已经能够勉强放马疾驰了,裴氏就在旁边儿瞧着,时不时命侍女芸儿给侄子递块帕子擦汗,或者递碗水解渴,也没有再提什么过分的要求。三日后又是三日,裴该继续练习骑乘之术,裴氏也一直要求跟着来瞧,瞧来瞧去的,裴该就说姑母你光跟旁边儿瞅着闷不闷啊,不如你也来学学吧。
支屈六还没有发话,裴该就口若悬河地找出一大堆理由来奉劝裴氏,直到说得裴氏意动了,他也不征求支屈六的意见,却也没有完全忽视支屈六,只问:“似我姑母,先从哪匹马乘起,比较安全?”
支屈六彻底被裴该牵着鼻子走,却也浑然不觉,不自禁地就伸手指了指不远处一匹小牝马。裴该说好,我来教姑母骑马,不劳支将军。支屈六点点头,他心里想的是,你们中国人总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你是怕我碰到裴妃,有损她的名节吧?真是想太多啦……你教就你教吧,我才没心情去教一个女人骑马——那又不是我的女人。
他却没有注意到裴氏在轻纱下的双睛陡然放亮,同时微微点头,深为侄子的聪颖而感到欣慰。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