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严谨和他的三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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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谨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为之骄傲、充满个性的名片竟然遭受如此待遇。而那些无辜的玫瑰,境遇更是凄惨。不过此时他已经顾不上理会这等小事,严老板另有痛苦和烦闷,而且他的痛苦具体而直接。

      先是他从不离身的一个“都彭”打火机,自从那个倒霉的生日夜晚之后,就不见了。他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早晨离开酒店房间时,明明把火机塞进大衣口袋,可是后来就是找不到了。致电酒店,酒店客房部也帮他找了很久,却没有任何结果。

      东西虽小,却足以让他烦躁。

      许志群警官则非常不以为然:“那个破火机,你用多少年了?颜色都黑了还当个宝贝蛋儿,丢了好,回头哥哥我送你一新的。”

      烦躁不安的严谨差点儿把他踢出门去。

      唯有自小一块儿长大的程睿敏,了解严谨的心思,少不得在电话里相劝:“你和它缘分已尽,就别多想了。嘉遇当年对身外之物一向看轻,他也不会怪你。”

      这个机身上镌刻着橄榄枝和都彭标志的黄铜镀银火机,原来是件遗物。曾经的主人,是两人的高中同学,十几年前已经离世。

      程睿敏的苦劝,并没有让严谨好受多少,他叹口气说:“算了吧小幺,你就别假惺惺的了。我知道你成心的,成心想恶心我,你一直恨我那时候不肯去见老二最后一面。”

      程睿敏那边沉默好久。严谨以为他会发脾气,可他连声音都没有提高,依旧平心静气地回答:“我没怪过你,你有你的道理。”

      严谨握着电话也不说话了。他从来就不怕程睿敏发脾气,唯独怕他这种不咸不淡的口气,这证明程睿敏真的介意了。

      程睿敏一直在外企工作,一向脾气温和且职业化,平日见人,心中再翻江倒海脸上也会挂着一个注册商标式的微笑,面无表情往往是他表达不满的最极端方式。而严谨自小就好面子,尤其受不了别人的误解,所以他决定今天和兄弟坦诚相见。于是他慢吞吞地开口:“我从没跟你说过对吧,今儿我告诉你实话。小幺,我最后不肯去见他,是因为害怕。我宁愿闭上眼睛,眼前都是他活蹦乱跳时候的模样,我不想记住他最后的样子。”

      电话里程睿敏的声音很轻,“我一直都明白,明白你那个‘三分之一’的意思,嘉遇也会明白。”

      两人口中频频提到的“嘉遇”,就是高三磕头拜把子时三人中排行第二的孙嘉遇。

      那年七月,严谨已经收到了入伍通知,等高考一结束,兄弟三人便瞒着父母出门,一夜时间,硬是骑车赶到了天津塘沽。虽然没有看到传说中的新式军舰,内海的景色亦不尽如人意,但那天清晨绚烂壮观的日出,还是给他们三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面对夺目的朝阳,他们学着武侠小说中的样子,撮土为香,发誓三个人虽不能同年同日生,但必同年同月同日死,并许下无数宏图大愿,其中就包括将来要在海边合伙开家餐厅,只卖海鲜,起个名字便叫“三人行”——因为孙嘉遇生前最热爱海边的城市,而年纪最小的程睿敏自幼在厦门长大,特别喜欢吃海鲜。

      为了实现当年这个愿望,四年前一艘邮轮的主人四处寻找买主的时候,严谨毫不犹豫地拍板买下,花大价钱做了内部装修,又搭上无数人情和精力,跑通水务局和航道管理的手续,才开了这家水上餐厅。

      餐厅的名字,却不叫“三人行”,而是叫作“三分之一”。只因十七年前曾经撮土为香发誓同生共死的三个少年,以为能一辈子不离不弃的三个人,却在十三年后一个晴朗的夏夜,不小心失散了。

      永远地失散了。

      三分之一变成再也填补不上的残缺。

      正因为这个让人伤心的残缺,严谨才会为一个旧打火机大动肝火,连带着恨上了那个名叫KK的小“鸭子”,发誓这辈子最好别让他再见到这个人。可惜世事总是不如人意十之八九,有些人有些事,一旦出现,就像是命里的劫数,避不开,也躲不过。

      为这个丢失的打火机,严谨着实郁闷了几天,好容易顺过一口气,总算放开了,他又碰上另一件烦心事。

      就在刚刚过完春节,餐饮生意逐步开始回暖的时候,他的“三分之一”生生让人挑了场子。

      冲突起自一盅海参豆腐煲。春寒料峭的早春,雪白浓郁冒着微微热气的一碗好汤,看着就让人心里起了暖意,客人却从汤底舀起两粒老鼠屎。

      严谨那两天恰好有事待在北京,没顾上去塘沽。等接到电话驱车百十公里赶到餐厅,现场已是一片狼藉。七八张桌子被掀得底朝天,碗碟杯盘碎得满地都是,汤水淋漓。自己人也吃了大亏。不仅厨师和服务生挨了打,连见多识广的餐厅经理,亦未能压住场面,反而被人用啤酒瓶砸破了脑袋。

      严谨背着手在餐厅里走了一圈,估摸一下大概的损失,心里已经有了底。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吩咐停业一天。挨了打的厨师和服务生放假一周回去养伤,薪水照发。

      餐厅经理还在医院,脑袋包得木乃伊一般,见到自家老板,少不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诉一下当天的遭遇。严谨只能好言安抚几句,暂时稳住他。毕竟有些场合严谨不方便出现,而餐厅经理是天津当地人,以后诸般出头露面的事还是得靠他。

      很明显,今天这场冲突并不是偶然事件,而是提前策划好的行动。对方的目的很直白,没藏着掖着,就是踢馆砸场子来了。类似遭遇严谨经历太多,早已安之若素,并没有过分放在心上。开餐厅饭店并不是件容易事,黑白两道都要设法摆平,其中错综复杂的纠缠,甚至比他以前商贸公司的业务还难应付。

      在“三分之一”,严谨有一个专门的房间做办公室。他先关上门拨了几个电话,然后开车进天津市区,找当地朋友吃了顿丰盛的晚餐,这才不紧不慢地踏上返京的归程。

      车还未到京津塘高速的收费口,严谨需要的消息便陆陆续续传回来。

      下午砸店的几个混混,已经被教训,付出的代价是被踢断的肋骨和脱落的牙齿。严谨得让自己的员工看到,跟着他混绝不会吃亏。事实证明,严谨先前的猜测无限接近真相。砸场子的人,为的就是破坏他的生意。怪只怪“三分之一”餐厅太过招摇,旺季时平均每天几十万的流水,生意好得不知让多少人眼红,因此很难照顾得滴水不漏,稍微有个疏忽,就会有打点不到的地方。

      但他没想到,坏消息竟会传得如此之快,连身为警察的许志群都忧心忡忡地亲自打电话过来。

      “严子,”许志群的声音带着大祸临头的恐慌,“你也太大意了,怎么会去招惹那个煞星?塘沽地面儿上前些日子新换的黑道老大,就是这个绰号叫‘小美人’的,你不知道吗?”

      严谨正目视前方,专心超越一辆女司机驾驶的敞篷小跑车,一时没有说话。

      许志群忍不住“喂喂”两声,“严子?”

      眼见那娇俏的女司机粉面含嗔,冲他怒目而视,严谨云淡风轻地挥挥手,然后对着车载电话哈哈一笑:“小美人儿啊,真是个好名字!真是一美人儿吗?”

      许志群登时急了:“你别不当回事儿!我告诉你啊,他得这外号,因为人长得又瘦又白像个女的,却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他是想从根儿上控制塘沽的海鲜市场。你那个店,生意火得扎眼,平时又直接从渔船上货,正好拿来杀一儆百,这是给你下马威呢……喂喂……你在听吗?”

      “听着哪听着哪,您接着说!”严谨赶紧应答。

      他确实走神了。虽然嘴里说着不在乎,但对方的身份着实让他吃了一惊。他原来以为砸店的是对“三分之一”充满羡慕嫉妒恨的同行,没想到来头这么大。可他的店招揽客人,靠的就是“新鲜”两字,一旦向对方屈服也通过海鲜批发市场上货,他还做什么生意?

      几番叮嘱之后,许志群终于结束他漫长的通话:“在天津的地面上,不比北京,咱强龙不压地头蛇,你真的要当心。”

      “那不能,放心吧兄弟,小事儿一桩,肯定能摆平。”

      手指轻叩着方向盘的边缘,严谨微微冷笑了一下。如果换作十几年前混社会的时候,遇到这种事,他的解决方式简单而直接:打!打不过你我认栽,谁怕谁呀?但是在部队几年的磨炼,把他当年的棱角磨去不少。退伍后又在社会和商场摸爬滚打这么些年,免不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霹雳火暴的性子更是收敛了许多。对付黑道上的人,以暴易暴并不是最有效的方式。想彻底解决问题,公安局的关系当然可以动用,但他的人脉根基都在北京,天津跨着市区相隔百多公里,行事毕竟不太方便。

      他想得太过出神,不由自主放慢了车速,于是他那辆排气量4.4升的“路虎”,在高速公路的快车道上,竟以时速六十公里的速度,像乌龟一样缓慢爬行,车后堵着一队被憋得火星乱溅的愤怒司机。

      直到后面响起一串气急败坏的车喇叭,严谨才蓦然惊醒。心中本来就闷着一股浊气,又被喇叭声催得心烦意乱,他颇不情愿地猛踩一脚油门,同时大骂:“赶着换生肖吗?着什么急?”

      但这一骂,倒让他想起一个人来,一个可以帮他牵线搭桥摆平麻烦的人。

      于是那辆全尺寸的醒目越野车,一改疲态骤然加速,朝着北京方向疾驰而去。

      严谨要见的人,名叫冯卫星,当年部队里的老战友,两人一张床上下铺睡出来的交情。

      只不过冯卫星早早退伍,等几年后严谨退役重回北京,他早已今非昔比,拥有了自己的客运公司和货运托运公司,后来又增加了几家夜总会和酒吧,最近更是有进军房地产行业的打算,出入之际踌躇满志,愈加派头非凡。看他如今进进出出都有一帮手下前呼后拥,一副社会精英的面目,很少有人会想到,当年他也曾一路血雨腥风地在道上混过。

      虽然谱摆得大,但冯卫星人挺痛快,听严谨说明来意,二话不说便拍着胸脯保证:“‘小十三’你放心,这事包在哥身上了。”

      “小十三”是严谨在部队时的绰号,一直跟了他四年。但最早他不叫“小十三”,而叫作“十三姨”。因为他在班里年龄最小,排行十三而得名,严谨那年十八岁多点儿十九岁未满,火气正旺盛,谁叫他“十三姨”就直接挥拳相向。打过七八架之后,“十三姨”这个名字终于销声匿迹,“小十三”取而代之。

      听到这个已经消失在记忆深处的称呼,严谨眼底似有亮光跳了一下,但只一瞬,便消失了,他笑笑说:“那就谢谢哥了,回头王府饭店,我请客。”

      冯卫星办事效率挺高,严谨以为还要等上一段日子,没想到两天后就有了回音。冯卫星对严谨说,“小美人”已经松口,愿意见面谈谈以了结双方的恩怨,但严谨得出点儿血,拿些钱出来买个平安。

      说实话,“小美人”开口提出的那个数真不小,远远高出严谨的预算,但好在没有突破他最后的心理底线。认真权衡一下利弊,他不再说什么,答应赴约。

      “三分之一”对他有特殊的意义,他不想拿它冒任何风险。而冯卫星的帮忙,也不是无条件的。作为回报,严谨不得不答应帮他一个忙,帮着从局里“捞”几个人出来——几天前“扫黄打非”大行动里被抓进去的几个手下。

      和“小美人”见面的地点,约在北京和天津交界处的一处温泉度假山庄,算是各给双方一个面子。严谨也不说什么,因为他懂道上的规矩。

      至于最近忽然流行起在桑拿房里谈生意,其中的奥秘,并非人们猜测的那样——当双方裸裎相见时,会比较开放坦诚。实际上主要为了安全,既然大家都不着寸缕,那么常规的录音笔、窃听器甚至武器都会无所遁形。

      乍见“小美人”,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严谨还是大吃一惊。

      “小美人”人如其名,长得瘦长白皙,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半框眼镜,穿一件黑色贡缎的中式棉袄,看上去温文尔雅,更像一位中学语文老师。相比来说,戴上墨镜板起脸的严谨,可能更接近人们心目中的黑社会老大形象。

      看得出来,冯卫星也被“小美人”的颠覆形象给震惊了,一时竟没说出话来,半天才恢复常态。

      但是“小美人”一开口,原来所有给人的错觉便都消失了。他的声音低而嘶哑,坚利而生硬,夹杂着一点儿金属的颤音。天津本地口音,话不多,然而每一个字都有足够的威慑力。

      严谨不喜欢这种人:表面一张脸下面似乎还藏着另一张脸,像是预备着随时翻脸,这样的人一定特别难缠。

      在来山庄的路上,严谨曾特意问起冯卫星,那些钱真的能让“小美人”就此罢手?

      冯卫星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冬天也把脑袋剃得光溜溜凸凹分明,一摘帽子青茬上犹自腾腾冒着热气,仿佛一个刚出锅的带皮土豆。摩挲一把光光的头顶,他回答:“你家老爷子要退也是明年的事了,他做事总要掂量掂量,给自个儿留条后路吧?”

      严谨便明白他对调解的结果也没什么把握。事已至此,索性放下心事专心开车,再不多话。到时候只能静待其变,见机行事。

      他们包下的桑拿房,孤零零位于一泓碧水中间,半透明缂花玻璃和原木的拼搭设计,远远看过去像个半扣的西瓜皮。室外环绕着一片绿莹莹的热带植物,轻易便遮挡住了外界窥探的视线。

      服务生送进一瓶不知年头的白兰地陈酿及三个酒杯,便关上门退出去,桑拿房内只剩下严谨、“小美人”和冯卫星三人。

      “小美人”果然没有轻易放过严谨和“三分之一”。待寒暄完毕进入正题,他除了事前敲定的保护费,又提出两个条件:第一,严谨的饭店可以不经海鲜市场,但必须要通过指定的渔业公司和指定的渔船上货;第二,他要参股三成,饭店的利润按月分红。

      这条件实在太苛刻,尤其是后一条,简直近乎要挟。冯卫星扭头看看严谨,严谨面无表情,也看不出是喜是怒。桑拿房内水汽弥漫,“小美人”的脸隐藏在水雾之后,更是带着点儿莫测高深的模糊。

      过了很久,严谨开口,三个字斩钉截铁:“不可能。”

      “小美人”微笑着伸出手,在眼前张开,一根根审视着自己苍白细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问道:“那我们是无法达成协议喽?”

      严谨点点头,话说得很硬:“老子不愿做的事,没商量余地!”

      “小美人”却不为所动,声音愈加温和:“那这件事你打算怎么解决呢?我那三个孩子被人伤得厉害,我总得给他们一个交代。”

      严谨回答:“随便你!”

      “小美人”看着严谨,摘去眼镜的双眼微微眯起,只似笑非笑地咧咧嘴,细声问道:“随便我?你说真的?”

      “当然真的。”严谨态度认真,“软的硬的随便你,我奉陪到底!”

      此言一出,室内顷刻变得异常安静,所有的声音都沉寂下来,唯有蒸汽轻微的“咝咝”声在耳边回响,一片静寂中却仿佛酝酿着不动声色的剑拔弩张。

      冯卫星此次出马,是以中间人的身份担任着调停的角色,眼看谈判要崩,急忙出来打圆场。

      “来来来,都喝杯酒喝杯酒,谈生意嘛,不谈哪儿来的生意?”他拍着严谨的手臂说,“我这兄弟只是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对吧,兄弟?”

      相交多年,冯卫星太了解严谨的性格。他实在担心严谨牛脾气上来犯浑,来个宁玉碎不瓦全,彻底辜负他一番苦心。

      严谨却抖抖肩膀,不动声色卸下他的手臂,紧接着做了一件完全出乎两人意料的事。

      他竟然用左手两根手指,从桑拿炉中夹起一块烧红的桑拿石,送到“小美人”面前。然后把右手中的酒杯在石子上方慢慢倾斜,眼见其中冰凉透明的酒液缓缓落在鹅卵石上,咝咝冒着热气,在潮热的空气中渐渐化为乌有。他也笑笑,笑得吊儿郎当:“我从来不开玩笑!”

      “小美人”的笑容僵滞在脸上。那块灼热的石头距离他的脸不过十几厘米,他都能感觉到石子上扑面而来的热气。酒液蒸发时轻微的酸气,夹着愈来愈浓的蛋白质焦煳味,刺激着人的嗅觉,也刺激着人的神经。

      冯卫星张大嘴,所有的俏皮话都堵在喉咙口,一句也说不出来。

      他忘了一件事,忘了当年部队里的严谨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严谨做事没那么多心眼儿,常常一根肠子通到底,可是他身上却有着常人身上不多见的玉石俱焚的勇气,他说奉陪到底那就是真的奉陪到底,绝对不惜代价。十几年前加入特种部队,他就是靠拼命三郎的精神进行自虐式的训练,才最终成为一名优秀的狙击手。没有亲身体会过的人,大概很难理解,一个原本脾气随性跳脱的人,要经历怎样的蜕变和磨砺,才能成长为冷静沉着的狙击手。

      热汗一滴滴流下“小美人”的额头,他不由自主眨眨眼,忽然笑起来,连声说:“不至于,不至于,兄弟你太较真儿了,还不至于到这一步,咱们好说好商量。”

      严谨紧盯着他:“真的好商量?”

      “小美人”仰头打个哈哈:“当然好商量,怎么做,兄弟你说了算。”

      严谨再一笑:“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多少算是道上混过的人,深谙其中规则。斗气时拼得就是一个“狠”字。光脚不怕穿鞋的,谁真正豁得出去谁就占上风。“小美人”心中的顾忌,显然比他更多。

      鹅卵石擦着“小美人”的膝盖落地,“嘭”一声砸在地面上,在地板的水洼里激起一团更大的雾气,咝咝声历久不绝。

      严谨收回手,满不在乎地吹口气,完全忽视了两根皮肤几乎已碳化的手指,慢悠悠提出自己的条件:“前面说到的那笔费用,我可以再追加两成。”

      这下不仅“小美人”,连冯卫星都愣了一下,觉得严谨是不是因为室内的高温给热糊涂了?

      严谨却接着说:“不过这笔钱要分三年付清,算是我从您这儿投资一笔三年的保险,除了这个,今后我们各走各的阳关道,两不相干。”

      冯卫星愕然错开视线。方才是“小美人”欺人太甚,这会儿换成严谨得寸进尺了,他是想用这笔钱换取“小美人”三年平安的承诺。此刻冯卫星无论说什么,或者站在谁的立场上都不合适,他只好低下头假装品酒。

      “小美人”一时没有说话,只是默然望着严谨。望得越久,他脸上的笑意越深,笑得旁人简直毛骨悚然。最后他伸出右手,掌心向上朝着严谨,还是没有说话。

      严谨会意,但内心惊异不已,没想到“小美人”居然肯就此偃旗息鼓。他警惕然而却是懒洋洋地伸出右手,与“小美人”轻轻对击一掌。

      “成交。”小美人说。

      严谨一个人离开桑拿室的时候,心里相当清楚,“小美人”也许只是看到他维护“三分之一”的决心,顾虑着他父亲的背景而暂时服软,这笔钱买来的也只是暂时的安宁,但他和“小美人”的梁子算是从此结下了。可是为了“三分之一”不被居心叵测地染指,他同样顾不了太多。

      冯卫星没有随严谨出来,他和“小美人”还有其他秘事商谈。

      严谨很配合地告辞,即使明知冯卫星会扯他的虎皮做大旗,借机和“小美人”另有交易,他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谁让此番求人的是他呢。

      出了桑拿室,伤指的痛感仿佛这时才传递到大脑。跳动的闷疼,似从骨髓中向外放射,比那种尖利的锐疼更让人难以忍受。幸亏温泉山庄里烫伤药膏是必备品。服务生取来纱布和绷带,娴熟地为严谨处理好伤口,显然已是熟能生巧。

      严谨想尽快赶回北京。今天是外甥乐乐上钢琴课的时间,平日负责接送的司机临时有事请假,乐乐的爸爸又出差在外,妹妹严慎只能向哥哥求救。严谨一向疼爱这个淘气的外甥,当即就义不容辞地答应下来。现在是下午四点,如果道路顺畅,一个多小时回北京,正好赶上乐乐的下课时间。

      待他穿好衣服,拎着车钥匙穿过大堂,正要走近旋转门,旁边的沙发上忽然站起两个人。

      “谨哥。”左边那人上前一步,讨好地对严谨笑笑,然后说了句废话:“您也在这儿呢?”

      这人严谨认识,冯卫星的手下,名叫刘伟,原是南城胡同里的小混混,跟着冯卫星也有七八年了。早年曾替冯挡过一刀,至今脸上还留着一道刀疤,算是冯的心腹之一,如今替冯掌管着几家夜总会的生意。

      严谨便点点头,随口问道:“你出来了?在里面没遭什么罪吧?”

      刘伟就是前几天被扫黄扫进公安局的几个人之一,是严谨特意找人递了话才放出来。他对严谨自然感激涕零,笑出了一口被香烟熏黄的牙齿:“没有,有谨哥您照应,怎么可能呢?”

      严谨不愿和这种人多说,敷衍地笑笑:“一会儿跟你大哥捎个话,我有急事要赶回北京,回头再联系。”

      “您放心回吧,我一定带到。”刘伟一口答应。

      因为赶路赶得急,刘伟额头至鼻梁那道蚯蚓一样的刀疤红得愈发刺目,他抹把额上的细汗,一转脸就对身后的人换了副蛮横的面孔。

      “过来,叫谨哥!”

      一直躲在刘伟背后的人低头蹭过来,抬起眼睛怯怯地叫了声:“谨哥。”

      严谨的目光无意中落在他的脸上,顿时就怔了怔。这人他只见过一次,但这张脸这双眼睛却令人过目难忘。

      刘伟带来的,竟然是那个“KK”,曾在酒店和严谨有过一夜之缘的MoneyBoy。

      这回他穿着米白色的手织毛衣和牛仔裤,领口处露出蓝格衬衣的边缘,书包斜挎在肩上,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简直像个干干净净的大学生。

      严谨完全想不明白,一个做皮肉生意的男人,如何还能保持如此纯净的皮相和清澈的眼神?他像不小心吃了只苍蝇一样,厌恶地转头,只在刘伟的肩头拍一拍,根本把KK当作透明,视若无睹地走出去。

      不过当他坐在车里轰大油门暖车时,心头却浮上一个大大的问号。按说今天的会面是件挺严肃挺正经的事,刘伟带KK过来干什么呢?带着满腹的疑问,严谨发动车子,在马达的轰鸣声里离开温泉山庄,转上京津高速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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