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君乘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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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旂旗飘扬着的陈郢好似施了巫术,什么都压抑着,旂旗一去,从陈兼陈不可到斗食门阍,全都大大松了口气,陈县终于变回了陈县,不再是郢都,虽然宫甲、舟师仍在。

    “禀县公,临淄来的剑士再过几日便至陈,”陈壁报道。

    “可。”陈兼点点头。为了赢取民意,陈敖必须在众目睽睽下被杀死。

    “告奸之人已寻得多日,敢问县公,是否……”陈壁再说第二件事,此前彭宗一直反对,现在彭宗走了,后来又担心大王干涉,现在大王又走了。

    “使其至郢都左尹府相告。”这是大事,涉及到整个朝国人之政,比杀誉士重要多了。“时日就定在郢都启外朝之时。”陈兼补充道。“届时可非我陈县一家相告……,哈哈哈哈”

    这个大半个月,颖水、蔡水、淮水,宋地、鲁地的县尹邑公都通过气了,很多事情都达成了共识:掌握杀人权的誉士肯定是要废除,不废除也要限制,不然誉士杀县公怎么办?杀县吏也不行;朝国人之政务则要半废半不废,即郢都外朝仍需开启,但县邑外朝不开;重文教之政也需制约,庶民不能懂太多,懂太多不好管束;崇鬼神同样如此,县邑的权力必须集中在县尹手中,巫觋只能依附于县尹,不得独立出去与县尹县府作对。

    对君王而言,五蠹是有害的,对县公而言,五蠹也大多有害。学者以理相抗,言者以智相抗,誉士以武相抗,宗族以私相抗,唯有工商之民于县有利,毕竟,县公不完全承当兵事,敌军犯境,国君自会发兵救援。

    前四者都要打压,不然权力必失,而这四者的支持者就是新政,就是大王。弑君是不可能的,弑君必被反杀,但以郢都外朝反对新政是可能的,只要各县至郢都外朝的国人全都反对。

    陈郢县府内一片笑声,而咸阳王宫,气氛则有些凝重。

    祖太后醒来之后病情一日好过一日,只是好得很慢,仍不能下床不能久言,芈玹回宫后祖太后才大好,前日太后忽然说想吃鹿肉,秦王政当即丢下公务,亲至猎场猎鹿。

    大王纯孝,群臣万民皆赞,可桓齮这些武将心里全在叫苦。伐楚准备了数月之久,四十万大军劳师役民、破军罢马,齐魏两国好不容易答应连横,谁想祖太后一病,大王便不想伐楚了。撤军的王命已经抵达军中,各军都在撤退。

    不伐楚那就伐赵,大王又说寡人刚与赵国会盟歃血,伐赵恐天怒之,天怒便会降灾于秦,尤其是降灾于王宫,万不可。说来说去,还是祖太后寝疾未愈闹的。祖太后这一病,秦国都要改成吃素了。

    “寡人闻之,荆王准誉士杀人而不死,可有此事?”曲台宫里,赵政问向卫缭。出生鬼谷的卫缭从楚国而来,赵政常常将他当作楚国通。

    “然也。”卫缭点头。誉士杀人不死不但在楚国造成影响,也很快传至天下。一片骂声。

    “寡人常闻,荆王,贤王也。然,杀人不死,国无法纪,君无仁心,民多怨言,荆国弱也。”秦王政说着自己的判断,似乎是在为自己不伐楚找心理上的借口。

    卫缭闻言并不出声,久久沉默,忍不住的赵政不得问道:“当不是如此?”

    “请恕臣直言无罪。”卫缭立起,郑重揖告道。

    “恕你无罪。”赵政衣袖微拂,打算听一听卫缭的高见。

    “臣闻昔年赵武灵王欲伐中山国,使李疵观之。李疵返赵后进言道:可伐也。大王弗伐,恐将落后于天下他国。

    武灵王问:为何?

    李疵言:中山之君,所倾盖与车而朝穷闾隘巷之士把车盖放在车里去拜访住在穷街窄巷的读书人,七十家。故当速伐,晚之中山亡于他国之手,大王悔矣。

    武灵王大讶,曰:此贤君也,安可伐之?

    李疵却曰:“不然。举士,则民务名不存本;朝贤,则耕者惰而战士懦。若此不亡者,未之有也。”

    卫缭一口气说完赵武灵王伐中山之往事,故意顿了顿好让秦王政有时间思考,而后才道:“昔年中山,重儒墨而贱壮士,若此不亡,天下未有。臣闻荆王曾与人言:行仁义者必亡国,斯伟哉!如此年幼便知治国之大道,假以时日,必成为我秦国大患。”

    赵政并没有恍然大悟、寡人受教的表情,他脸色变幻,阴晴不定。话已至此,且刚才已恕罪,卫缭不得不硬着头皮说下去。

    “荆国大而不强,何也?非其政乱,乃其民弱。然荆民何以弱?好诗赋,崇儒墨,轻壮士。臣闻:国之兴废,在士而不在民,社稷存亡,在武而不再文。德者,武之美也,武之莫强曰之仁,武之有序曰之义。道术已为天下裂,今士人得其形而舍其意,赞其美而恶其衅。

    荆王新政,以武为要,重壮士而轻庶民,若其真能一改民风,扫尽儒墨之氛,荆国必强……”

    卫缭说的很有道理,正因为说的很有道理,赵政才在想要不要杀了他——你说的这么有道理,那岂不是说我是昏君,你既然敢骂我是昏君,那我为何不能杀了你?

    卫缭不知自己的小命仅在一线,可他感觉到了恐惧,言罢,他伏地顿首道:“臣荒谬之辞,不敢再言,请大王恕罪。”

    “恩。”赵王目光闪后再次挥袖,示意卫缭离开。

    卫缭急拜,趋步而退,如此一直退到了寝外阶旁。他转身正要下阶时,紧张中腿脚根本就不听使唤,顺着台阶便摔滚了下去。一个人葫芦般滚了下来,当即惹得阶下的寺人、甲士大笑。台高一丈,好在是个斜坡,卫缭只是摔得有些狼狈,他顾不得愤恨这些讥笑自己的人,挣扎着起身,匆匆出了王宫。

    *

    “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君檐笠,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

    大梁廷狱,晏食时分,狱吏送饭的时候总会唱这首歌,这是个头发花白的瘸子,人生唯一的乐趣便是唱歌了。听闻歌声,狱中人犯皆伸手讨食。食物很简单,不过是两块粗砺的麦饼,三五个野芋,羹是没有的,酱也不可能有。最多,破木桶里的清水给人犯们舀上一勺,免得他们的噎死渴死。

    狱如牢笼,两两相对。越往里越昏暗,越越往里越有一股恶臭。行到最末一间时,并不见人犯伸手讨食,狱吏停止了歌手,拿棍子敲了敲狱栏,喝道:“晏食至,接水接食。”

    狱栏敲得当当作响,狱吏正要举灯看看里面人犯是否活着时,一只手从门栏下面伸出来接食,接食便接食,虚弱中他偏偏低语念道:“我,相邦也,壮士可否带言于大王……”

    “你是相邦?哈哈。”狱吏一阵大笑。他当然知道这里关着是前任相邦,可他这样的小人物除了唱歌,就喜欢讥笑这些位高权重之人,“你可知道你对面曾囚何人?”

    “何人?”钟鸣鼎食的子季怎么吃得惯粗砺的麦饼,不到一个月,他便虚弱得要说不出话了。

    “相邦子曲。”狱吏答完又是一阵大笑,再问,“你可知你这间囚室此前囚的是何人?”

    子季这次不问了,他这间囚室此前囚的是前前任相邦司马泉。狱吏见他不答话更是大笑,扔下粝饼芋头,水也没有给就一瘸一拐,推车去了。

    “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君檐笠,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歌声再次在廷狱里响起,只不过这次越来越远,直至最后渐渐不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