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像是刀具划出来的,三少爷。”贝克怎么也改不了他那个不急不慢的老脾气。
卫聆风额头上冒着汗,身体颤抖,越来越厉害。
楚铁龙跪在地上,面前是几乎被划到支离破碎的华应雄。地上的血,流成小河。华应雄满嘴喷着血沫,出气多,进气少。
“是谁?”卫聆风扑倒铁龙身边,“沐继伟竟然请到了你们也打不过的高手?”
楚铁龙双眼发直。精赤着的两条手臂,才长出不久的肌肉上倒是一点儿痕迹都没有。但是衣服都破了,支离破碎。
卫聆风便抚摸这些破碎了的衣服,愤怒,惊恐,撕扯着心,不得不揪成一团。
“三少爷,”贝克提醒,“得把华先生送医。”
“可是我——”卫聆风既没钱,也不知道文锡城的医院到底开在哪儿。
“没关系,”贝克温和说:“我会按照您的吩咐,把华先生送到任何一家对华先生有用的医院。譬如仁和。”
“那是哪里?”
“文锡最好的外科专院。”
“救得了华叔叔?”
“我想,应该可以。”
楚铁龙抹了一把血和汗水混成一团的脸,翻箱倒柜,找出一块完整的床单。向来沉静的眸子,目光不断闪烁着。大颗的眼泪包裹在眼泡里,但凡眨眼睛的力气大一点,马上就会滴下来。
卫聆风帮他的忙,一边把华应雄包起来,一边哽咽道歉:“对不起。”
重伤之下的华应雄听得到,用力举起自己一只被血水浸泡的手,轻触卫聆风:“没事。”
干爽的床单刚裹上去,就被血浸透。贝克不得不帮着两个小孩,把床单多裹上几层。这样,华应雄被抬进银魅后,才不至于把沐世刚这辆尊贵的车驾弄脏。
银魅离开幸福里,开到市内最好的仁和医院。全科医生张华亲自为华应雄做全身检查,费用全部由贝克垫付。
光是外部伤口的缝合就花了一个小时,而与此同时,张华还要给华应雄完成一个脾脏修复手术。两项事情完成,外头天已经大亮。
一夜迷迷蒙蒙,卫聆风小脸十分憔悴。贝克摇醒睡在长条椅上的他,递给他一杯水,接着,又给他一个装着黄金糕和热豆浆的食盒。
又累又饿的时候,真的很需要这些。卫聆风简单漱口之后,狼吞虎咽把黄金糕全部塞到嘴里。用豆浆把残渣咽下去,方才想起诸事。
“铁龙!”他从长条椅上跳下来。
分量更为充足的黄金糕和热豆浆,被闲置在长条椅的另一端。楚铁龙竟似感觉不到饿。他瞪着眼睛,注视手术室外亮着的灯,挺直了腰背,整个人如同一根长木桩。
灯就是在这时候灭的。张华从手术室出来。
贝克上前问:“一切都还顺利吧?”
张华虽然疲惫,但是,依然鼓足精神回答:“还不错。只是——”
贝克跟着他,往旁边走开好几米。他们窃窃私语,卫聆风和楚铁龙什么都听不清。过了好一会儿,贝克点头,说:“我会把这些情况转达到位。”
华应雄被推出来,楚铁龙、卫聆风只有先迎上去。增强体质机能的营养水以及给伤口消炎的抗生素都挂起来,楚铁龙忙前忙后,把华应雄在病床上安置到最舒服。
卫聆风尽可能在旁边帮忙。
华应雄清醒过来,欣慰之余,还是嘱咐卫聆风:“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
楚铁龙开门出去,病房里,卫聆风低低声音对华应雄说:“铁龙他……心里面一定要怪我。”
“不会!”华应雄扯了扯嘴角,却把脸上伤口扯痛,“丝丝丝”吸了几口凉气。仰面瞧着洁白无暇的天花板,华应雄对卫聆风说:“知道吗?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我也时常被打到血肉模糊,要进医院。但是,没有一次条件会这么好。你看你看,”目光重新往天花板投去,“这儿的屋顶,比我之前那屋子里的床还要干净好几倍。”侧过目光,微微带上笑意,“都是托小风你的福啊。”
卫聆风双手紧握他的一只手,内疚混着感动,很快,华应雄的手,就被他的泪水濡湿。
“人到这个世界上,不知道未来将会遇到什么。”华应雄看着卫聆风,“你和铁龙,却要把这‘朋友’永远做下去。”
“我就怕……”想到发生过的那些,卫聆风哽咽,“时间越久,会给他,还有你,带来的麻烦越多。”
“就像住上这样好的病房吗?”
“什么?”卫聆风抬起满是泪痕的脸。
华应雄更大幅度笑了。“相信我吧,”他轻拍卫聆风的手,“总有一天,没有可能属于铁龙的日子,因为你的存在,会降临到他身上。”抓住卫聆风,五指收紧些,“知道打伤我的是谁吗?”
卫聆风摇头。
“东阳的隐者。无影步、无影刀,都练到了非常好的境界。沐继伟身边有南莲来的雇佣兵高手,都拿铁龙没办法的。”
“铁龙却打不过他?”
“嗯。”华应雄眼中的光芒黯淡了片刻,重新又盛起来,“要让铁龙强过这个人才可以。”
休息一个上午之后,主治医生张华过来查房。替华应雄听身体,又插了切口已经伤口的情况,卫聆风仔细听医生和华应雄问答,查房结束,他又小大人一样,将张华一行送出去。
回过身,华应雄恢复神采的眼睛亮亮的:“替我削一个苹果好吗?”卫聆风急忙答应。特派病房里每天供应的水果中,苹果是从崇光运来的,特级,一个得花二十块文锡币。华应雄咬一口削过皮的果肉,不见痛苦,只有满足。
贝克下午从又来到仁和。银魅停在停车场,他刚来到住院楼,就被楚铁龙截住。来到楼前花园,楚铁龙开门见山:“贝总管,我师父手术结束那会儿,医生和你说了什么,能告诉我吗?”
“这个……”显然这是个难以启口的话题,贝克欲言又止。
楚铁龙一阵心紧,但是,还是很固执:“我想,不管什么情况,我都是最有权知道的那个人——虽然我还没成年!”
“是啊,楚少爷,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张医生才没有把这些事直接告诉你。”顿了顿,贝克问楚铁龙:“你和你师父在文锡,有亲戚吗?”
不明所以,楚铁龙摇头。
“那么,积蓄——你们有没有?”
“我和师父都为赌场打工,有时候,师父还会替钱庄出去要钱,薪水有时候很好,有时候不怎么样。总而言之,刚够生活。”
“这就是了!”贝克叹了口气,把他想知道的一一吐露:“你师父早年经常受伤,心肺都曾遭到过重创,因为身体实在很好,才化险为夷。但是,昨天做完检查,他的肌酐指数不好,偏高。”
“这代表什么?”
“原本,应该只是慢性肾炎,但他昨天受了伤,很重,脾脏破裂经过修复,这一点你已经知道。”
楚铁龙紧张地点头。
“肾脏也受到损伤。”
“需要切除吗?”
“这个倒不用。”
“那么……”
“会引发创伤性衰退,不可逆。”贝克的声音包含同情,“换肾费用巨大,就算拖着,日后持续治疗费用,也是笔巨额数字。”
“到底得准备多少钱才够?”
贝克想了想,语气越发要温和些:“常规血透一次需要九百元,一个月至少四到八次。维持生命二十年计算,楚少爷您至少得有八十万。”
八十万?
这样一个天文数字不啻于惊雷响在楚铁龙头顶。
回到病房中,不管华应雄呼唤,卫聆风搭讪,他都出于游离,明明听在耳朵里,大脑却没反应。
如是几次,华应雄率先不理。
卫聆风惴惴不安,趁贝克整理浴室里生活用品,悄悄跟进去说:“贝克,我是不是应该离开这儿一会儿才好。”
贝克悄悄告诉他:“不是因为你,楚少爷才这样。”将卫聆风带出来,贝克才把事情原委又说一遍。
“那得用什么方法,我才能给铁龙筹备出这么多钱呢?”年幼的卫聆风无比认真。
贝克很努力想。可是,现在的情况实在太复杂,如果三少爷硬是顺应沐先生的心愿,改姓沐,然后入籍,沐先生倒是可以分分钟拿出九牛一毛,替华应雄师徒解决这天大的难题。但是,大少爷那边,又怎么相与?
华应雄住院,慢性肾炎变成创伤性肾衰,归根结底,还是为着沐先生突然要为三少爷入籍这件事情。
三少爷入籍之后,救命的钱倒是有了,华应雄和楚铁龙这两个人只怕迟早会死在大少爷雇来的高手手下。
所以,这位好心的管家先生最终只能摇摇头。
榕庄里,罗雅公主很难得邀请沐世刚共进晚餐。餐桌上,不仅出现少有的罗雅和朱韩英并肩而坐和谐的场景,连沐继伟和沐继城、沐继良这三个人,同举杯,共拿箸,吃喝说笑,看起来就像一母同胞兄弟仨。
罗雅为沐继伟安插桑吉在榕庄里的事,向沐世刚道歉。
沐继伟也为自己曾经对父亲不尊敬,表示十分不安。特别提到姚青潜入榕庄,沐继伟声称:“我之前绝对不知道此事。”
“姚亲王已经责成高院惩办了他这个女儿。”罗雅瞧了一眼沐继伟,转脸对沐世刚说。
“他居然不心疼自己的女儿极有可能被收监?”到此时此刻,沐世刚对他们母子的气,方才消减。
沐继伟说:“杀人偿命,本该如此。”
沐世刚和罗雅是夫妻,感情上,道理上,都要给罗雅这个面子。沐继伟确实太盛气凌人,然而,说来说去,这还不是他沐世刚深以为傲的大儿子?
沐世刚拿起酒杯和罗雅以及沐继伟轻碰,一家三口相视而笑,那过去的恩恩怨怨,就算一起没了。
朱韩英羡慕的眼神连连向沐继伟的领子飞。那儿,衬有四片花的狮子头像,亦是她这样的豪富千金羡慕的对象。
“继伟,”拥有一个汽田大王的父亲,朱韩英总算能够得上和这位智商190的子爵说话,“赶明儿,给继城、继良都争取一下呗。”
沐继伟放下筷子,咽干净嘴巴里的东西,拿起餐布,掖了掖嘴角,然后才回应:“您指什么?”拿捏得体的笑容,那双蓝色的眼睛射出的目光既温和,又不失距离。
朱韩英拿着筷子,张着嘴,咽了一下口水,方才讪笑起来:“爵位啊。”下巴抬了抬,目光紧盯那枚狮子领章。
罗雅温和提醒:“那是国王才有资格决定的事。”
朱韩英“嗨”了一声,摆手道:“姐姐,不管怎么说,继承和继良也算你的孩子了,不对吗?”伸手在前面划了半圈,“你看,连继伟都喜欢上他们了呢。”连连飞眼色。
沐继城和沐继良分别端着杯子,“嘿嘿嘿”笑起来,交口道——
“是啊是啊。”
“大哥对我们,一向都很好。”
“待我们犹如‘亲’兄弟。”
“什么是‘犹如’亲兄弟?”
“唉,说错了!本来就是亲的、就是亲的。”
沐继伟未置可否,微笑着瞧他们表演。
沐世刚沉下脸,突喝一声:“都好好吃饭吧。”
沐继伟慢条斯理使动餐具,切面前那盘鳕鱼。晚餐结束,得到父亲同意,他陪罗雅离开餐厅。
走在宽阔的甬道上,朱韩英又从后面赶上来。
拦住罗雅公主,朱韩英谄媚又不脱蛮横:“姐姐就给个爽快话嘛。”
罗雅公主轻轻皱起眉头。
沐继伟挡在母亲前面,逼得朱韩英往后退,尔后冷冷一笑:“夫人可以说服汽田家族,每年往国库里增添多些军需,我想,根据贡献,国王陛下会特别优待,赐继承和继良爵位。”
“那么,”朱韩英献媚不成,露出悍妇强词夺理的一面,“世坤给了文锡国王多少好处,你才要被加封子爵?”
“夫人,”沐继伟居高临下睥睨她,“请您注意您的用词。我和世坤的关系,目前只局限于世坤的主席是我的父亲。”
罗雅公主插了一句:“授继伟爵位,是因为他不满十八岁,便已经获得前沿机械物理学博士学位,这在文锡国内鲜少有,国王陛下为了嘉奖才为之。”
朱韩英惊叹:“博士?”上下打量沐继伟,露出不可思议:“他才多大,就读完博士了?”
“还有微型生物学,夫人。”沐继伟冷冷补充,“我是皇家学院最年轻的双料博士。”说完,礼貌躬身:“抱歉。”隔开朱韩英,陪伴母亲罗雅公主向外走去。
回到东南的玫瑰居,母子俩在半封闭的露台上饮茶。下面花圃里,火红的草裙佳人和彩色的浪漫宝贝都正开到最好。还有一段温暖的天气,这些花儿也不甘于浪费这好时光。清甜的香气满溢在流动的夜风中。
罗雅亲自给儿子斟上浅浅一杯。
玫瑰花混合金银草制成的花茶,沐继伟一直喜欢其中清香微甜又带些青涩的味道。
坐在对面的罗雅公主,本身就如玫瑰园里一朵最美的玫瑰。沐继伟觉得,这样的女子,本该被呵护在手心,享受生活中最极致的美好,才说得过去。
罗雅说:“朱韩英的两个孩子,就算捐得上,不过‘男爵’的位置而已。”
沐继伟“嗯”了一声,放下茶杯,尔后道:“我不喜欢她仗着娘家财力雄厚,在你面前耀武扬威。”
“财力雄厚?”罗雅冷笑,“终不过把女儿嫁给了你爸爸。”抬起眼,发现儿子的双眸幽幽闪着光。
“怎么?”罗雅莫名一阵心慌。
沐继伟收回对母亲的注视,轻声道:“没什么。”端起茶杯来又喝了两口,放下杯子,对罗雅说:“只要您认为不对的,我向您保证,在我有生之年,都可以让她们获得应有的报应。比如那个女人——”
清爽的秋风吹在身上,只穿一件家居服的罗雅突然打起寒战。沐继伟急忙脱下外套,披在母亲身上。罗雅握住他的手,似有千言。可是,沐继伟两岁识字,三岁成诵,五岁、六岁就能做初中的数学题,八岁那年,干了那样一件事情,她知道,沐世刚也知道。可就在那时,她和沐世刚,就对这个心智超常的孩子束手无策。如今,十八岁还没到,沐继伟就已经成为文锡皇家学院的双料博士,他心志之坚定,她也好,沐世刚也好,还有谁能撼动?
不能说,对儿子的行为,罗雅没有一丝欣喜。
毕竟,沐继伟变成今天这样,都是为了她。
也因此,罗雅最终未能说出一句,使劲到发白的手,只坚持了片刻,重新便柔软。
女佣把外罩拿过来,罗雅把外套还给沐继伟。母子对饮闲聊,一个小时之后,沐继伟才从玫瑰居离开。
史燃和史焕跟着他,史燃打过电话,裴松就把停在停车场的车向这边开过来。
车灯照亮原本隐藏在夜色中一个小小的身影。虽然被强光刺激得不得已眯起眼睛,那个小小的人儿,还是固执阻拦在去路上。
这让正要上车的沐继伟停住跨步的动作。离开车门,往前走。隔着七八米,他,和卫聆风,对面而立。
小小的人儿满脸倔强。这让沐继伟傲慢的心不自觉漾起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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