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施术的时候,突激动之余说了一连串他自己都觉得不妥的话,他不清楚外面的秦人有没有听见,但他相信粟特通事应该听见了。 克里门尼德斯上前时,粟特通事也跟上前。突看了他一眼,粟特通事还看他,然而脸上未有什么异常。
见此他才点头答道:“若未感染,可也。然其数月必要卧榻,不得起身。后日便可启程。”
出皮囊后突检查了熊荆的呼吸,呼吸已然平稳。刚才他吼叫时松动了卡在脖子上的皮套为了造成肺部低压,施术时熊荆是头在囊外而胸膛在囊内,内外必须严密隔绝。熊荆挣扎的时候扭动了脖子上的皮套,造成内外气压平衡,结果不能呼吸而晕厥。一旦囊内囊外重新隔绝,随着囊尾风箱的拉动,肺部重新被动呼吸,整个人也就正常了。
手术结束缝合时,突仍在熊荆的胸腔内留下银管以流出手术造成的积血,当腔内的积血流尽,银管就可以取出了。如果没有严重的术后感染,胸骨完全愈合要三个月时间,下地活动估计要在四、五个月之后。陈仓到狄道这一千多里全是秦道,秦道平坦,这一千多里熊荆可以在四轮马车里静养,等出了秦境道路崎岖,便只能让士卒抬着行路了。
“我相信陛下一定会为你神奇的医术惊叹。”克里门尼德斯笑道。说完以后他的目光又看向静卧不动的熊荆,“连阿斯克勒庇俄斯都不会想到,他的胸膛上竟要镶满红宝石。”
“必要如此,不然胸骨不可愈合。”施术完毕的突已然精疲力竭,他见没有人在意他在手术中的呼喊,也就彻底放下了心。嘱咐医仆几句后,他退出施术之室。但是夏无且一直跟着他,向他请教施术时的种种问题。
开胸手术不是原有的、对世界认知的哲学体系能够解释的,此时的认知没有两千年后那样精深细致,没有接触过的人根本无法理解。他们不知道什么是氧气,不知道什么是血红细胞,不知什么是血管,不知道什么是动脉和静脉……
他们对人体本身也没有多少太多了解。楚人曾是殷商的蕃属,不吃人但对解剖人体没有太多抵触,且有巫觋在旁,以神灵之名准允。周人不同,周人对解剖有种歇斯底里的反对,保持肢体完好似乎是一种政治正确。
突很想回答夏无且的那些问题,可惜他的任何回答都会引起夏无且的更多疑问。回到居所时,想到自己此去西洲此生再也不能回到东方,突看着夏无且道:“楚医与周医不同,楚医需开膛破肚,有违人道。君若真欲行楚医……”突走到自己榻前抱起一叠书籍和装订成册的笔记,在案上全部放下:“可留此等书籍笔记,此弊人之所学。”
“啊!”夏无且猛然失声,医者和匠人一样都视技艺如性命,突竟然将自己的性命交给他,让他如何不惊讶。“足下……,无功不受禄,弊人岂能、岂能……”
“行医乃为救人。老师既救楚人,也救秦人,不分彼此。”突有些伤感的道。“既要西去,老师所授自当留于天下,唯恐楚医被人视为不仁……”
“此谬也!能救人何言不仁?”夏无且嘴里说无功不受禄,但人盯着案前的书籍笔记根本挪不开眼睛。突知道他拒绝不了自己的馈赠,索性将案上的书籍和笔记放到他手中,道:“弊人困顿之极,请于室外用茶。”
突确实困的要睁不开眼睛了。医者只有一人,他最多睡两个时辰就要起来检视,然后半睡半醒,直到后日再度启程西去。夏无且抱着书籍犹在梦中,等使团离开陈仓,他才回过神来对着西去的马车顿首大拜。可当他急急驱车返回咸阳时,听闻手术成功的太医令李已在视朝时数次要求召荆人医者突返回咸阳任职,万不可放其西去。
李的请求夏无且心知肚明,突与白狄使团在一起,他拿突没有办法。如果突在王宫中担任太医,他有的是办法治他。不及更衣,夏无且就急急进宫,以求赵政不召突回咸阳。
夏无且心中想的是不要召回荆人医者,赵政想的却是寿郢的战事。王翦收到他的王命之后连日攻城,秦军再度炸毁北城,冒着守军的巫药和巫器一直往南推进,与守军进行惨烈的巷战。寿郢外城的房舍几乎全部被推平,秦军已推进到了王城北门。
按照王翦的讯报,秦军推进到这里就推不动了。原因很简单,十五艘炮舰卸下的三百六十门火炮全部集中在这里,王城城周不过十数里,三百六十门火炮每隔五六丈就布置一门。堑壕、钜丝网、火炮、剑盾武士,即便秦军能炸开王城城墙,也没办法突破这样的防御体系。
“启禀大王,太医夏无且求见。”赵政还在想着讯文中的防御体系到底是什么样的防御体系,谒者便进来禀告。他闻言微微挥袖,示意让夏无且进来。
“臣闻大王召荆人医者突入宫,不知可有此事?”夏无且是救驾有功之人,他见到赵政也不忐忑,直接问赵政有没有召其入宫。
“确有此事。”一直盯着地图太累,赵政并不介意与夏无且说起召突回咸阳之事。“太医令曰:荆人医者突所习乃我天下医术,其前往西洲自将我天下医术传于西洲,此不妥也。若他日狄人攻我,彼之方士可剖胸去疾,而我大秦方士不能剖胸去疾……”
赵政说起太医令李请求召回突的一个理由,这个理由让夏无且膛目结舌。他原本准备好的言辞根本就用不上。也只有这样的原因才能打动赵政,说服他将突紧急召回。夏无且不懂楚语,可还是能感觉到突对那名疾者重视,如果突被召回咸阳,那名疾者怎么办?
“夏卿、夏卿?”看着发怔的夏无且,赵政喊了他两句。
“荆人医者已将其毕生所学所记皆交予臣,故臣以为,任他西去又何妨?”夏无且捧着手上的书籍和笔记,如此说道。“且以荆人之性,召其返咸阳……”
“毕生所学?”赵政看到了夏无且手上的书籍笔记,正平连忙接过奉上。书籍由楚纸制成,上面印着楚字,笔记上除了楚字还有希腊式的图画。图画多是人体的部位,没有皮肤、或没有肌肉,一些甚至是**裸的骨架,密集的小字注释在图画之侧,看得人毛骨悚然。
赵政草草翻过这些笔记,正当夏无且盼望着他收回成命时,他却问道:“荆人医术皆记于其上?夏卿得之亦可剖胸施术?”
“大王当知庖丁解牛。庖丁始解牛,所见无非牛,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荆人医术亦是如此。”夏无忌答道。“剖胸如同解牛,非年轻体壮者不可胜任。臣老矣,唯有将此术教之于弟子,彼等数年之后必可剖胸去疾。”
“善!”夏无且说的话在理,赵政忍不住点头。
“臣受荆人之恩,故请大王曰:请大王任其西去。西洲据我几万里之遥,他日如何攻我?且西洲医术真不如天下邪?臣以为各有优劣。扰我者乃匈奴、胡人也,非西洲之人也。我大秦奄有天下,又得荆人巫器、巫药,何惧匈奴胡人?”
夏无且受人恩惠以图回报,他说的话都不错,然而赵政并未被他的言辞说服,只道:“夏卿当速择弟子授荆人医术,召回荆人医者之事,勿需再言,寡人自有主张。”
“大王若召其回咸阳,其人必如其师伏剑而死。臣……”夏无且接过寺人奉回的书籍笔记,沉甸甸的感觉他让直接跪下顿首。“他日狄人攻我,狄人医者可剖胸去疾,臣之弟子亦可剖胸去疾,请大王准其人西去。”
“寡人召其回咸阳,非为医术。”在赵政眼里夏无且是可以相信的人,若他不是,他早就将他轰了出去。话到这里,赵政也不隐瞒,直接道:“乃军中有人告奸,言圉奋所杀非荆王也。”
“啊?!”顿首的夏无且闻言吓了一跳。他见赵政全然正色,诧异道:“丞相诸臣皆见首级,言正是荆王。这如何有假?”
“确是不假,然……”赵政有些困惑,实际上护军大夫听完告奸者所述也很困惑。王绾、李斯等人是亲眼见过荆王的,他们说首级无假,当然不可能有假。然而告奸者的说法也不是没有道理,荆王高春时分中箭倒地,晚上不可能与圉奋阵斗,然后被圉奋斩首。
如果圉奋斩杀的不是荆王,那荆王何在?如果圉奋斩杀的不是荆王,荆王不是已经遁走就是还留在大营内医治。昃离是死了,但昃离的弟子突还活着,召突回咸阳有助于弄清此事。最少可以确定荆王当夜到底在不在医营,又是何时出的医营。
“退下吧,此事寡人自有主张。”赵政对夏无且挥挥手,要他退下。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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