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白亭的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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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叶青衫离开十七里铺的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峫岭深处,鱼盼盼正面满面怒容地坐在一方青石台前。对面坐着的,是一个容貌与她至少有七分相似的女子。两人所在之处,名叫白亭。

    这里的景色很美。自从那些四时常开的异种梨花第一次全部盛开后,百多年间,这里的景色就再也没有任何变化,仿佛连时间都不忍心破坏这花开满树的美景,在此停止流逝,将画面永远定格。

    连时间都不忍心破坏的景色,自然更不会有人忍心破坏。哪怕他是惯于焚琴煮鹤的俗人或内心充满对美好事物的破坏欲的恶徒。

    或者说,是不敢。

    因为白亭里有一个人。

    一个终年独坐于满树梨花下抚琴、只凭背影便足以倾倒众生的女人。

    这里的景色和这个女人都美到让每一个看到它或她的人心碎,可比美景美人更让人心神俱震的,却是那飘扬在如雨一般缤纷洒落的花瓣间的琴声。

    即便是全然不通音律的人,只要身在江湖,就一定知道萦绕在飞花之中的那一曲,名为《阴晴》。

    阴晴自生妙意,圆缺皆是风情。

    这是当年晴园主人萧香客为岳之南所作的琴曲。在岳之南赴那惊天一战之前,萧香客便是以这一曲《阴晴》遥送知音。待岳之南自尽,从此晴园弦断,《阴晴》绝响。

    只有置身江湖绝顶的高手,才听得懂这一曲《阴晴》;

    也只有登上武道巅峰的高手,才听得完这一曲《阴晴》。

    因为这一曲诉说的,是寂寞。

    寻常人不曾体会,也永远不会懂得的寂寞。

    这世间从来都只有极少数人能懂。因为除了这些人之外,再没有谁能有幸站在真正的顶峰之上。可这些人却总会无奈地发现,当自己置身绝顶的那一刻,这世间还能陪伴自己的,只剩下这空旷得令人窒息的天地。那一轮亘古长存的明月,其阴晴交替的妙意与圆缺变幻的风情所掩盖的,是高处不胜寒的寂寞。

    杀人的寂寞。

    萧香客的知音从来都只有一位。哪怕他并不是唯一一位站在江湖之巅的人。他的身边,还有天道剑圣丁宪、南溟刀王姚方伯,雨楼大先生苏心檀等人……

    可天道剑圣不是萧香客的知音,因为从第一次执剑的那刻起,剑圣的知音就只是他手中那柄借行天道的鸣烟剑;

    南溟刀王也不是,作为尘世间最出色的刀手,刀王的生命早已融入他那如金鹏振翅翱翔万里的金鹏刀;

    雨楼大先生更不是,因为苏大先生用来排解寂寞的手段,是杀死那些不懂他们这些人的寂寞、却又妄想和他们一样寂寞的人……

    只有天下无敌天下敌的岳之南是。

    可为何这个女子会奏这一曲《阴晴》?又为何要奏这一曲《阴晴》?一曲《阴晴》以馈知音,如果她是奏给自己的知音,那么她的知音是谁?

    一曲奏完,那令人潸然泪下的余音乘风而去,只留下满地梨花。

    还有一个愤怒的鱼盼盼。

    “为什么?”问出这个问题时,鱼盼盼几乎要咬碎银牙。尽管她与姐姐鱼夕儿的关系并不和睦,甚至有一段时间更是彼此视如寇仇,可两人毕竟还是姐妹,或者,已经不是?对于她们的关系,鱼盼盼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看。自从修炼了坐忘神功,她已经连自己还是不是最初的自己都弄不明白了。迷失自我真的是一件极为痛苦的事情。而这一切,正是拜眼前这个名叫鱼夕儿的女人所赐。可若不是鱼夕儿,自己又怎能活过三个多甲子,最终遇见叶青衫?这让鱼盼盼真的很矛盾。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继续仇恨,还是感到庆幸。

    鱼盼盼原以为三个多甲子的岁月已足以让自己放下过去重新开始,所以她才会告诉每一个人她就是她,她是鱼盼盼,虽然名字没换,却已不是什么已经活了三个多甲子的老太婆。坐忘神功么,无需死亡便能够完成的轮回转世,既然如此,如今的她当然是全新的一个人。

    所以自己喜欢谁,想要嫁给谁,这些事情和你鱼夕儿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不许?你没这个资格,更没这个权力!

    “我的确没有资格过问、也没有权力干涉你和他之间的事。”鱼夕儿随意地撩拨琴弦所发出的声响,竟隐隐有着某种摄人心魄的韵律,“但我有这个能力。所以我说不行,就是不行。除非你能杀了我。”

    “你以为我不敢?”鱼盼盼狠声道。

    “不是不敢,而是不能。”神态如猫儿一般慵懒的鱼夕儿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淡淡地说道,“你杀不了我。”

    “我也可以和你一样梅开五瓣!”鱼盼盼大喊道,“随时都可以!之所以没有,是因为他!我不想和你一样变得无情无义没有人性!我不想追求那虚幻缥缈的万古长生!如果不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万古长生只会成为这世间最残酷的折磨和煎熬!你看不明白是你的事,为什么一定要让我也和你一样?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其实很痛苦?你为了他放弃了一切,绽放了五瓣梅花,可结果呢?你终究还是没能得到他的心!他还是选择了别人,甚至还生了一个儿子!而你呢?却只能守着这座白亭,望着这些他喜欢的梨花幻想他能回心转意!哈——你说你可不可怜?既然你已经这么可怜了,就不要再害我了好不好?我求求你,我已经不是你妹妹了!我只是碰巧和她同名同姓,长得也很像罢了,行不行?你再逼我,我真的会梅开五瓣然后杀了你的!真的!”

    “那好,我等你梅开五瓣,然后杀了我。”鱼夕儿勾起嘴角讥诮地笑道,“只是梅开五瓣之后,你又要再等十几年才敢见他,‘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啊,你舍得么?如果你舍得,又怎么会在意我许不许你离开?如果你不舍得,你如何能梅开五瓣然后杀了我?你看,这根本就是一道无解的题。”

    “我必须离开,一定要离开!”鱼盼盼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就算我杀不了你,可你也拦不住我!除非你杀了我!”

    鱼夕儿的表情平静淡然依旧,可一双美目中却闪过一道寒芒,寒芒闪过,天色竟为之一暗,白亭外的天空上霎时间狂风四起摧折万物、黑云翻卷隐见雷霆,那漫天飘洒的梨花也在这一刻化作无数森然利刃,凛冽杀气骤然蔓延开来,仿佛要将这天地都切碎。

    坐忘神功有“梅开五瓣即入道”一说,那么这是否就是所谓的道境?

    鱼夕儿甚至连一根手指都不曾动过,只是一个眼神,竟已有这等如狱之神威,这就是无法无限大道圆融的道境!一念生则教风云变色;一意至可令日月无光!

    琴弦再次被人轻轻撩拨,一缕令人潸然泪下的琴音响起。寂寞如那看尽世间悲欢离合的明月,亦如这林间无声飘洒的梨花……

    落花如雨,杀气充盈天地;

    残阳似血,悲意陡生心头。

    一抹幽光自天外而来,无视时间与空间的阻隔,毫无阻滞地穿透那充斥天地如有实质的凛冽杀气,沿着那将天地一分为二的血线,几乎在出现的刹那便已刺过漫天飞花没入鱼夕儿面前的那块青石。

    风歇、云开、花残、琴断……

    看着眼前断作两截的古琴,鱼夕儿不知为何竟美目噙泪惨然一笑,挥手抚落膝上零落的梨花。

    “你走吧。”鱼夕儿对着一脸惊骇张口结舌的鱼盼盼颤声道,“这一次走了,就真的不要再回来。”

    “他——他是——他居然没——他——”鱼盼盼想要抬手指向梨花深处,却发现自己根本提不起分毫勇气。

    “快走!走啊——”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