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姜禀告后,熊荆很快赶至造府。下车时工尹刀、脰羹、公输忌、集诲等人立即上前禀告,向熊荆述说事故细节,奈何这些人年纪已经不小,又比熊荆矮小,熊荆快步入府时他们居然有些跟不上,只能在后面追。
火药是危险的事物,为此造府特意划出一片独立区域建成一座火药工场,由脰羹负责管理。刚才的爆炸炸飞了工场的一角,屋顶被掀开半边,混凝土浇筑的厚墙也被炸崩一面,场内研磨硝石的石臼早就变得粉碎不知影踪,原地只能看到爆炸后留下焦黑以及若干尸首残肢。
“死伤几何?”看到血肉模糊的尸首,熊荆面色又是一沉。
“禀大王,死、死十三人,伤二十余。”脰羹这个胖子一脸苦相。工场虽没有正式命名,可造府内部都喊这里为火药府,他也被称为府尹。他倒谦虚,说自己就是一个煮汤的脰官,哪能做得了府尹。
“必要好生抚恤。”熊荆叹息一声。造府事故不少,可没有哪次像这次这样死伤这么多人,更没有像这样惊天动地,几十里外都可听闻。
“若是以往又如何?”熊荆嘱咐完再问,他印象中以前研磨从没有发生过爆炸。
“禀大王,以往从未有过此事。”脰羹连连摇头,摇得脸上肥肉抖动。因为手脏又摸了脸,整个人好似一只偷吃的大肥猫在大力甩脑袋。
“未有此事。”工尹刀和公输忌紧跟着摇头。他们都曾亲历过火药研磨,从未经历过这种情况。公输忌道:“臣以为当是硝石过纯之故。”
“硝石过纯之故?”熊荆也若有所悟。“今日是初次……”
“禀大王,今日确乃初次研磨,以往皆是硝土提纯之硝,今日……”脰羹吓的一声,说起今日和以往的不同。“今日取硝石半吨配以硫磺木炭研磨,晨时始,午时止,小迁时再始,一个时辰不到便…便炸了。午前臣还来此一观,嘱咐彼等细细研磨……”
全身是汗的脰羹说起了今日与往常不同的细节。以前的硝石不纯,现在的硝石很纯,差别就在这里。硝石不纯研磨不容易爆炸,硝石很纯就不同了。
“此当如何?”明白事故的原因熊荆有些泄气。造府通过高纯度硝石避开了硝土提纯的技术瓶颈,但没办法突破另一个瓶颈。熊荆本来不知道存在这个瓶颈,直到这个瓶颈出现在他面前。难道说,要在硝石里掺入食盐,那苦苦从十万里外寻找输运回硝石还有什么价值?
“或、或……”脰羹或了两声,这个楚宫厨师没有想出别的办法。
“或可命工匠亲手研磨,数斤数斤研磨。”造府研磨是以蒸汽机带动,一次可研磨数百公斤乃至一两吨,如果是硝石太纯无法避免爆炸,那就让爆炸的规模小一些。
“可。”公输忌的办法是个办法。“可行否?”
“禀大王,可、可行。”脰羹答道。他再看了看工场四周,再道:“若是命工匠亲手研磨,此地过窄也,请工尹再予房舍。”
“诺。”工尹刀连连点头,他对熊荆道:“请大王勿忧,臣必将妥善处置此事。”
“火药如何?火药如何……”是淖狡、昭黍、蓝奢三人的声音。他们正在稚门内处理政务,听到爆炸就赶来了。熊荆在芈璊府上,比他们近,故而他们晚到。
“见过大王。”三人见熊荆也在,连连揖礼。“敢问大王何故?”
“硝石太纯,药力太猛,”熊荆答道,这是好消息,可惜他很快就转折,“然,研磨不得法,以往不炸而今剧炸。”
“那当如何是好?!”三个人听闻熊荆的解释还有些高兴,刚才的爆炸整个郢都感觉到了,最开始诸人以为是地动,等看到造府方向生起一团巨大的白烟,才知道是火药突然爆炸。
“只可逐一试之。”公输忌的办法听起来有效,没有结果前谁也不能保证可行。“寡人以为,短期之内尚不可换药,故而……”
大规模生产下,新的原料就要有新的工艺,新的工艺不可能一蹴而就,必须一点点的试验摸索。摸索需要时间,而前线正在攻拔陈仓道,每日都在耗费火药,估计等工艺摸索出来的,前线火药也快用完了。希望只在海卒身上,炮舰封锁海湾,并不怎么消耗火药。
炮舰那一百吨火药如果能运回配好,楚军等于是额外增加三百吨火药,这个数量大于现在火药的总和,但这要真的研究出有效的研磨工艺才行。已近六月,九月前拔下大散关攻入关中,最少九月要造出新火药,七月、最迟八月要有可行的研磨工艺。
“八月之前,造府必要知晓如何研磨新硝石。”熊荆看着工尹刀、公输忌、脰羹三人,用的是命令口吻,这是最晚期限。
“大王,臣以为不及也。”军功生产关乎军事战略。淖狡知道熊荆的计划,听闻他的命令他不得不指出其中的疏漏。
“如何不及?”熊荆看着他。
“既是新药,自当有新药之射表,不然炮卒如何用之。”淖狡提醒道。
火药必须原料稳定,工艺稳定,稳定才能有可靠的射表;有了射表炮卒才能准确的装药,准确的命中目标。新药替代旧药,新射表自然要替代旧射表。八月到九月才一个月,期间还要去除制造和运输时间,时间根本就不够。
“不及也。”射表熊荆不是没有考虑到,而是根本没有时间实验出新药射表。“新药下发时给出大致射表即可,不必太过详尽,炮卒用时再做调整。”
第一批炮卒全都毕业了,熊荆只能希望他们能正确使用新药。淖狡也感觉到了熊荆的无奈,不得不点头道:“臣知也。”随后便与昭黍、蓝奢两人退出造府。
造府回东城的马车上只有熊荆一个人,一个人的时候他才能好好思考母后刚才那番话。
知子莫若母,熊荆的打算赵妃是清楚的,最少清楚其中一部分。这一部分在她看来很不妥当,因为芈玹是芈棘派来的,而芈棘是秦国太后,她的谋算与自己的谋算一样,都是想通过下一代君王来影响敌国朝政走向。
正常情况下,这种影响对楚国没有什么效果,对秦国的效果更大,但也不是大到无限。秦国有秦律,官吏皆依律从事;秦国有相邦,相邦执掌国政,未必完全听从君王之言。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未一统天下之前,秦王还要依仗秦律和臣子,这些人还能影响朝政。
不正常的情况就是楚国像赵国那样亡国,制衡君权的正朝大夫不复存在,这时由楚王决定诸事,自然会被外戚影响;秦国的不正常情况是秦国最终一统天下。既然秦国已灭诸国,秦律是否还要遵循?大臣是否还要尊重,他们的意见是否还要听取?从现实角度说,完全没必要。因为目的已经达到,秦律可以悉改,大臣可以鄙薄。
秦国如何熊荆不管,楚国真如赵国那样亡了,把复国之事交给一个生于秦国、长于秦国的女子,真可行吗?母后的意思是不可行,因为她是秦女。
不把复国之事交给芈玹,那还能交给谁?赢南?赢南肯定是不行的,姬玉当然也不行,妫可嘉温柔体贴、知书达理,是诸女中最有受人喜爱的一位,然而她这样的女子只适合在和平时期做一个贤良王后,不适合做一个复国王后。
巴麓基本可以不用想,她太天真了;驺悦人很沉静,可她是越女,还是越君开的孙女,越亡后驺开占据会稽之地,他如果不是四面油滑的老狐狸,早就被封在吴地的黄歇给吞了。
“见过大王。”马车行向城南小邑,熊荆再见到芈玹时,发现她眼睛肿成一片。
“是母后不好。”熊荆看着她怜惜道。“母后嫁入楚国便是在长平大战之后,如今赵国又亡,她恨秦人……”
“呜呜……”熊荆不劝还好,一劝芈玹又哭了。她扑在丈夫一边大哭一边抽噎,哭了一阵才争辩道:“我姓芈,是楚人,不是、不是…不是秦人……,呜呜……”
“恩,恩。你是楚人、是楚人!不是秦人,不是秦人……”熊荆拍着她的背连连点头。芈玹哭了一阵,一会儿她便止住了哭泣,素拜道:“玹儿有罪,不该在大王面前啼哭。”
“唉。”熊荆将她一把拉起抱入怀里,恨恨道:“你无罪,是我错了。”
“大王饭否?”极力恢复正常的芈玹挣脱熊荆的怀抱,强笑着问。丈夫回家还未用膳便被她哭了一通,她反倒愧疚起来。
“不饿。”熊荆摇头,回小邑之前他已想到了十几日后与羌人大豪莳的会盟,还有九月发起的对大散关的攻势。
军事是解决政治问题的良药,即便是内部政治问题,也可以通过对外战争转嫁。摆在楚国和自己面前的最大问题是击败秦国,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与羌人的问题也是这个根本问题的分支,还有妻子与母后之间的矛盾。
如何化解矛盾熊荆不去想了,他想的是如果稳定楚羌联盟,特别是如何攻破大散关。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