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马府最初始的作战计划是拔下竟陵后沿汉水直上鄢城、邓邑,拔下邓邑就可以在汉水两岸筑襄、樊二城了,但后来的作战计划越来越大,于是不管是从战争层面还是从精神层面考量,纪郢都不可不拔。
而拔,自然只能是熊荆率郢师拔下。纪郢一旦拔下,代表着楚国已经收复旧郢故地。不但楚军,就是大别山东面的楚人也会群情激愤。
“纪郢如何?”熊荆问道。昨夜楚军一夜划行,上午还和秦军莫名其妙的打了一场遭遇战。今天只能在竟陵扎营,安睡一夜,明日才能前往纪郢。
“禀告大王,昨日已遣数艘卒翼战舟前往纪郢,明日方有回报。”淖信答道。纪郢距离竟陵大约有三百里,这个距离行军以卒翼战舟的速度要一个白天或者一个晚上。
“明日臣将率师北上。”说起明日的事情,鄂君乐告道。十一个师,减去郢师的四个师,剩余七个师五万余人将逆汉水而上。“若大王士卒不足,臣等……”
鄂君乐看向在座的将帅,大家全都高兴的笑。能参与纪郢之战是各师的光荣,只要熊荆需要,他们麾下的士卒,乃至他们自己都会在战斗中奋不顾身。
“郢师足以。”熊荆也笑,他不是不乐意将收复纪郢的光荣分给各师,而是沿汉水北上是整个作战计划极为重要的一环。竟陵到邓邑五百五十里,到宛城八百四十里,南路楚军逆汉水一路攻城拔邑,必须在二十天之内赶到宛城,以掩护北路楚军的后方。从竟陵出发,楚军每日最少推进四十里,虽然是水路,可这样的速度分不清是行军还是打仗。
“据闻渚宫乃秦人郡治之地,又临大江,备有陵师舟师数万,秦溃将若传讯至此,秦人当设备。臣只望大王此行安泰……”鄂君乐似乎逾越了君臣之礼,郢师善战,可他担心熊荆出什么意外。
“咳咳……”右史清咳,听闻咳嗽声鄂君乐才止住不说。“臣之心,日月可鉴。”鄂君乐词不达意,只能对熊荆不断顿首。
“无妨。”熊荆既是对鄂君乐说,也是对其他人说。他不在乎荆州的秦人是否知道楚军大举攻来,他反而希望他们知道自己正攻来,希望他们召集了无数的士卒,希望他们设置固若金汤的城防,然后,所有一切被自己打垮、彻底粉碎。
实际而言,他是心中的怒火得不到发泄。他恨秦人,尤其恨每一个原本不属于这里却迁入这里的秦人,他们每一个人在他眼中都代表着罪恶。他甚至想自己举剑从竟陵城的东门杀到竟陵城的西门,将这些人的头颅全部砍下。可他是君王,这些事不该他来做。
粗重的呼吸,难眠的雨夜,他让伺候的僕臣唱起了一首古老的、难以听懂的楚歌,然后在歌声中沉沉睡去。第二日天色将明,两路楚军便拔营前进。五桨卒翼战舟比三桨大翼战舟的优势是五名桨手可以在短时间内划行更快,或者保持每时辰五十里的划行速度更久。以这个速度,三百里的航程只要六个时辰即可到达。
见沿路都没有遇见舟楫,熊荆猜到荆州已经收到了敌袭的警报,不过这也有可能是前去侦查的卒翼战舟让秦人惊恐。划行到下午,要出竟陵泽的时候,侦查的卒翼战舟出现在前方。
“秦人如何?”熊荆看着拜倒在幕府内的斥候。
“秦人已设备。”卒翼战舟载着战马,骑士将江陵绕了个遍。“荆州城门紧闭,非有郡守令符不得通行。然则,秦人不知我军从何处而至,故而两面皆防。”
“哦。”熊荆没说话,只在擦拭他的佩剑。庄无地等谋士对斥候的话非常在意。“城中有卒几何?粮秣几何……”
江陵城城防图早就摆在熊荆的几案上,但一些变化的东西不能完全确定,这是庄无地等人想知道的。有斥候自己侦查的情报,更多的是城内传出来的情报,综合这些情报,诸人对江陵的情况有了一个明确的了解。
江陵毕竟是郡治之地,又南临大江,驻防与此的秦军不下三万。作为楚国以前的船官地,这三万多秦卒绝大部分都是舟师。楚军大举进攻南郡,城内数千户居民已被征召,一户两人当有万余人,兵力不在郢师之下反而要超过郢师。如果秦人出城决战还好,如果闭门不出,三万郢师面临的将是一场惨烈的巷战。
“以臣度之,秦人必不出战。”庄无地与众谋士商议后如此说道。
“那便是打一场巷战。”熊荆毫不在乎,他喜欢巷战。只是这一场战争喜欢。
“若是巷战,我军……”众谋士担心的是伤亡,阵战如果胜了,伤亡也就千余人,甚至几百人,巷战的伤亡肯定是这个数字的几倍。尤其是江陵城内全是秦人,楚军又要杀尽秦人,抵抗会非常的顽强。
“巷战又如何?”养虺看了其余几名师长一眼。“我军阵法繁杂,如此毫无厮杀之乐,倒不如混战、巷战,挥剑砍杀来得痛快!”
“如此我军伤亡必增数倍。”昃离也在幕府中,他要死死跟着熊荆,担心熊荆亲上战阵有失。昃离一句话就把养虺顶了回去,他再道:“沙羡楚女只有千余名,此地离楚境又远,将卒伤亡过甚,如何续其子嗣?以秦女乎?”
“秦人若不出战,我军只有破城巷战。”熊荆出言道。“江陵最多两日拔下。如此郢师才能赶上诸师。此时既然天色未暗,那便送一份战书去,邀秦人明日一战。不战,即降。不降,皆死!”熊荆说完佩剑便一剑刺在案上,剑尖透案一寸又快速收回。
*
作为一名降将,腾契自然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度领兵。他既是降将,便随时可能叛秦,他所期望的是在南郡有一番作为,好得到秦王的嘉许。秦王也需要一个新人,一个体系外的人来整治积弊日久的南郡,就像当年商鞅在秦国变法一样,只有外人才不会被原有的关系牵绊,才能挥刀出手,清除掉早就应该清除却无一直未能清除的一些人物。
可惜的是,上任还不到三个月,腾契的使命就到头了。楚军大举攻伐南郡,杨熊于竟陵被楚军大败。他逃的快,也知道自己的戎车跑不过水上追击的楚国战舟,往北走了几里他就骑上一匹马,带着几个部将打马朝荆州奔来。
楚王出现在竟陵的消息腾契本不信,但杨熊如此狼狈、深夜扣响荆州城门绝不可能是开玩笑。楚军大举攻来,一战就击溃了自己征召而来的五万郡卒,如果楚军不往北而往西朝自己而来……
腾契是武将,他见识过楚国的破城之器,楚军如果不往北而往西,那江陵必被楚军拔下。做出这个判断后他第一做的就是赶紧调集附近城邑的士卒和粮秣,第二做的是向各方派出求援的使者,以向咸阳告急,最后也就是城内急召士卒,加固城防,严防楚谍。
江陵不是都城,它只是纪南城被秦军焚毁后,因为战略位置重要又不能迁到他地,只能在十里外楚国渚宫基础上再建的新城。此后的四十多年一直是秦国压制着楚国,直到最近数年才是楚国威胁秦国。然而前任郡守芈杉懒政,增修城防的提议讨论了几年,三丈六尺高的城池也没加高一尺。
黄昏时连日来的雨水忽然停了,满是铅云的天空终于露出了最后的霞光,血那般赤红。这时候楚军的战书被士卒送了上来。上面虽然只写了十二个字,但毫不客气:
明日一战。不战即降。不降即死!
“荆人还有何言?”腾契的心直往下沉,战书杀气逼人,他很可能要死在这。
“荆人言:请将军牢记王恩,不要介入荆秦之事。”士卒相告道。
“大谬!我乃秦臣,时刻铭记大王之恩,何以不介荆秦之事?”腾契笑起,笑容有些僵硬。他是降将,一得知楚军大举攻来,郡尉左沮等人就用一种提防的眼色看他。
“荆人阵法变化无端,我军万不可出城与战!”杨熊这个败军之将听念完战书就大力摇头。他从来没有见过队列之舞,由队列之舞演变过来的楚军军阵好似一个有意志的活物,可以任意的改变形状。和这样的敌人作战,他宁愿在城邑里守到饿死。
“我军自不出城与战。”腾契高声道,看向郡尉左沮以及他身边的诸将。
“然我军不出城与站战,荆人有破城之器。”左沮皱眉。
“为今之计,我军当先于城内挖壕设障,即便荆人击破外城,我军亦可退守内城。”范宽道。说完那他也禁不住摇头。对比十里外的纪南城,江陵实在是太小了,小到城周不及二十里,而内城只有五里。如此小的城池,一旦击破了外城,内城只能是坐以待毙。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