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天气乍暖,偶尔有日子忽然热上来。关内虽然冰霜未撤,却给人一种多衣则甚热的假象。平常人家受风忍寒的,对这种天气并不在意,大户人家则不同。五百年前便从西域传进了的木棉作衣法,虽然木棉这种东西对于后世的棉花抵御风寒的效果来说九牛一毛,但也是当时豪右世家有钱的象征。
徐家的孩童们努着嘴嫌弃这厚重的木棉衣,一旦天热了,便抓住机会,想趁娘不注意,偷偷脱掉这身臃肿,弃掉这身难看。
赵跣狗冬天的棉衣是徐家给做的,赵家里止两个人,亲族散尽之前,听说是有家室渊源的,但世上最可怕的,不过时光。
徐家家大业大,多添两件,还能少得了什么。
每到冬天,邻里便羡慕赵家的生活,而狗子的娘穿着因为儿子而带来的荣耀,满心欢喜。家里平常的活计都是不让狗子做的,便是因为眼前的实利。
其实这些个年代里一直有官员假惺惺地跑到乡村劝学,然后留下一点点的纸与毛笔,便在自己的功德簿上记下:某年月,劝民桑蚕稷黍,得粮十万斛。某年月,劝民官学,民从善如流,乡村学者达数百。
实际上,狗子所在的村子自打秦朝末年开始就断了官学乡集。此后七百年间,人们都没听过官学这个东西。
人们有没有条件学是一回事儿,愿不愿意则是另一回事儿。如果学了不能直接做官,便是九天仙女再次下凡授书,也没几个人有兴趣去翻那几页破纸。如果上学送钱送棉衣,那便是抢破脑袋,也要拼命挤进官学的大门。
狗子的娘以前常常埋怨狗子不务正业,家里没了男丁,兔崽子还不学手艺。每天张木匠家收了个小徒弟,李瓦匠家招了个童工。他娘就扒在门边儿羡慕的紧。
那时的女子没有禁足一说,况且家里的情况也不允许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家里的担子落在你的身上,你咬着牙也得活下去,虽然人们不堪重负的时候,每每都说不想活了,可是到了这时候,有谁放得下眼前的生活,去寻找转世投胎的方法?没有外力逼迫的自杀,那便是轻生,虽然人们对外力的理解程度不同,但是结果都是一般的。
狗子不想学手艺,那些东西学了确实是一辈子的东西,但是如果不肯钻研,加上邻里乡亲使钱请来修补东西。今天修个桌子,明天补个板凳,长此以往,就失去了对手艺的一种追求,一种能达则兼济天下的追求。
眼下的日子,过的还不如前世来的潇洒,这副小身板儿,更是不堪一击。风寒在这个年代是会要人命的,即便是医,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前些日子徐平中了风寒,可着实吓了徐家老祖宗一跳,甚至迁怪自己和儿子们做了错事,昊天降下罪来惩罚这个幼小却有才气的孩童。老太爷思揣是不是自己的命数已过,只不过偶然间偷了自己孙儿的命数,才让他苟且到这个时候。
没有佛像就现铸,没有檀香就现买,家里能动用的人手人脉都要用上,州郡里的大医能手都请过来,央求能遮天一眼,留下这个后代,让他为这个家族多做一些贡献。
狗子也不得不给好朋友祈命,甚至于和徐平亲密接触过度,也染上了风寒。
不过郡里有个大医,善于张机(字仲景)的伤寒杂病论,于是亲手做了几碗娇耳汤,不过三日,两人便好了伤寒。
老太爷似乎受到惊吓过度,加之年老体衰,不过旬月,也病倒了。家里人都以为这是老祖宗求天显灵,实际上大相径庭。
狗子作为后世人当然会弄娇耳汤,娇耳就是饺子,不过里面的馅却得用羊肉和辣椒。羊肉暖胃,辣椒驱寒,如果风寒感冒,用此法行事可比得上十副中药。当年张仲景便是用这个方法救了千万人的性命。至于狗子后世的历史老师说的什么饺子是闲人闲出来的,不敢苟同。
事情不大,风波不小。从这件事能让人琢磨出不少意思,就像天下大事,本来没有多少意思,却平摊了那么多负担,做到很容易,但因为路数太多,反而不得道理。
“狗哥儿,今日开春祭祖,顺便也要出去踏青郊游,你跟我来吧!”徐平罕见地用书信的形式邀请狗子,搞得僮仆很是尴尬,有事直接口话不就得了,难不成两个小家伙之间还有军国大事?
狗子躬身拜了一下,仿佛接到官府文书一般,然后抽出一张压叠很好的纸张来,沾着冰霜未去的墨汁,回了两个大字:等我。
僮仆捧着连封皮都没有的两个大字,一脸懵逼的回了徐家。
徐平还是那么乖巧,双手叠在双腿上,一板一眼,说他像处子,但腰背挺直,目光炯炯。说他蓄势待发,却平添了些许的阴柔。
看了这两个字,徐平点点头,没表示什么,当下收拾起笔墨纸砚,准备出门。
这短对话叫“阴书”,六韬三略中曾专门介绍过,用几乎不相干的对话来传达其中的机密,而阴书本身也便是着实阴了世人一次。看似简单,实则不然,只要对话中暗藏两人的杀机,其中效果便已经达到。
狗子知道世上有大事发生了,但是自己接触的南北历史不算太多,实在想不出除了玉壁之战以外,还有什么大事发生。
眼下三国交错盘亘,各方势力明暗交接。看似没有关联的两件事情很容易引在一起,而后发生碰撞。南北朝历史,上承秦汉,下接唐宋,如果不清楚跨度长达一千年,乃至一千五百年的历史,就无法理解这个时代为何会如此。
而狗子的长处就在于此。
综合实力,从来都不只是知识那么简单;读过历史,不代表知晓人心。知晓人心,又不代表能做大事。一切都要有一定的准备,方才能做出一定的成绩。
狗子早就磨刀霍霍,毕竟他是以三十岁的真实年纪在感受这个世界。有时候甚至不得不装作孩童玩耍的样子,暗自伤心。
初春三月草长莺飞,而之后的四月,却似乎略显萧条。没了花瓣,却强填些许露水,放眼望去,只有绿色苍翠,萧条着时间。
徐家一众拜过了先祖,享用了祭品。敲过十声有余的铜钟,用过大鼎中沸腾的汤食后,携儿带女,拉成长长的一队,缓缓路过那经过煞冬冻过的官道故柳,慢慢进发……
徐平本来腼腆少言,平时私塾里先生问话,也是通红着脸,半天也支吾不出来几句子云师篇。却偏偏与狗子在一起谈笑风生,无拘无束。
徐家的老祖宗遥遥望着两个瘦弱的少年,似乎眼睛里得精光随着岁月愈发耀人,甚至超过生存的渴望。
“狗哥儿,今日让你随我踏青,实是有大事发生,方才不得不用阴书召你。”徐平走起路来仿佛农家女子一般,却又有些风流雅士的韵味在步伐之中,眼睛紧盯着狗子,而不是道路。
狗子笑笑,很是轻松:那你应该执一柄羽扇,学一学武侯丞相,这样才相讨论大事的样子。
徐平抽出随从背囊里的羽扇,没有仙绝飘飘,却挡住了自己的嘴,细声说道:“侯景渡江屯兵寿阳,而今竟起兵反梁,攻杀建康。听说他放弃寿阳直取建康的主意,是王氏王伟的谋略。”
狗子叹了口气,沉痛道:“萧衍老了,不能再见当年了!”
说来说去,可能有些可惜没能生在梁朝做武将,毕竟盛者汉人,败者汉人。但是心底却依旧依恋北方的故乡,倒并非有什么后世渊源,只是北方其实一直都在汉人手中,未曾离断。如果再给狗子一次机会,让他重新选择一次重生穿越的地点,他依然会选择西魏汉中。
近水楼台先得月,哪怕是想要拯救这个时代,从北方做起,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狗子亦是用手遮住自己的小嘴,轻轻说道:“人尝称侯景跛奴,势同小儿而已。然而我却认为,侯景是个枭雄!”
徐平点点头,似乎很能理解狗子的话,而后侧头问道:“侯景他日如何,狗哥儿可有谋略?”
狗子有些愣神,那远处的鸟儿还在沐浴那偶然的暖春,虫蚁似乎也爬出地表,开始迎接生机了,但狗子的眼里却只有寒冬未退的萧索。如何回答这个问题,难不成要告诉他,后来的梁武帝萧衍因为偏信偏听,以自己的旨意,退了勤王的军队,被侯景活活饿死在了建康的台城?
那道旁的杨柳,都是徐家栽种的,种下的第一天,郡里官员都一一到齐,一本正经地点头哈腰。
狗子搓了搓手,顺着春风叹道:“钱是好东西,只是不能不与他人分享,有了别人的汤,才会有自己的肉,如果吃不到,就得硬抢。”
二人正要深入研究梁的命运,老祖宗身边的僮仆望着这里奔了过来,长长的队伍,家家户户的松松散散,族内远亲,也掺杂其中。
那僮仆纵然已经五十出头,却仍然是童子的称呼,不敢逾越,望着只有他身高一大半高度的徐平,竟躬身下腰,硬生生地把自己的脑袋埋在腰间。
“老祖宗请平公前去。”说着还扭过腰身,用自己的带着僮帽的脑袋顶对着狗子,“祖宗也请赵家儿郎同去。”
二人对视,刹那便读懂了对方的意思。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