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太阳,已浓缩成了金色,将整个山谷照得通明。蜿蜒的山谷虽然称不上青峦叠嶂,绿塬绵延,也算是悬石翠柏,小溪逶逶了。
转过一个硬弯,山谷突然变得宽广了起来。对面的山坡,平展舒缓地弯出了一片美丽的世界。一簇簇,一丛丛齐人高的野蔷薇,开着或黄或红的花,如茵的小草,寂寞的怒放着各自的颜色。
几只不知名的小鸟,骚情地抖展着彩色的尾巴,抢亲似地飞来窜去。
娟子忍不住了,她纵身下马,连跑带踮地跃过小溪,眨眼间便溶入了如画般的景色里。
祥子见娟子想折蔷薇花,却被刺扎了手,便倚在山石边偷偷地乐。他知道,娟子只要是玩起来,就收不住。看来,今天被掌柜子的这顿臭骂,是逃不掉了。
说句心里话,在祥子看来,只要娟子开心,挨顿骂算不了啥。他从小就这么宠着娟子,也习惯了。再说,姚掌柜心里也明白,都是自己的宝贝闺女弄出的幺蛾子。他骂祥子也不过是,打黑牛惊黄牛罢了。
祥子见娟子采了野花又去扑蝴蝶,便忍不住嚷道:“走吧,天不早哩,赶天黑到不了家哩。”
娟子听到喊声,便像没风的气偶似的,懒懒地抖动了一下身子,弯腰捡起地上的一把野花,恹恹地走了过来。
祥子见娟子在马上坐稳了,便突然猛挟马肚,嘴里喊声:“狼来咧!”便纵马飞奔了起来。娟子的白马见黑马跑在了前头,哪管娟子的意思,放开四蹄便追了上去。
祥子纵马一口气跑出了十几里路,在跨过一处小溪穿过山路,而形成的水渠后,便停了下来。他跳下马背,让马在路边啃吃着青草。
这时,白马也急急地奔了过来。刚刚刹住四蹄,便急不可耐地低头去喝水。祥子见状,急忙喊道:“拉起来!不能让它喝水。”
娟子听说,急忙拽起缰绳,目光狐疑地瞅着祥子,不解地问道:“为啥哩?它肯定是渴咧。”
祥子一边接过马缰绳,一边笑着说:“你就知道骑马,啥都不懂。马跑热咧,喝凉水会伤肺的,等缓一会再让它喝。”
娟子冲他撇了撇嘴,脸上一副不屑的样子,嘟囔道:“我又没喂过马,我咋知道哩。”
她说着话,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眼睛闪电般的亮了一下。表情诡异地侧眼瞅了瞅,正在看马吃草的祥子。便蹑手蹑脚地移到了黑马的外侧,伸手从褡联里掏出个蓝布包,又从包里摸出用红布裹着的东西。然后,将蓝布包又放回褡裢。才又做贼心虚地隐到祥子的身后,突然,将红布裹着的东西,顶在祥子的腰间,瓮声瓮气地说:“不许动!缴枪不杀。”
祥子便乖乖地举起双手,嘴里可怜兮兮地说:“女侠饶命。”
娟子在他背上轻轻地推了一把,“咯咯”地笑着说:“你就不会换个词儿么,每次都是这一句。”
祥子冲她憨笑了一下,喃喃道:“你不每次也是缴枪不杀么?我啥时候有过枪哩?”
娟子转身做了个漂亮的擒拿动作说:“你就不会做个反抗动作?”
祥子冲她苦笑了一下,嗫嚅道:“不是怕弄疼你么。”
娟子没再吭声,她慢慢地解开了红布——原来裹在里面的,是把精致的小手枪。这是一把勃朗宁手枪,是师父今年春天,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师傅说,这把枪上,系着三条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的命。每逢看到它,心里都像被钉子剜一样难受。所以,让她代师父保管着。
从此,娟子就像是得着了奇珍异宝似的,整天不离手,就连晚上睡觉都要放在枕头下面。这次上山,祥子不让她带,怕招事,娟子那里肯。最后,祥子提出带可以,但得由他保管,娟子也只好答应了。
祥子见她摆弄着枪,便不紧不慢的嘟囔道:“别乱放枪,小心把土匪招来。”
娟子满脸不屑的样子,说:“要是真有土匪,我就一枪一个,全给撂倒。”
说着,还用枪指指点点地比划着。嘴里说道:“看见柳树下的那个石头咧么?”
祥子寻着她枪指的方向瞅了一眼,那石头少说离着也有十多米远。还没等祥子开口,随着一声清脆的枪响,那块石头,便像中了邪似的,歪了过去。娟子乐得孩子般踮着脚,甩着粗黑的辫子,兴奋地嚷道:“打中咧!打中咧!一枪命中。”
祥子讨好似的说:“嗯,打得真准。”
娟子冲他得意地笑笑说:“你也打一枪吧?”
祥子憨笑了一下,小声说:“我可没你那本事。再说哩,那枪的子弹多金贵。日头都偏西咧,快赶路吧。”
娟子倒也没说啥,虽说玩兴未尽,但这次也算是几年来,玩得最开心的一次了。于是,见祥子饮完了马,便收拾准备赶路。可就在他们转身刚要上马时,身后却有四条黑乎乎的枪口,对着他们。
娟子别看她平时嘴硬,真到了戏上,也是怂得不知所措。她目光有些僵硬地,在枪口和祥子之间乱扫着,拿枪的手,有些颤抖地不知要放到哪里好。
祥子倒是显得镇静,他迅速扫了眼来人,断定是四个逃兵。便满脸堆笑地双手抱拳道:“不知几位军爷,有何见教?”
为首的细高个,用凶狠而又缺乏底气的腔调说:“别他妈的废话,把身上的钱,吃的还有马都给老子留下,还有那把手枪。”
祥子忙点头称是,并给娟子使个眼色,示意她把枪交出来。娟子迟疑了一下,悻悻地掏出用红布裹得严严实实的手枪,神情沮丧地扔在了地上。
祥子见四人神情不像开始那么紧张了,便笑着说:“全部家当都在马上,你们把马牵走吧。”
细高个冲身后摆了摆头,便有两个兵,收起手里的长枪挎在肩上,迈着有气无力的步子,晃了过来。
来人刚刚从祥子手中接过缰绳,只见祥子一错身,就给了来人一个“断头台”。同时飞出两个石子,一粒打在了细高个的面门上,另一粒正打在矮个小兵端枪的手背。两个扔了枪,便蹲在地上,嗷嗷地叫了起来。
娟子见祥子得了手,便飞起一脚,将走到她面前的兵踢倒在地,祥子旋风般地,收起地上的四杆长枪扔到一边,又弯腰捡起手枪,交给了娟子。然后,声音平和地说:“当兵的,咋能干这勾当哩?”
只见那个细高个,捂着脑门上鸡蛋大的亮泡,呲牙咧嘴地哭诉道;“都快两年没发响了,又要拉我们上南疆打仗。实在不想再给盛世才卖命了,想逃回老家去,可身上没盘缠,他们又追得紧,所以......嗨!我们都两天没吃东西了。”
说着,四个大男人,竟像是没了娘的娃似的,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祥子见状,赶紧从褡裢里取出仅剩的两个馕,和一包风干牛肉递了过去。四人就着脚下的溪水,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有了些食物进肚,他们像是比刚才精神了许多。祥子也就随便的聊了起来。他瞅着细高个说:“往后咋打算哩?”
细高个神情沮丧的,努力摇了摇头,眼里散发着绝望的光芒。嗫嚅道:“有啥打算!等死呗。”
祥子轻叹一声,说:“我倒是有条路,不知诸位走不走?”
四个听说有路,忙从地上蹦起来,神情有些激动地齐声问道:“啥路?”
祥子见他们那副急切的样子,便温和的笑了笑,说:“顺着山路往上走,有个南山寺。主持和尚特别慈悲仁厚,你们可以去那里暂住。一来解决吃饭问题,二来那里清静,不会有官军找到你们。寺院有山地,也需要人耕种,等熬个一年半载的风声过了,要想回家,寺院还能给你们解决盘缠哩。”
四人有些兴奋地说:“这倒是个好办法,就是不知人家肯收咱不?”
祥子用肯定的语气说:“你们上去就说,是姚小姐让来的,寺院肯定收留。”
祥子说着,指了指身边的娟子,又从身上摸索出两块大洋来。扭头冲娟子甜蜜地笑笑,说:“你那里还有么?”
娟子伸手取下腰间的钱袋,没好气地扔给了祥子,嘴里嘟囔着,连她自己都听不清的话语。祥子从钱袋里倒出四块大洋,一同交给了细高个,说:“我们就剩这些了咧,拿着先让寺院的人,帮你们下山买几身换洗的衣服,这兵服就不要在寺院穿咧。”
细高个接过钱,千恩万谢了一番,祥子又指了指堆在地上的枪,说:“这东西,就不要带到寺院咧。”
细高个忙说:“还带它干啥,就给恩人处理吧。”
说着,从身上卸下了子弹带和刺刀,一同放在了地上。祥子上前,轻轻拍了拍细高个的肩膀,神情关切地说:“去吧,天黑前就能赶到寺院,有机会我再去看你们。”
四人转身,千恩万谢地走了。从此,他们踏上了一条平淡而又自由的人生之路。
祥子从坡下扛来一大捆柳条,喘息着擦了把汗,伸手杵给娟子一截抽去木芯的树皮管儿。娟子冲他甜甜的笑了笑,将树皮管剥去一小截外皮的那头,轻轻放在嘴里。于是,山谷里,便顿时响起阵阵树皮哨发出的,近似唢呐的鸣叫声。
祥子将四杆枪都退了子弹,严密地捆在了柳树枝里,放到马鞍后面,又用绳子与马鞍绑在一起。他围着马屁股转了一圈,确信没问题,才松了口气。在小溪中洗了手,又滔起溪水喝了几口,便催娟子上马。
太阳,已经变成一团耀眼的火球,轻轻的压在了西边遥远的山脊上。四射的金光,将古老的迪化城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颜色。
祥子骑在马上,悠闲地唱着有腔没调的西北小曲儿,惬意的样子,好像明天就要和心爱的姑娘洞房似的。娟子信马由缰地走在祥子的前面,不时地传来几声,连唢呐都模仿不来的声音。
西边的太阳,完全藏进了山的背后,被暮色笼罩的古城,只有红山顶上的宝塔,依然闪现着淡淡的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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