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突这时候清咳一声,道:“今日秦人醉酒,或可走也。虽无马,也可夺之……”
突还未说完昃离便转头对其怒视,突连忙住嘴,然而一会他又忍不住道:“埃及国远在西洲,距新郢数万里也……”
“再言!”昃离低喝,他压抑着自己的声音,脸上全是怒意。见突这么孟浪,他不禁想到了弱,如果去年没有派弱入秦就好了。如今可能要前往数万里外的西洲,如此孟浪的突让他很不放心。
“突不敢。”突见昃离真怒,急忙请罪。
“你若不愿去往西洲,可不去。”昃离冷冷的道,带着深深的失望。
突吓得跪下,急道:“突绝非此意,只是念及大……”
他话说到一半便被昃离用目光制止,后面的话当即断了。北风吹入帐内,烛火又一次摇曳,师徒俩对视良久,昃离又叹了口气,道:“此行西洲,必要万不失一。”
“唯!”被嘱托完成这样的事情,突很是不安。“然则……”
“定期刺穿引血即可,痊愈与否,全在天意。”昃离无奈。“今夜刺穿,明日启程,今后之事……”
楚秦两军十几万伤患和熊荆大致正确的指导,使得昃离成为这个时代最杰出的医者。秦楚双方都使用钜矛作战后,胸部贯穿伤不计其数。胸腔内器脏众多,利器穿胸而过,自然不可避免的会刺伤器脏,一旦出现这样的情况,器脏破损流血不止,伤者很短时间内就会血尽而死。
但也有这样一种情况:利器穿胸而过,没有造成器脏破损,或者只是造成轻微破损,治疗时清创、消毒、缝合,同时进行必要的输血,伤口很快就能愈合,伤情也会稳定。然而过一段时间,伤患却会呼吸紊乱、休克、高烧,最终死去。
前者送不到医营,一般在战场上就会失血而死;后者往往能送到医营,然后在昃离眼皮子底下无奈死去。战争后期在熊荆的同意下,昃离对这些死亡的伤卒进行解剖,发现死者胸腔中积满了凝血,又或者全是脓血。
合理的推测是,利器虽然没有损伤器脏,但造成肋间动脉或者胸廓间动脉破裂,动脉血压极高,出血不易自行停止,血液就积累在胸腔之内了。起初积血较少,而后越积越多,这便是伤患死前一系列征兆的根本原因。
知道病因一般就知道如何治疗。打开胸腔进行止血,并将积血、凝血取出体外是一种办法。只是开胸手术风险极大,感染率极高。若只是小血管破裂,肉眼很难找到;即便是大血管破裂,因为器脏的遮掩也不便止血,而不止血,等于是手术失败。
在此情况昃离几经思索,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不需打开胸腔,只要在人体第七、第八根肋骨间用利器进行穿刺——多次试验表明穿刺的位置最好选在第七、第八根肋骨之间。如果高于这个位置,那么很容超过积血液面,不能抽出积血;而如果低于这个位置,则很容易刺破膈肌,损伤腹腔内的器脏——便可用银管抽出胸腔内的积血。
昃离嘴里说的的穿刺就是这个意思。启程之前,他必须进行最后一次穿刺抽血。如果情况还不能好转,那便与这场战争一样全是天意了。做出这个决定后,昃离吩咐弟子仆臣准备手术,他自己则走向医营的停尸之地。
停尸之地距主帐并不远。因为死去的士卒太多,一些尸体只能滚木般一堆一堆垒在幕帐之外,上面只盖了层挡雪的乌幕。白日里这里便阴森吓人,晚上淡淡的月色下,行走于尸堆之间如同置身鬼域,胆小者根本不敢迈步。昃离对此并不畏惧,死者大多是楚军士卒,生时他们不会伤害他,死了变成国殇也不会伤害他,况且他正在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咳咳……”靠近最后一个停尸之帐,昃离清咳了两声。伴随着这记清咳,两个淡淡的人影在尸堆间闪现,剑影在月光下显得其长无比。昃离很自然的走近,说话前又下意识的回头,道:“大敖今日食否?更衣否?”
“少食,已更衣。然大敖欲死也。”鲁阳炎与昃离一起走入尸堆间缝隙,另一人继续留下。
他说完话长叹,忍不住想起那无比混乱的一夜。当日联军阵列看到凤旗便彻底崩溃,秦军天黑时分攻入大营,包围了医营在内的诸多营帐。正在取箭、清创的熊荆无法动弹,楚军又全部失去建制,庄无地只能擅做主张将熊荆留在医营。自己则带着熊悍等人突围,故意留下诸多线索让秦人追来。
计策不可谓不完美,秦人斩获熊悍的首级后戒备大减,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和赵政因天命在秦忽然变得自信宽容一样,熊荆却因决战的失败而心灰意冷。
他原本就清晰的预感到天下一统之势不可阻挡,这种不可阻挡在于秦、魏、赵、韩、齐五国贵族消耗殆尽,除了楚国东地,天下如同旧郢那般变成或接近变成一块白地。楚国收复了旧郢,贵族誉士分封了旧郢,结果旧郢仍然是秦国的南郡,不再是楚国的故都。
旧郢如此,天下亦然。假设楚国战胜了秦国,按自己的意愿肢解、改造了秦国,也不能改变这旧郢一般的天下。楚国东地之外,天下再无成建制的贵族组织,只有类似秦国的官僚组织。秦国式的巨大的官僚组织统治天下,和处于楚国霸权下数个同样性质的官僚组织分别统治天下,两者有什么不同?
熊荆没有看出其中太多不同。除了楚国,各国的贵族组织都已经瓦解或接近瓦解,像齐国的田氏,他们还真不如被齐国子钱家商贾取而代之。然而看到归看到,行动上他仍然尽全力阻止秦人,结果却是意想不到的失败。
上天似乎要和他玩笑,故意试验了他战前的想法:如果没有火炮、没有钜甲、没有钜矛,楚军的勇敢还有多少?失去一切的楚军仍然勇敢,他们有人溃逃,但更多的人视死如归。正因为他们视死如归敢,他才哀莫大于心死。他的罪责无可饶恕!
昃离从尸堆缝隙来到熊荆藏身的幕帐时,熊荆是清醒的。除了刺穿手术,他大部分时候都是清醒的。昃离的到来并没有让他产生什么反应,甚至连眼睛都没有转动,他就那样死了一样躺在床榻之上,幕帐内燃着通红的炭火。
“积血恐又多,今日需再刺。”昃离轻声说话,告之熊荆自己的安排。
“不必。”伤口正在愈合,然而胸腔内存有积血,最少半个肺叶浸没在积血里,熊荆的呼吸并不舒畅,说话时的呼吸更加不舒畅。“当死。”
“大敖若死,楚国何存?”昃离走到熊荆身前说话,见熊荆不答,再道:“大敖不惧死,尚惧痛否?”见熊荆仍然不说话,他将怀里的豪麻汁掏出,道:“大王之伤或死。大敖若愿死,今日昃离再刺,不愈即死,愈也可死。”
“善。”骨骼碎裂的痛楚和失血让熊荆极为虚弱,膳食要有人喂到他嘴里。他极力的笑起,大口大口吞咽昃离手上的豪麻汁,渐入昏迷。将熊荆抬入医营前,昃离才对鲁阳炎说出自己的想法:“所藏之马皆被秦人所察夺去。”
“啊?!”鲁阳炎色变。马匹是逃离此地返回楚国的希望,没有马,寒冷的夜里根本逃不出多远。昃离一手将鲁阳炎按住,让他不要激动,道:“为今之计,只能假意前往西洲……”
“西洲?为何去西洲?大敖当去新郢也!”鲁阳炎急了,转身想去把那几匹龙马抢回来。
“将军此去秦人必觉。”昃离急道。“据闻秦王已大敛悍王子,欲厚葬也。明日魏王又降秦,余人不识悍王子,魏人亦不识否?”
“那当如何?”鲁阳炎返身看着昃离。
“西洲可也。西洲之人向秦王索要炮卒百名,可以炮卒之名先行离秦。”昃离道。“秦人只于南面设备,由关中出秦并不设备。”他说完怕鲁阳炎还反对,又道:“斗将军六师正在羌地。”
听到斗矢的六师,鲁阳炎鼓鼓的肌肉放松了下来。他看着已经昏迷的熊荆,道:“大敖伤势如何?医尹与我等同去?”
“我不同去。”昃离遗憾的摇头。“大敖伤势痊愈与否全在天意,我去亦无用。而今营中伤卒求死者众,再过两日,秦人或全营斩杀,不走必然不及。”
今日伤卒和秦军甲士的冲突昃离表面上不动声色,实际上心惊胆战。没有马肯定是逃不出去的,而秦军的忍耐也有限度,伤卒如果再次辱骂秦王,秦军很可能会全营屠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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