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朦胧胧中有细碎人声在耳畔边响起,我缓缓睁开眼睛,一缕亮光从眼缝中钻进来,如同锋利银针刺穿一切。待这阵不适过去后,我才勉强看清眼前一切。这是一所蛮金人居住的账包,墙上挂着打猎得来的灰褐狼皮,左手边是煮得正沸的水,一股股热气在铜壶上方氤氲不散。
不知是何人走上前来看了我一眼,随后惊呼道:“她醒了。”
这时,我已完全睁开了眼睛,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小如麻雀五脏的蛮金账包。容不得我发问,一位漠北女人走上前来伸手摸了摸我额头,确定无事后松了口气。
“这是哪儿?我怎么在这儿?”两个从醒来后一直困扰我的问题。
漠北女人端来一碗浓药,用汤匙舀满一勺递到我嘴边,“是应先生送你到这儿来的,他人很好你不用怕的。”
我微微蹙眉,才明白原来那铜壶里煮的是药。我讨厌喝药,以前都有人替我喝,今日那人不在便只有我来张口喝下这难喝的汤药了。
“应先生?”我擦擦嘴角问。
刚才她说起应先生这三个字时,眼神里无不流露出崇拜、敬仰之情,许是这位应先生是位德高望重的长辈。
“行军打仗,我是不懂的。可轮到一个女人都要来上前线,难道大秦皇帝手下就没有男人了吗?”她说这话时,明显是在替我打抱不平。
我抿住嘴唇笑了一笑,淡淡说:“我也曾以为你们漠北女子个个都是手拉强弓的奇女子。”
她被我这样一说,也笑了一笑,“我叫琪琪格,你昵?”
我喝完最后一点药,将碗交到她手中。一句话卡在喉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那一瞬,脑海中一片空白,没有一处是色彩,似有人在疯扯着自己头发,快要爆炸。
“我是谁……”我精疲力竭地看了一眼被我吓呆了的琪琪格,“你能告诉我是谁吗?”
琪琪格摇摇头,尖叫着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她带着一个模样俊秀的蛮金男子走了进来。
“他是谁?应先生?”眼下我能够想到的人的名字就只有这个了。
男子摇头否认,轻轻步到床前,压住我手替我把脉。
片刻之后,他对我温文说:“你身上伤虽刚好,但身子还是虚的,须得好好养着,不能太过喜太过悲。不然的话,旧伤复发便会落下病根,再难根治。”
我知道他是郎中,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了他的手,哀求道:“能告诉我,我叫什么吗?”
记忆在脑海里如一块一块摔成碎片的明镜,散落四处难以拼凑,它们在我努力凑合努力回想努力寻找下,终于逐步愈合。只是有一抹阴翳处,它迟迟不肯归来。我越是去想脑袋便越是疼,仿佛那块记忆在故意躲避我。
琪琪格紧忙安慰我,她用装有冰水的羊囊袋放在我额头上滚动。那一瞬,脑子里那块记忆也随之沉睡。
男子他淡淡看着我,嘴角一动一动的,欲言欲止。显然他知道我的一些过往,我拖住他再一次苦苦哀求,祈求他告知我发生了什么?我又是谁?
火炉上铜壶烧得‘噗噗’作响,外头狂风卷夹着鹅雪在天地间肆虐不止。然而,账包内却安静的出奇。
琪琪格瞅瞅我又瞅瞅固执的男子,“努尔巴你若是知道就告诉她吧,就当在为天神做好事,如何?”
我不敢抬起头直视他,只觉得他在看我,又或是在看被我掐出血丝的手。
他还是固执,一把挣脱开我手,起身前嘱咐琪琪格好些照顾我,随后掀开帐门,一个跨步淹没在一片迷茫白雪中。
努尔巴走后,琪琪格同我讲了许多关于他的故事,一双如草原清溪般明澈的眸子里满满的全是爱恋。
我一直陷入在失去记忆的漩涡之中,不停挣扎不停扑腾,望有个人能走过来拉我一把,救我出囹圄。我抱着羊毛被子缩在床沿的角落里,琪琪格说起努尔巴时的神情似曾相似,好像以前自己也经历过一样。
琪琪格坐在床边,不知该怎么安抚我,弯腰替我拉拉被子:“你好好休息吧,等晚些我再来看你。”
我默默点头,身子慢慢缩进了羊毛被子里。
夜晚,外头风雪声似乎小了些,偶有几阵凄厉狼嚎在漠北月色下的草原里飘荡。床头边火炉里的木炭已所剩无几,铜壶外边给镀上里一层黝黑薄薄的灰尘,整个帐包里幽暗清冷,像座荒废了许多年月的破庙。
我半宿无法入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眼睛怆然无绪望着帐包顶,。听琪琪格说:我本是大秦皇帝手下的一名女将,因战乱被敌人打成重伤丢在战场中,恰巧应先生经过,把我从死人堆里救了出来,捡回一条命。
自此,我有了疑问,那位应先生是何许人也?能将我一位敌军救回来。
不过,也难怪努尔巴他不回答我的谜题。
只是,我怕自己会活在‘碎镜’里一辈子。
下半夜时,帐门忽而被人掀开,一阵寒风袭卷进来。我惊得坐直了身子,死死盯着站在帐门前的人影。
“穿好衣物跟我出来。”人影说。
我松了口气,原来是努尔巴。
“你要带我去哪儿?”
“你只管跟我来便是,其他不用多讲。”他撂下这句话,转身掀开帐门大步流星离去。
我不明所以,起身摸索着掌起了烛火。扫视了下四周却发现没有一件衣裳,我盯着帐门又看了眼一旁厚厚的羊毛被,索性将它披在了身上,拿上烛火蹒跚走出帐包。
努尔巴一直在帐包外,他双手怀抱藏在灰白狐裘里,身影挺拔地站在月光白雪中。他见我裹张羊毛被出来,眼里似乎有些不高兴。
我踯躅半会儿,启口问道:“你要我出来所为何事?”
他哼着鼻子从怀中掏出一串颜色鲜艳的红色同心结,举在空中,“这是那日你从战场上抬回来时,从你的手上发现的。依照蛮金俘虏战俘规矩,你的所有东西都是要被扔掉的。我见你到死都不舍得放弃它,便没将它扔掉,想着等你醒了还给你。”
那串同心结被他捂得温热,放到我手中时还有滚滚温度。
我将同心结放在掌心,对它是熟悉又是陌生。总觉得曾经也有个人这样做过,只是那个人要比努尔巴温柔,也要比他更为儒雅。
“听说你们大秦人每逢七月会过一个叫七夕的节日,那一日无论老少都会在夜幕出来谈笑欢语,年轻男女更会以同心结来择良缘。想必,这串同心结便是你青梅竹马送你的定情之物吧!”努尔巴话里含酸。
听他这么说,我倒是在脑海碎片里找到了些蛛丝马迹。灯火阑珊,红笼高挂,蓦然回首只见一位白衣男子翩翩然朝我莞尔一笑,张开双手说:“雪儿,过来……”
“那人是谁!”我哭喊着无力跪下,十指深深陷入雪地中。
努尔巴于心不忍看我这般模样,弯身蹲下拾起才刚从我手中掉落下来的同心结,拭去上头雪迹,喃喃道:“若是你想起了痛苦的事,那便不再去想了。若是这同心结让你不痛快,我马上将它扔到火炉里烧成灰烬,让它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眼前。”
我一听到他要将同心结烧掉,立刻止住啜泣,伸手夺过它。
“这事就不劳王子费心了。”我低头道。
他脸色似乎顿了下,淡笑说:“玩笑话罢了,又何必当真!不过……我是王子一事你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是琪琪格?”
我自是不理,对于他今晚将以前我身上的旧物件还与我,我心里还是很感激他。我起身端上烛火准备离开,不料被他伸手拽住了羊毛褥子一角,稍稍用力往后一扯,我整个人踉跄几步差点摔倒在地。
正想斥人时,却抬眼看到努尔巴一副落寞寂寥模样在我面前展开。
琪琪格说:他是前任蛮金大王的第九个儿子,现任蛮金大王同父异母的九弟。他的同胞哥哥努尔扎在两年前与大秦大战时被大秦名将一刀杀了,至那时起他便无依无靠孑然一身,靠着略懂医术还能在蛮金人里头勉强活下去。名为王子,实为奴仆。
“其实,我身上有一半是大秦人的血。”他苦笑着像一匹孤独的狼,一团一团白雾在嘴角处凝结散开。
我愕然一惊,手里烛火不由得抓紧了下。
努尔巴笑我没见过世面,这么小事就成这样。
“我的母亲是大秦人,听她说,她是出生在一个有水有花有树的美丽地方。”说到这时,他蛮横的脸上出现里少许柔情来,“父王和她相识于一座寺庙下,因一把伞结缘,再后来成亲,从遥远的大秦来到遥远的蛮金。我记得她最爱在大缸里种下一种名为‘莲子’的植物,每到夏天大缸里会绽放出一朵一朵粉白怜人的花,散着徐徐清芬。她说,在她的故乡有许多许多这种花,连起来比草原还要大。”
他不时瞟了几眼我,问:“你是大秦人,见过这么辽阔的花吗?”
我摇头又点头,拿不定主意。
努尔巴叹了口气:“想来你也不一定会想起。”
草原和天边衔接处开始泛出轮轮霞光,似有巨大的鱼在金色温暖的云层中翻涌,掀起阵阵云波。
金黄的朝阳照在雪地上,照在我和努尔巴身上,给彼此镀上了一层灿灿的金光。
我和他彻夜未眠,别了时,他朝我笑了一笑称我是他的好知己。我拿上早已烧尽的烛盏回到帐包里,脸颊下方竟也不由自主的生起一片热晕来。
琪琪格冒冒失失地从外头冲了进来,她满脸歉意,昨天说好的‘晚些来看我’却因吃多了酒而忘掉了九霄云外。
她给我带来了蛮金女孩穿的衣物,上头织满了五颜六色的花纹,还给了我一顶高高尖尖的帽子。她说这些全都是从她阿妈那里弄来的压箱货,全都是一次都没穿过的,新着昵!
我谢过,换上蛮金衣物,俨然没了大秦人的模样,只是在样貌上或许还残存着大秦人的影子。琪琪格给我熬好了药,又替我温好了滚滚的羊奶。我让她放着让我来,她不依,说我是女人的身体男人的心,细活还得靠她。我拗不过,只好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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