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知事发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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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仲源定睛一瞧,确是津门县的富户名人,其中多有相识。不过这穿着,却没了往日的富贵奢华,一派穷酸泼赖气。梁记当铺的梁掌柜也不知从哪寻了件破褂子穿上,碎布成条,补丁摞补丁。开榨油铺子的郑掌柜也不嫌热,捂了件黑棉袄,污迹斑斑,棉絮绽漏,臭汗淋漓。远近闻名的王财主更可怜,裤子都裂开线,就差没漏屁股了。

    王仲源心里明白,这些人都是暗地串通好,合伙给自己难堪。

    他摸摸胸口,三个伤口依旧疼痛,心中发狠:“和我玩这个,好!好!我活不了,你们也别想舒坦!”

    议事厅里的那些守财奴并不搭理王仲源,窃窃私语,有人翘着脚嗑瓜子,还有的旁若无人地抽起烟斗,弄得议事厅里乌烟瘴气。

    王仲源站到主席台上冲他们挥了好几次手,示意安静,依旧没人理睬他。逼得王仲源怒喝:“全都给我闭嘴!坐好!”方才稍稍安静下来,这伙人不张嘴乱讲,相互间却挤眉弄眼,挥手踢脚,没个严肃样。

    王仲源清清嗓子,刚要讲津门县灾情的急迫性,有一个人站起身,尖声抢说道:“王知事啊,津门百姓缺粮少食,多有饿亡,我们也是朝不保夕啊,我家刚遭了土匪抢,就剩几斤杂粮了,望知事大人救济一些,如若晚了,我们全家老少都得饿死!”此人是高记粮铺的高掌柜。

    守财奴们纷纷响应,哭闹不休,诉说自己的“惨况”,不但不捐赠粮食,还希望知事大人反过来救济他们。

    王仲源气得心慌,此时,哐当一声,议事厅的大门被人推开,一健硕军人小跑到王仲源面前,脸黑如墨,胡须连腮。立正敬礼,口中呼喝:“知事,恩平县驻军连长张永三奉营长之命带全连前来报到!”

    王仲源高兴,连声说道:“来得好,来得好!”

    张永三扭过脸看着财主富豪们,恶狠狠说道:“俺们营长说了,一切听县知事指挥,县知事让俺毙谁,俺就把他打成筛子,他要是躲进大院不出来,俺就开炮轰他!”

    瞬间,议事厅的人安静下来,面面相觑,都变了脸色,部分人双腿不自主地哆嗦起来。

    王仲源到门口迎接兵士,恩平县驻军营长还真给面子,派来一百多人,整整一个连,架着机枪,还拖来一门克虏伯野炮。

    杜宾和穆央泉赶过来见王仲源,王仲源把他两个拽到一旁,又把那张永三连长请过来,低声耳语一阵。杜宾和穆央泉各带二十名士兵荷枪实弹,架起机枪,分成两组,去捉拿人犯。

    王仲源返回议事厅,冷冷地地扫视一圈,目光所及,人们纷纷低头躲避,嚣张气焰全消。张永三站在王仲源身边,双臂抱胸,怒目瞪视,犹如恶神,腰间的枪匣敞开,露出驳壳枪的手柄。

    王仲源打开议事厅左侧的一间暗屋的门,喊了声:“高掌柜,请,本知事要和你单独聊聊。”

    高记粮铺的高掌柜畏畏缩缩地应了一声,随王仲源进了那小屋,门砰地关紧,议事厅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紧了那扇小门。

    议事厅内,刘克辉大模大样地搬来一张小桌,坐下,放好纸笔,准备记账。

    过一会,暗屋的门推开,高掌柜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脸色蜡黄,一步几摇地刘克辉的小桌前,俯下身子说道:“我捐粮,捐粮!我捐五千石!”刘克辉提笔记下。议事厅里登时像炸开了锅,议论纷纷,谁也沉不住气了。都知道这高掌柜最有心机,也最吝啬,出名的铁公鸡。现在大舍其财,匪夷所思。高掌柜返回自己的座位,一屁股坐下,沉着脸不理会别人,双手十指颤抖不已。

    王仲源又把木行掌柜俞世伦喊进暗室。

    俞世伦倒知时务,进来后先向王仲源鞠了一躬,表示要捐钱一百大洋。王仲源翻了翻一本账册,缓缓说道:“俞掌柜,当年津门县冯家药铺医死人命一案你可清楚?”

    俞世伦一惊,脸色极不自然。

    王仲源继续说道:“天津卫的欺诈惯犯杜黑五,你可识得?脸生靑痣的那位!你亲自请来此人合谋坑害冯家,逼死冯家药铺掌柜冯鹏举。此后,冯鹏举之子冯音鹤因盗匪霸占老宅之事蒙冤入狱,其妻郑氏请你营救。你勾结县衙,把冯家财产坑蒙殆尽,还趁机蛊诱郑氏,使她丧礼失节下嫁于你做姨太太。可叹可叹!你乃前清秀才,又为冯音鹤同窗好友,怎么如此狠毒如此不知廉耻!若传出去,我看你俞家在津门县如何立足?还有,冯音鹤避难妹夫高明远家,是谁去官府告发高明远欲结党叛乱?”

    俞世伦刚想狡辩,但看到王仲源那双狼眼,心虚胆怯,汗水津津而下……

    俞世伦晃晃荡荡地走出暗室,几欲摔倒,勉强蹭到刘克辉桌前,喊了声:“我捐大洋六百!”议事厅里顿时弥漫起绝望的哀叹声。

    ……

    这时,跑来一个士兵,先向张永三敬了个礼,才向王仲源报告:“知事,县署门口有三个人说要捐钱,穿的破破烂烂的,其中一个是道士,赶也赶不走,最为放肆,是不抓起来抽打一顿?”

    王仲源一激灵,想起牛头马面曾经说过,天齐道观的冯道长要来捐钱,难道是他?赶紧到县署门口去看。

    县署门口放着一辆双轮木车,旁边三人,一清瘦道士,一矮胖农人,还有一少年,正是长青道长,高鸦儿,还有土地公!三人身上皆飘散出浓浓的腐烂味,令人作呕,正和门口兵士争执吵嚷。

    长青道长争辩说是来捐钱救灾,兵士见这道爷风尘仆仆,枯瘦潦倒,臭气熏人,污脏的道袍也少了一只袖子。哪像有钱人,更似掏茅厕的的花子,自是不肯信,以为是脏赖疯子来闹事,举枪恐吓赶他们离开县署重地。

    (天齐庙渊源

    我老家村庄向南十几里的小镇上,解放前有一座天齐庙。此庙始建于康熙年间,规模宏大,占地四十多亩。庙舍七十多间,道士近百人,烟火鼎盛。每年农历三月初三,方圆近百里内的人们都来祭拜天齐大帝。庙会持续五天,热闹非凡,烧纸烧得庙前的大铜鼎发红。

    我的爷爷曾经就在这庙里当过道士。他十几岁进庙,不是为了什么清修学道,就是为了给家里省口饭。那时候,世道乱,家里又穷,除了老坟场,再没有其他土地。爷爷身体弱,性子软,行不得商,干不得重活,也做不了佣工。家里就把他送进天齐庙,好歹能混上饭吃,饿不死。

    在天齐庙,爷爷学做乐师。有钱人家如有丧葬,便请天齐庙的道士们做法事。爷爷穿上青袍子,随着主管吹奏的道士们去捧场,专吹唢呐。

    爷爷吹唢呐的本事远近闻名。村里人这样描述爷爷的唢呐声:能把活人听得想死,能把死人吹的落泪!直到今天,我到外村,一提起爷爷的名字,老人们都说:“知道知道,就是解放前在天齐庙吹‘呜啊’的!‘呜啊’吹得忒带劲,好像会说话!”。“呜啊”是当地对唢呐的俗称。

    我爷爷兄弟六人,他排行老二。他的四兄弟就是我的四爷爷逃难到东北。八十年代,四爷爷年迈,回归故乡,曾经对我讲起过我爷爷在庙里的经历。

    最让四爷爷难忘的是爷爷对兄妹的那份真情。天齐庙时常有人供奉瓜果糕点,这些东西都被道士们私分。爷爷性情怯懦,分到手的总是最少的那份。就是那样一点东西,他也舍不得吃。庙里规矩森严,白天不能离庙,他就晚上爬墙出来,跑十几里地回家。

    那时,家里一天只能吃两顿稀薄的粥饭。四爷爷半夜饿得睡不着,听见屋门响,就知道二哥回来了。爷爷把吃食放到炕上,分成几份塞到兄弟姊妹们的被窝里。顾不得休息,爷爷就往回跑,回去晚了,就会被庙里主管打骂。主管欺软怕硬,不敢打别人,对爷爷可一点都不客气。

    有时,四爷爷睡得沉。一觉醒来,发现枕头旁有几个苹果梨枣或者半包糕点,就知道二哥晚上回来过。

    说起这些往事,四爷爷总是拍腿跺脚,老泪纵横,哭泣失声。擦干眼泪,四爷爷抱着一堆烧纸去爷爷坟前焚化,一边哭一边嘟囔:“二哥,我苦命的哥,兄弟给你送钱来了,别节省。活着受穷,死了在那边就享受一点吧!”

    解放后,家里分了地,爷爷回家,娶了奶奶。也有人问过奶奶,爷爷家穷困出名,为啥肯嫁过来。奶奶说:“就怪那一把破‘呜啊’,吱吱歪歪,把我吹糊涂了!”

    后来,村里建立合作社,土地归公,农民都成社员,干活拿工分。爷爷疏懒多病,支书就派他去看守果园菜田,拿女社员的工分。

    爷爷乐得清静,整天在野地里吹唢呐,家也不回。没有壮劳力,日子越过越穷,幸亏奶奶娘家的资助,勉强过活。后来,日子实在熬不下去,家里人商量把年幼的小叔送给别人。送了几户人家,小叔总是伤痕累累地逃跑回来。为了这事,我父亲和爷爷吵闹,每次都是爷爷落泪才终止。爷爷愧疚道歉:“都怪我,都怪我,软弱不争气,苦了孩子们!”

    说完这些话,爷爷又去地里吹唢呐,声音凄凉。

    父亲想把唢呐砸掉,被奶奶阻止。

    也有人问过爷爷:“黑灯瞎火地吹那东西,招鬼吧?”

    爷爷就笑:“世上哪有鬼?人死如灯灭,一了百了,鬼是和尚老道用来骗钱的幌子!”

    七十年代,我父亲和叔叔离家参军,每月把微薄的一点津贴邮寄回家,补贴家用,家里才吃上一点白面!因是军属,村里帮忙修盖房屋,总算体面了些。

    我父亲结婚后第二年,爷爷去世。当时,家里有些红薯干,雨淋后腐败变质,爷爷舍不得丢掉,磨成面吃下,中毒得了肝病,脸色蜡黄,没钱送医院,很快亡故。

    因为穷,爷爷从没照过相,没留下一张相片。父亲在部队是文艺兵,被推选到美术专科学校培训过,专画宣传海报。依据记忆,父亲为爷爷画了一张像,镶在镜框里,过年时,捧出来祭奠。

    爷爷死后,村里的刻薄人讲:“这人死了,不吹呜啊了,野地里的鬼终于能清净清净了!”

    我结婚后第二年,奶奶去世,死前手里抓着爷爷的那把老“呜啊”!

    为了爷爷的原因,我就把这书的开篇场景设在天齐庙。天齐庙毁于破四旧时期,旧址已盖成商场。)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