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疯女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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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驴头见高鸦儿疑惑,讲了一件事情。

    李姓族中有一壮年男子,三十多岁,名唤铁头,左眼失明,家境贫寒,一直没有娶妻,和老母相依为命。铁头侍母至孝,荒年之中,家中米粮几乎全做给母亲吃,若是饥饿,就到野外寻些野菜杂草果腹。实在饿狠了,就撕下几块树皮充饥,也绝不触动母亲的口粮。

    一月前,狐妖闹得正欢。惊慌之下,铁头老母患病,日渐沉重,铁头忧心忡忡,却无计可施。那天,铁头母亲昏死数次,朦胧中,口中嘟囔,要吃几个饺子。

    铁头心痛如绞,到族人家中讨了半小碗地瓜面,还有一小截萝卜。晚上,燃上油灯,和面剁馅,为老母亲包饺子。炕头上,母亲的喘息声越来越沉重。铁头心急如火,粗手笨脚地忙活,生恐母亲吃不上最后一口饭食。慌乱之下,饺子根本捏不成形。地瓜面本来粘性就差,擀成的饺子皮无法合拢。铁头一个大男人,擅长农活,不会做这精细面食。捏来攥去,饺子没做成,成了几个小菜团子。

    正值深夜,村子不太平,无人愿意出门,也不好喊人来帮忙。眼看无法完成母亲最后的愿望,羞愧之下,铁头放声痛哭,惊得夜鸟振翅飞窜。

    窗外传来一声叹息,“哎,伤心人不止我一个!”屋门推开,长发女子走进,冷面如霜,白衣飘扬。她一言不发,走到包饺子的案板前,俯身坐下。十指飞速攒动,拆开已经成型的菜团子,面皮重新压成一排薄片,夹上菜馅,略微挤压,十五个饺子瞬间成形,精美异常,状似月牙,褶皱如花。

    铁头目瞪口呆,盯着女子说不出话,他明白这女子正是为祸一村的狐妖。

    包完饺子,狐妖转头对铁头说道:“把饺子煮了,喂你母亲吃吧!”顿了顿,又说道:“给我留三个,也算忙活一场的酬劳。”

    铁头惊异:“你也爱吃人间的饺子!”

    狐妖坐在一矮凳上,摇头轻声说道:“不,我不喜欢烟火气过浓的食物。我拿饺子去祭奠被你们吃掉的丈夫。我一门心思修炼,梦想飞升入天,逍遥随云,赏阆苑宿琼楼。他资质愚钝,与仙界注定无缘。他啊,最羡慕你们人类的生活,做梦都想化成人身,盖上一间屋子和我定居,日出耕田,日落同眠,光明正大地坐在饭桌前吃饺子!”

    说话间,狐妖青发遮面,垂头抱膝,身躯微微颤抖,孱弱可怜,好似人间丧夫的女子般孤单无助,内心积压无数愁怨要向别人倾诉。

    铁头心生怜悯,从炕头角落中搜出一叠纸钱,递给狐妖,说道:“烧给你丈夫吧,他是狐身,也不知在阴间能不能用上!”

    狐妖伸手接过,揣在怀中,说道:“谢了,煮饺子吧!”

    铁头哆嗦着生火。

    狐妖依旧自言自语:“若时光能够重来,我不再想入非非,就和他踏踏实实过人间的日子。草屋前面修上鸡窝,养上许多鸡,再也不用偷!”

    铁头已经烧开水,煮熟饺子捞出,盛在木盘上。

    狐妖站起,拿了三个,也不嫌烫,小心捧在手中,慢慢向外走。

    铁头长舒一口气,望着狐妖背影,嘟囔:“狐狸也有人心肠!”

    狐妖身影停滞,一拧身,返了回来,急奔向炕头的铁头老母。

    铁头大急,挺身阻拦:“别害我母,杀我吧!”

    狐妖把他推到一边,哼了一声,说道:“杀了你,你母亲也没法活!”低下头,撩开长发,从口中吐出一枚红光四射的珠子,在铁头母亲胸口擦磨几下。铁头母亲长长吐了一口气,醒转过来,狐妖把珠子收回嘴里,扬长而去。

    铁头母亲趴在炕沿边上巨声咳嗽,铁头帮着捶背,腥臭的粘痰接连吐出。铁头母亲眼睛明亮,喘息平稳,呼吸顺畅,又喝了几口水,身上有了力气,精神愈加健旺,大病渐愈。

    铁头母亲吃了五个饺子,听铁头说完今晚的经历,缓缓对铁头说道:“孩子,这母狐妖没犯大恶,对咱也有恩。以后,不管村里人怎样,咱娘俩要敬着人家,要杀要剐就由她决定吧!”铁头点头应承。

    剩下的几个饺子老母亲坚决不再食用,强迫儿子吃下。

    村里人闻听此事,半信半疑,不过心里却对这守寡狐妖多了一丝好感。有人建议请法师杀掉狐妖,但更多的人主张只要驱除她就可以,莫要害她性命。

    老驴头讲完这些,高鸦儿也明白事情的缘由,忙碌一夜,身体也有些倦怠,趴在炕上呼呼睡去,老驴头给他盖上一床补丁摞补丁的厚棉被。

    清晨,晨曦初露,高鸦儿和老驴头便被外面的喧哗声惊醒,两人急忙穿上衣服,外出探看,铁虎也醒来,托着胳膊蹒跚而出。

    三人被外面的景象惊呆。此时,红日浮于东方,小小的李家庄铺满阳光,光亮温暖。村子四周,却被浓浓的黑雾笼罩,黑雾翻卷流动,如同一条恶龙围拢村子,呜呼作响,肆意逞威。

    整个李家店好似汪洋中的孤岛,危在旦夕。

    村里人顿足捶胸,哭喊嚎啕,失魂落魄。村里的几条狗嗷嗷狂吠,在一条老狗的带领下,冲向村外,意图钻过黑雾,逃离村子。然而,刚接近黑雾,立刻倒下,四肢抽搐,呜嗷惨叫。

    村民脸色惨白,黑雾有毒!

    狐妖的声音从黑雾中传出:“我男人偷了你们几只鸡,你们用火枪打死他,还把他分食干净。昨晚,我到独院悼念丈夫,你们聚众下死手打伤我,斧劈锄砸,毫不手软。今儿,我再不顾什么天理道德,就是遭雷劈进幽冥地狱,也要抹掉你们李家店!”

    大家明白,狐妖已经被激怒,再无丝毫顾忌。

    村子里的一疯女子披头乱发,拍手跺脚,四处喊叫:“大祸了,大祸了,咱们村子要灭了!”闻听此言,人心更为恐慌。几个女人实在忍受不住这喊叫声,撵上疯女子,连连扇她耳光,意图让她闭嘴。疯女子丝毫不惧,嘴角流血,依旧嚷叫。

    疯女子三十多岁,小名红花,也是本村明媒正娶来的媳妇。夫妻恩爱,日子过得美满。然而,连孕四次,皆是死胎,红花精神抑郁,躲在家中不愿出门,丈夫心疼她,好言安慰,丈夫对她越好,她越觉得愧疚。

    三年前,丈夫去河边洗澡,不幸溺水而亡。惊痛之下,红花精神崩溃,满村乱转,哭喊疯叫。多亏族人救济,才没有饿死。

    李宝根坐在一堆秫秸上,拐棍丢在一旁,拍腿叹息:“血脉要断了,几百年传下的血脉要断了,对不起祖宗啊,对不起祖宗啊!明年,祖宗的坟头上没人烧纸啰……”

    人们更加绝望,不再慌乱,聚在一起,静静等待厄运的降临。

    一人小声说道:“被狐妖一口口咬死的滋味太难受,反正要死,留个全尸,咱自个上吊吧……”

    旁边的人脸色煞白,哭了起来:“上吊,上吊,活活憋死,舌头都伸出来,太难受,还不如抹脖子痛快!”

    另一人大义凛然,昂首说到:“上吊抹脖子都是女人的做派,小气,大老爷们,不死则已,一死就得砰砰作响……这才对得起腰下面那条硬根!”

    众人连忙问:“怎么个响声?是要和狐妖拼命吗?”

    那人拍拍脑袋:“咱撞墙……土墙太软,就撞石碾子,像戏文里杨令公撞李陵,来个轰轰烈烈!”

    众人哑然失笑,女人们搂紧自己的孩子,哀哀哭泣,难舍难弃。

    高鸦儿惶恐无策,耳边传来细小的声音:“乌鸦,快把我带到那疯女人身边!”

    高鸦儿知道这是尺女在说话,她正潜伏在上衣的口袋中,不禁一喜——尺女本为鼠妖,或可有办法应付当前的险境。

    趁人不备,高鸦儿慢慢走近红花。离红花几步远,一条细小黄影从高鸦儿身上落下,极速爬到疯女子脚下,顺着裤管往上飞窜。

    疯女子一阵颤抖,扑倒在地,旁边的人赶紧过来搀扶。她却自己慢慢站了起来,咳嗽几声,拍拍身上的尘土,神态傲然,眼睛明亮,疯癫之态尽除。

    高鸦儿呆愣。红花开口说话:“乌鸦,去打一盆水来,我洗洗脸,这脸上的油腻三寸厚,黏糊糊的难受!”

    高鸦儿知道,尺女的神识已经上了红花的身。急忙跑去老驴头家,不一会,捧来瓷盆,碧水盈盈。

    众人察觉怪异,聚过来观看。

    红花洗脸搓手,泥痕下褪,盆中水变得乌黑。换了次水,红花揉洗长发。又让高鸦儿端来一杯净水,漱了漱口。

    梳洗完毕,众人再看,都觉眼前一亮。红花衣服依旧褴褛不堪,然而脸白手净,长发柔顺飘逸,明目转动,比患病前更添妩媚。

    人们皆瞧出端倪,疯女子神思已转清明。大家怪异咋舌,横祸当前,命欲不保,人人惊恐,难以自控,几乎发癫狂乱。这疯女子反而恢复神智,比众人更镇定,还有心思洗手擦脸。

    这世界真是颠了个,其中缘由,却都猜测不透。

    杏花丈夫看得发呆,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红花,喉头鼓动,宛如见了鱼腥的猫儿。

    杏花按耐住妒火,轻声询问:“疯女子好看吗?”

    杏花丈夫回答:“好看!”

    杏花再问:“比我好看?”

    杏花丈夫点头:“你这枯褶子脸有啥好看的!”

    杏花暴发,脱下鞋,用鞋底猛扇丈夫:“骚猪公,见了疯女人走不动,连媳妇都嫌弃,我打死你!”

    杏花丈夫醒悟,抱头鼠窜。杏花举着鞋子在后面边追边骂。村里的人看到这情景,忍俊不住,皆笑了起来,暂时忘记了周边的凶险。老族长李宝根摇头苦笑:“这对冤家,死到临头还撕扯不休!”

    尺女附在红花身上,也是得意,操纵红花躯体,扭着腰走近高鸦儿,细声说道:“真料不到,我还挺迷人!”

    高鸦儿哼了一声,小声说:“又不是你的身体,有什么可炫耀的!”

    “红花”揉揉胸口,说道:“女人啊,美不美,就看有没有精神气!吸引男人,光凭脸蛋是不行的!”

    高鸦儿有些生气:“别说没用的,就你这模样,骚里妖气的,只能勾引几只公老鼠。咱们得想一下,狐妖如何驱走!”

    “红花”变了脸色,眼如寒霜,手指如勾,欲发作,见周围的人都瞧向她和高鸦儿,赶紧收敛,心想:“哼,乌鸦嘴叫不出好腔调,看我晚上不挠烂你的脸!”

    李宝根人老多智,他已经瞧了红花一段时间,心里已然有数,拄着拐杖走近红花,慢慢说道:“孙媳妇,疯痴几年,难为你了。瞧来,如今头脑清楚了!”

    “红花”不言语。

    李宝根靠近红花,端详数次,小声说道:“你不是红花!”

    “红花”微微点头。

    高鸦儿悄悄拽了拽李宝根,轻声说:“爷爷,随我来……”

    李宝根随高鸦儿走到一旁,红花跟在后面。有几个村人过来瞧热闹,被李宝根挥舞拐杖驱走。

    高鸦儿对李保根说道:“爷爷,红花的事情,我不能和您多说,我只希望你老明白,红花是被灵物附身,这灵物没有恶意,还要出力驱走狐妖!”

    李宝根攥住高鸦儿的手:“孩子,我村子连累你了……老驴头留你吃饭,倒是好心,却把你带进这祸事中!”

    高鸦儿笑道:“爷爷,我没什么抱怨的心思。只是,狐妖已经发狠,黑雾围村,我也不知如何解脱此难!”

    红花插话说道:“黑雾乃狐狸喷出的瘟毒融合水汽化成,人一接近,即刻化为死尸,事到如今,必须隔绝黑雾,莫让雾气进村……”

    高鸦儿急忙问:“如何隔绝?”

    红花说道:“只有以气御气,要请出本村李姓一族的亡灵残魂帮忙!”

    此时,浓雾已经离村口越来越近,村子周边的树木禁不住毒气腐蚀,枝干摇晃断裂,啪啪落下……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