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在一家客店前停下,店老板见来了大生意,忙迎上前来,两眼笑得眯成一条缝,殷勤地往店里让。周松、张石瑞走到朱由检所乘的那辆油壁车前,一个搀扶朱由检下车,一个赔笑道:“王爷,今晚只好在这里过夜了。出门在外,祈望王爷好歹体谅我们做下人的难处,将就些个,明儿天明咱们顺顺当当赶路,就是回去迟了点,主子也断不见怪的。”
朱由检点头道:“出门人由天不由己,无论如何也得将就。”
这是一家百年老店,前面是酒楼,后边是客房。两个人帮着把朱由检一行人安置在客房里,命军士四下护卫,又让店里往后边每个房间送去一桌酒席,然后陪着朱由检去前面酒楼进晚膳。
朱由检上得楼去,转目四顾,靠窗几副座头上分坐着十来个食客,内中一个竟是云珠子!
朱由检先是一怔,跟着心里一松,这一路上他一直心神不定,现在云珠子在这里,他好像有了靠山。云珠子见到朱由检,既不招呼也不留意,只是把眼皮翻了一翻。
朱由检三人坐定,张石瑞点了酒菜,三人也不说话,埋头吃喝起来。酒过三巡,一个军士上楼来禀报:“楼下来了位爷,说是从京城来的,点着名儿让周大人下去。”
张石瑞说:“请他上来!”
周松心里一动,站起身来道:“我下去看看吧。”
周松下得楼去,见靠窗一副座头上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五短身材,脸色白净,皮肉松弛,耗子眼,招风耳朵,身穿一套崭新的绛红夹袍。一看之下,他愣了:这个人不是王体乾还是谁!
周松抢上前去,正待施礼,王体乾倒先开口了:“伙计,差使如何,还顺手吧?”
周松知道王体乾是不想暴露身份,便作揖道:“主公何以亲临此处?我这差使倒还顺手。”
王体乾示意周松在他对面坐下,悄声道:“这是主上亲自交下的差使,我生怕路上出了差错不好交账,故以迎一程上来探看。”
“主公上楼去吧,屈尊和卑职、张总兵一起喝几杯,暖暖身子。”
王体乾点点头,又仔细询问了对朱由检一行的安置及护卫情况,这才上楼。
朱由检见紫禁城司礼监提督王体乾身穿便服亲自来接自己,着实吃惊不小,想起云珠子占的卦,心里更是惴惴,却又无可奈何,当下和王体乾施了礼,腾出主位要让与对方,王体乾却死活不肯。张石瑞唤来小二哥,又点了一些菜肴,并让添一坛三河老酒,权作为王体乾接风洗尘。
酒菜顷刻已安置妥当,张石瑞因肩负护卫重任,不敢喝酒,只捡着菜肴自用。朱由检几乎不动箸,只怔怔地想着心事。王体乾和周松,虽然同是东厂衙门的官员,但官衔相差甚大,中间隔着一条深深的等级鸿沟,自然不能劝酒、行令。因此,这餐晚饭尽自丰盛,却吃得十分沉闷。
这时,云珠子忽然过来了。他刚走到王体乾旁边,就被周松骂了:“这个鸟道人,也不看看咱是什么人,就敢上来乞食?快给老子滚开!”
云珠子站着不动,脸上似笑非笑:“什么人?贫道一望便知!你这位爷是江南省人氏,这二位是北地人氏,出生地不离京城十里;这位爷——”他望着王体乾,“应是南方两广人氏。”
除了朱由检,另外三人面面相觑——全让这道士说准了,周松是江苏常州人氏,张石瑞是北京人氏,而王体乾则是广西桂平人氏。王体乾用阴沉的眼光盯着云珠子,开腔问道:“你怎么知道咱四个的出生之处的?”
云珠子笑道:“此有何难?人初降世间,身子便沾有地气,终身不消。此后一生,不管到何处,若遇生人,地气便自然发出,散于空间。天地气也,色泽各不相同,东血、西红、南青、北黄,显现于眉宇间,因此贫道一望便知。”
王体乾听了,觉得他说得似有道理,寻思这倒也是一种本领,若让他传给东厂衙门的密探,侦讯各类情事是有些用处的。只是不知这个道士是否在玩弄欺骗手法,得另外试一试。想着,王体乾对周松附耳悄言,后者点点头,起身下楼而去。
片刻,周松重新上楼,双手反背于后,秋风黑脸喝道:“你是何处妖人?竟敢游走江湖,以邪术惑众!你老实点,回你的山,修你的道,不然,三尺王法正为你设!”
云珠子毫不惊慌,心平气和道:“贫道已经得道,所以不必关门参修,专门出山了却俗缘。贫道不悖理违法,从善行济世,你钢刀虽快,难杀我无罪之人。”
“你竟敢夸口‘已经得道’?且问你,我手中握着的是什么东西,如果你说得对,就赏你一顿酒饭;如果说错了,就用乱棒打死!”
云珠子眨巴着眼睛,在四周里扫了一圈。正好这时,楼梯上走上来几个客人,内中一个是一名身穿粗衣的中年妇女,云珠子见了眼睛亮了一下,立刻回答:“是一只麻雀。”
周松吃惊地问:“是死的还是活的?”
云珠子答道:“生死掌握在你的手中!”
周松把手伸出来松开,一只麻雀扑腾了几下翅膀,飞起来,在屋里绕了几圈,飞出了窗口。
周松望着王体乾。王体乾下巴颏一努:“坐在下首,跟我们一起喝酒吧。”
云珠子也不道谢,便在下首坐下下来,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片刻间便把一坛子三河老酒喝得坛底朝天,那一桌子菜也消失了大半。他正吃得起劲,忽然听得楼下传来几声“咩咩咩”的叫声,不由得一怔,扔下筷子,叫道:“小二哥呢?过来!”
朱由检、王体乾等人不知他想干什么,都怔怔地望着他。
小二哥在楼下听得叫喊,急匆匆奔上来:“客爷有何吩咐?”
云珠子问道:“方才楼下干什么?”
“宰羊。”
“宰的是山羊还是绵羊?”
“山羊。”
“明白了,下去吧。”
云珠子说着,重新拿起筷子旁若无人地吃喝起来。王体乾被他弄得莫名其妙,几番发问,他的回答尽是含糊其词,不得要领。
云珠子见酒菜所剩已不多,便自作主张让小二哥又给添了些,他摆开架势正要大吃大喝,
突然,桌上两枝蜡烛熊熊燃烧起来,火苗冲起半尺高,又倏地落下,如此反复三次。朱由检四人皆不解何故,面面相觑。云珠子放下筷子,站了起来,朝张石瑞拱拱手:“这位军爷,贫道有一语奉告,不知当不当说?”
张石瑞望着他:“说吧!”
“贫道知道你身负要差,倘有差错,当有身首异处之虞!今晚,此店主有兵火之灾,你可将差主悄然移往别处。”
张石瑞冷笑道:“何以见得?”
“先前闻羊叫,唤来小二哥问明是山羊,山羊头上生角,角者,兵器也,主有兵灾;适才烛火突起,连续三次,此象主火灾立至。以此推断,此处今晚必有兵火之灾。”
云珠子言毕,作了个揖,飘然下楼而去。
朱由检听了,脸色已然如土。那周松默默喝酒,只不出声,他原是钦差兼监军,监督张石瑞把朱由检一行安全送往京城,现在王体乾来了,他不必操这份心了,自是不开口为好。张石瑞向来不信左道旁门,恰待不理,却又碍着王体乾的面子,自然不敢自作主张,望着王体乾,轻声请示道:
“厂公爷,此事……”
王体乾来自广西,深信巫术,云珠子刚才又露过几手,确有道行,根底似还不浅。他对云珠子的警告虽是半信半疑,但却抱着“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态度。因此,他略一思忖后,说:“朱由检一行宜移往别家客店,拨四十名军士随同护卫。这里,留下二十名军士,倘果真有事,也好应付,把袭击之徒擒获!”
王体乾这样安排,张石瑞只好遵命,便传令作了安排。
当天深夜,果然有一群不明身份的武士袭击了百年老店。那留守的二十名军士被杀得一个不剩,后院的客房被纵火烧了个精光!
夕阳西下,整个紫禁城都被初上的那层淡淡的暮色所笼罩。皇城之内一片寂静,就像一大片无人涉足、也无小动物活动的旷野。片刻,从乾清宫那里传来一阵凄厉的呼声:“搭闩,下千两,灯火小——心——!”
下“千两”,即是下锁之意,因“锁”字不吉,宫中忌讳此字,故以皇宫大门那种专用锁的分量来代替。
乾清宫的呼声的尾音拖得特别长,还未消失的时候,宫内各个角落便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值事太监死阴活气的回声。这种例行公事,使整个紫禁城充满了恐怖的气氛。
天启皇帝反背着手走出御书房,在院子里踱了一阵,走进了养心殿。这时,他感到腹中在发出轻微的“咕咕”声响,便吩咐道:“传膳!”
始终跟在皇帝身后的御前小太监低声说了声“遵谕”,马上飞奔到守在明殿上的殿上太监面前:“传膳!”
殿上太监如同听到了火灾警报,马上把这话传给鹄立在养心门外的太监。那太监又迅速传给候在西长街的御膳房太监……如此将近十次传达,一直传进御膳房里面。不等回声消失,一个犹如过嫁妆的行列已经走出了御膳房。这是由几十名穿戴齐整的太监组成的队伍,抬着大小七张膳桌,捧着几十个绘有金龙的朱漆盒,浩浩荡荡直奔养心殿而来。进到明殿里,由一班胳膊上套着白袖头的小太监接过,送至东暖阁摆好。
天启皇帝在窗前站着,以一种急煎煎的眼神望着那些上罩银盖的绘着龙纹和写着“万寿无疆”字样的明黄色的瓷质食具。一个御前小太监叫了一声“打碗盖”,站在周围的五个小太监便一齐动手,揭去碗盖,取下放在每个菜上的用于测试菜内是否被投了毒的银牌,放在一个大盒子里拿走了。御前小太监叫道:“请万岁爷用膳!”
皇帝一天进两顿膳,早膳、晚膳,午后进一顿点心。进膳没有规定的时间,皇帝觉得肚子饿了,就让“传膳”。今天天启皇帝早膳进得早,午后因忙着做木匠活,竟忘记进点心了,所以此时已经饥肠辘辘,一坐下来便拿起筷子大捡大嚼。刚吃了半饱时,一个太监出现在东暖阁门口,跪下磕头行礼:
“禀万岁爷,东厂衙门掌刑千户周松方才在宫门口投进了急本!”
天启皇帝一听周松这个名字,马上条件反射似的想起了自己的弟弟信王朱由检,当下转脸道:“拿来!”
太监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在天启皇帝左侧五六尺处跪下,双手奉上疏本。御前小太监上去接过,奉给天启皇帝。皇帝一面拆疏本的封套,一面把手挥了挥:“叫周松走吧,不必在外面等了。”
“遵旨!”
天启皇帝顾不上进膳了,就在膳桌前看起疏本来。这是一道报告已将信王带抵京城,依照内容来说,根本不必作为急本紧急奉投中宫。但周松当初奉旨去天津的时候,天启皇帝曾关照过:信王几时抵京,即刻禀报,不得拖延。所以,周松将朱由检安置好后,立刻去东厂衙门写疏本,写好后马上来奉投。
天启皇帝的食欲被乃王抵京的消息冲得无影无踪,他把疏本放在一边,拿起筷子想重新进膳,但饭菜入口却觉得味同嚼蜡,于是扔下筷子,站起来走回了御书房。
“来——”
御前小太监急急走进来:“奴才恭聆万岁爷吩咐!”
“传朕口谕:速宣孙承宗进宫面圣!”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