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烈坐在甚至没有单薄被子的炕上,眼圈儿有些通红,心里难受得几乎要爆发。
张圣对他笑了笑,有些勉强。他的双脚并着,脸上挂着不好意思,双手放在哪儿也不知道。
“兄长,你……”赵烈有些不敢相信,他抚摸着那冰冷的炕,眼泪流了出来。
张圣赶紧擦擦手,劝道:“你哭甚,一个男儿!”
赵烈问道:“兄长为何会如此艰辛,怎么这么久也不给我来信?你今日要给我说清楚。”
张圣叹了口气,说道:“其实也没啥事儿,前段时间,我爷迷上赌坊了。非要去玩,这一玩便是家徒四壁。人家赌坊能吃了亏,便是下了圈套等他,倾家荡产那天,咱们在打仗。
他们给我写信,不给够了钱便剁了我爷。我做儿的,岂能不回。哪知他们见我回来的晚,便剁了我爷,还清了我家的钱财。我一个人单枪匹马,怎么是他们的对手。”
赵烈问道:“你咋不知告官?”
张圣说道:“告了,有啥子用。最后我不但没了爷,还没了一切战利品和娘们儿。能是人家的对手?开赌坊的,这个年代没有靠山,能吃的开?”
两人沉默良久,谁也没先开口。那仅剩下的半碗糊糊,还放在桌子上。赵烈凑上去一闻,当即怒了:“你这还能吃?春天的饭,你都给放馊了!”说罢便将那碗摔了个稀碎。
张圣一句话没说,只是忽然蹲下,不一会儿,便一下一下地耸动着肩膀。生活与失亲之痛,几乎压垮了这个一米九几的汉子。他的眼泪和着自己的鼻涕,流淌黏连在胡子上,一切都变得那么凄凉。甚至周围空气的温度,都降下来好几度。
赵烈蹲下,陪他哭了一会儿,说道:“兄长跟我走吧!”
张圣哭了一会儿,方才站起身来。他脸上的泪痕在昏黄的灯下反射着细微的光芒,眼睛已然红肿。估计是蹲了太久,猛然起身反而有些眩晕。站定了,才渐渐反应过来。
“你不是回了东益州,你那一家老小如何照顾?”张圣为他着想,并不想连累人家。毕竟都有各自的生活,焉能去了人家吃白饭?人家也有自己的生活。
“兄长不必担忧,我有一个谋划。今日来,并不为别的,便是为了这件事而来。”赵烈拽着他坐下,心说幸好自己带着钱,如果今晚就走也不怕吃不起饭。
张圣有点动心,也有点犹豫:“啥谋划?”
赵烈说道:“这个先不用详细说明,我这段时间去了趟南方,兰陵萧氏认可了我这个女婿,前些时日方才将嫁妆运了回来。这次邀请兄长,便是共图富贵的。”
张圣方才想说点什么,赵烈忽然伸出手制止他,并非因为客套,而是他听得门外有动静。他示意张圣动刀,自己则拽出自己的钢刀,庆幸自己从来按刀曳马,甲不离身,不然这等时候,就是束手就擒的鸡鸭,只能逃跑,不能反抗。
夜幕下的村庄格外宁静,村落本就不大,如今,却连老黄狗的叫声都没有了。这等反常其实在人们眼里不以为意,实际上却恰恰相反。
张圣已经没了刀,他只能伏在一旁,脑袋里寻摸着什么。赵烈摸了摸腰间的短刀,便将自己的钢刀递给张圣,他则捏着短刀,琢磨着怎么能够到自己的马匹。
他的马上有一把环首长刀,是赵烈找有名的工匠专门模仿环首长刀制作的。他的年岁长起来了,自然也渐渐能拿的动这么重的长刀了。
他本来是用来骑兵马上冲锋砍杀,准备遇到贼人逃跑的,如今,这个东西可能要便宜这群不知名的人了。
门口忽然轻轻晃动,仿佛有人在试探这里的人和物品的结实程度。赵烈一看灯光,心说坏了,如果不灭灯,灯下没人影,灭了灯,他们就会警觉。
张圣轻哼一声,想直接冲出去,被赵烈眼疾手快拦住了。张圣方才要发作,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声响,接着便是一阵又一阵细腻的脚步声。
外边儿的人听屋里没了动静,知道两个人有防备,便吹了一个奇怪的口哨。忽然窗布便被尖锐的东西射透,嗖的一声。
接着便如同下雨一般,只要是能射透的地方,箭矢如同跌落在地上的黄豆一般,狠狠戳进那些木制的家具和泥土浇筑的墙里。
赵烈和张圣抵在门附近,悄悄等待着什么。赵烈总想着靠近自己的马,这样无论如何,他们两个都能逃出去。如果不能抓住马匹,便是大通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两个步行的汉子。
僵持了好一会儿,门外方才有了动静,不过却听不见马匹的嘶鸣,显然他们知道两个人一定会奔着马去,以逸待劳等着他们出来,才是最好的办法。
张圣拉住赵烈道:“他们是来找我的,我给你拖住,你跑出去就行了!”
赵烈说道:“知情人他们都不会放过,还不如仔细想想对策。这里的事儿不简单,咱们不能盲目硬拼,咱们跟他玩套路!”
张圣还没想明白什么叫套路,便被赵烈拽到了后屋儿,说道:“怎么个‘套路’法?”
赵烈说道:“咱们只有两个人,他们人多肯定会分开守着咱们,咱们看清了他们人最少的,先冲出去再说。这马匹,他们知道咱们一定会回来找它,转一圈儿肯定还在这儿。”
张圣这才明白赵烈的意思,一边感叹他临威不乱,一边将长刀橫在自己胸前,偷着从窗户缝往外瞧,将自己的心思放在后门儿上。
赵烈却不同意,他觉得这个房子比较矮,爬上去从上边往两侧跳,两侧的地形狭窄,根本无法设伏,便从那里跟他们兜圈子。
两人就着梁柱便将房顶捅了个窟窿,爬了上去。那些人也不傻,自然知道居高临下,见两人灰头土脸爬上房顶,当即呼喝着下边人追他们。
赵烈赶紧爬起来,将张圣拽出窟窿赶紧吼道:“别走散了,走散了都得死!”
张圣嗯了一声,跟在赵烈身后。赵烈往下跳的一瞬间,直接弹起来做一个前滚翻,而那些手上不知用的是弓还是弩的贼人,对着他就是一通乱射。
看他们身手与行事风格异常老练,根本不像普通人的作为。有好几次,险些被他们射中,成了箭矢下的亡魂。
张圣跟着跳下来,想抽刀拼命。赵烈却拉住他,拼命往墙外翻去。两个人也不知谁中了箭,一瘸一拐地,往那浓浓的夜色中逃去。
……
赌坊,自古以来就是不明不白的产物,其中的道理很清晰简单,却总有人执迷不悟,其中的瘾恐怕要比某些事情还要大。
人们以为的那些事情,其实很简单,也很困难。总结一点,便是永远不要有第一次。这种事情,要么碰一辈子,要么一辈子不碰,没有第二种可能。
周家的赌坊在京兆郡是最大的,开的分号便有十几家,他们背后的势力,其实不用说也能明白一二。长安那么大,纵然那些一抓一把的高官不声张,任谁都能明白,这个门面儿背后有什么存在。
周家的三郎,便是这个赌坊门脸儿上的人物,手底下的打手一堆堆,天天都有因为赌债跳河上吊的,但是偏偏这个事儿,不好处理。
张圣的爷没什么身份,甚至曾经做了世兵,因为随意凌辱男女,被军队清了出去,父亲是军户,儿子便是军人。家里最壮的张圣便被派到战场上,由于他身强力壮,个头奇高,进营当天就封了个什长。
张圣走后,他爷便收不住心,非要去赌,逢赌必输的并非运气不好,而是死盯着牌,对东家出千这事儿却毫不知情。
他爷比一般人愚昧得多,便是见了这个事情,日夜睡不着觉。总想着一次就给赚回来,东家借了西家求,好容易凑进来的钱,都给人家填了无底洞。
家里没了牛,没了驴,还能咋办?清晨,联系的几家人来了,把他老娘和给他生了三个娃子的婆娘给卖了,卖给人家做婆姨亦或是做奴隶,反正跟他没关系。
麻烦出在哪里,值得如此兴师动众,大晚上甚至不惜冒着私动刀兵这个诛族的罪名,赶来杀这么一个退伍的世兵呢?
因为他爷后悔丧心病狂,但是又把钱输光了,便用着张圣的名,去了长安开府,直接告了状。
这等事情,还了得?那上边儿的二代们,也不管这些钱干净与否,便拿了钱就不会再吐出来。这种事情,便只能强压。
所以,才有了这个月黑风高夜……
张圣中了箭,腿上没有甲,因此扎的特别深。看这样子,已经进了骨头,不然不可能连着脚的勇气都没有。
最有能力的猛士,忽然没有了战斗力,这一切的担子,便全部都压在了赵烈的头上。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