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女子此时就那般真实地坐在那里,风容尽现,缱绻了一生。
面容还如往昔般清丽,又是多么熟悉,熟悉得似乎已经度过了两个人的一生,熟悉得惊醒过他多少难以安眠的梦寐。
可是,这个世间,从来便有咫尺天涯。
近在咫尺,却在转身之间,被岁月荒芜成了天涯。
该来的,终究会来的!
少衍轻轻别过眼,面色苍白了许多,就好似在一瞬间,斩断了所有的情愫心念,再也没了半分承受的胆气。
心有不同念头,青歌自不知那人何感。
细想着少衍的这些年的谋划,青歌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好半响才挑眉道:“你既要三族两败俱伤,想来也不会用灭神剑相帮妖族了吧?”
“这是自然,我亦从未想过使用灭神剑。”瞧着她神色凝重的样子,少衍淡淡一笑道,“你为何有此一问?”
青歌摆了摆手:“你既从未想过使用灭神剑,那便也无事了。”
她顿了一下,终究还是说出了原由:“你也知道灭神剑乃是重华……不是,是天元神尊的本源神器。他先前能以神尊的身份屈身妖皇身边,只怕是所谋甚深,他如今将灭神剑交于你,恐怕也是有所谋划,所以你还是好生防范为好。”
“此事我也思虑到了,虽不知晓他的为人,但有些事我还是知道。”瞧见她担忧的眸色,少衍有些狼狈的转眼,“还是很感谢你,也只有你愿意跑这么远来告诉我这件事。青歌,这些年来,谢谢你!”
见他神色怪异,青歌不禁打了个寒颤:“你今日是怎么了,这般说话倒是怪膈应人的……”青歌啧啧了两声,“算了算了,你既然早就做了防备,那便也无事了。不过那司木真王不是什么好惹的主,我听闻近些时日,妖族袭扰了五重天多次,皆被他击退,况且他手下的仙军兵威甚重,你也多留神一点。”
少衍点头:“这些我都知道。”
青歌听见这话顿感自己实在操心太多,一时大为尴尬,‘哈哈’笑了两声:“你守在此处十载,这些事必是都知晓的。既然如此,我便先回去了。”
“青歌……”
起身的青歌迎面撞上他清淡中微带幽深的目光,不由自主便凝住了脚步,他今日是怎么了?
“你方才不是问我,为何这几年再未去过无声林吗?”
“你做了那般谋划,自是无暇抽身离开,此事倒也无碍。”青歌摆了摆手,这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她方才也是随口一问而已。
“虽是忙碌,却也并非没有闲暇。”少衍摇了摇头,看着她的眼神有些深,“我没有再去无声林,是因为有些话我不知该如何同你说,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你。”
“你这是什么话。”青歌笑了两声,“你我相识数万载,我倒认为你我之间却也没有什么话不能说。”
一直注视着青歌的少衍,眼眸中隐隐有光芒闪动,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垂下了头不再看她。
营帐之内一片沉默,青歌面上的笑容因这诡异的气氛不觉凝结了起来,略微蹙着清眉,似是在等待他的下文。
少衍面色有些惨白,也不知是因为近日太过疲劳,还是心中愧疚,只见他闭目垂眉,半响才低声道了一句。
“是关于熙垣妖君。”
熙垣?青歌凤眼一眯,眼中划过不明的神色。
“有些事不是你所认知的那般。”少衍神情微凝,睁开了眼,“当年父皇做了错事,累得你在轮回之中苦守数万载而不可得,如果我今日不将事情的原委尽数分说,只会更加对你不起。”
想起数十年前血海的那一幕,青歌眼皮子动了动,勉强笑了笑:“我的记忆命理乃是被妖皇镇压,况且当年的事,我早就放开了,你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
“非是这般。”少衍慢慢走上前来,目光落在那张漫不经心的脸上,摇了摇头。
“当年熙垣妖君身死,的确是该入轮回道转世,但父皇所说亦是事实,熙垣妖君并没有轮回转世,而是在当年便彻底灰飞烟灭了。”
青歌脑海中轰然一阵作响,隐隐有个声音在肆虐着,疯狂地抓扯着她的心一般。
“什么意思?”
少衍没有理会青歌身上骤然生出的寒意,一双眼只望在她身上,既是担心,又是歉疚。
“那个凶手,便是我父皇,是他亲手摧毁了熙垣妖君的神魂。”
清浅而又沉然的声音传入耳中,青歌的身子晃了一下,又晃了一下,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仿佛整个天空都塌了下来,而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神魂,如何转世?
惨白的面容映入眼睑,少衍抽离了视线,继续道:“也不知是天道循环还是冥冥中自有注定,当年你还是散修的时候,斩杀的那位扶余妖君就是熙垣最后挑战的对手。那战之后,熙垣妖丹受到重创,已经时日无多,便想回到海角谷见你最后一面,却也在回程的途中,被父皇……”
他的声音忽然停顿,营帐之中一片寂静,没有一点声音,只听到青歌越来越是粗重的喘息声音。
少衍理了理情绪,镇定心神,望向了青歌,道:“当年我出世的时候,本源不足,便被父皇一直孕养在聚神池中。但想不到父皇因为熙垣妖君不愿接受他的招揽,且又时日无多,竟出手摧毁了熙垣的神魂,使其回归本源,以此来补全我的先天不足,助我出世。”
陌落的声音肆虐般钻入耳中,青歌的一颗心,忽地就这么悠悠地沉了下去。那么深,那么沉,那深深镌刻在灵魂深处的执着,此刻却仿佛化作了恶鬼,将她的心狠狠啃噬。
功德丰碑自琴州现世之后,少衍已经执掌妖主印十载,难怪他没有在妖主印中找到记忆命理……
他根本就不是熙垣!
执着幻灭了,也再没了希望,只有心底泛起的久远而又熟悉的冰凉感觉,深深的血腥戾气,笼罩了她。
“是熙垣的死才有了我的生。”少衍神色惨痛,一双眼定定地望着青歌,连声音也微微有些颤抖,“青歌,我不是熙垣,我只是你的仇人!”
“啊!”青歌狂吼一声,终于忍耐不住,电光火石之间已经死死掐住了少衍的脖子,“我杀了你……”
“当年的罪孽,纵使我万死不得以偿万一,这条命本就不是我的,能还给你,是我还能做的事!”少衍深深地注视着她,一双眼满是歉疚和悲凉,尽管已经有了窒息的感觉,但那面上的神情却无比安宁。
“还给我?谁要还给我?是你,还是汤桀?”
惨笑声陌生而冰凉,带着无穷的恨意,青歌幽幽抬眼,盯着少衍的那双眼睛,如血一般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冷。
青歌仰天惨笑,声音凄厉:“怎么还,你们还得起吗?你是活下来了,可他呢,他犯了什么错?”
青歌浑身杀气腾腾,掐在他脖子上的力气又重了几分:“我一生苦苦支撑,只是想找到他,可是,你们为什么要将我最后一点的坚持也尽数摧毁殆尽?”
青歌瞪着一双血红双目,身子微微颤抖,惨笑不停,只觉得脑海之中翻来覆去都是这数万年来的画面,却又似乎根本一片空白,这一生唯一的一丝执念,竟在此刻完全被摧毁殆尽了。
在青歌看不到的地方,少衍垂下了眼,似是释怀,又似是叹息。
“我知道,可是,对不起。”
只言片语里便能将我全部的希望泯灭,可又一句百转千回的话便让我下不了手。少衍,我这一生为何要遇上你?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因为窒息而面色通红的面孔,青歌突然缓缓收手,别过了眼。
“我!不!杀!你!”青歌掩在袖袍中的手泛起了青白的颜色,从唇中生生吐出了这四个字。
这不是红叶该说的话,可她终究也是青歌,当年始作俑者乃是妖皇,就算他该死,但有些仇恨里,还有数不清的恩怨纠葛。
海角谷中候她护她的熙垣,在葬空海里拼死让她先逃的少衍……她这一生欠下了太多,无论是红叶还是青歌,都还不起。
她也许早就失去了那个候她护她的青年,千年万年,她或都只是在骗自己而已。
可是……尽管熙垣再也回不来,她却永远不能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心底翻涌而起的是无法压制的痛苦,红色的妖力在掌中汇聚,须臾之间便携着雷霆之势朝少衍胸口奔去。
对面那人似是得到了解脱一般,唇角勾着一抹苦涩的笑容,任妖力汹涌席卷而来,也未曾躲避分毫,缓缓闭上了眼,神情坦然。
噗……
殷红的血液飘散在大帐之内,少衍倒退数步,面容苍白,唇角是触目惊心的血迹。
有些人,朝夕相伴数万载,早已命脉相连,却还是逃不过变成陌路的命运。
可是……
少衍抚着胸口,眼中愕然,嘴唇轻轻颤动了起来:“与其让你这般痛苦,我宁愿你杀了我。”
青歌目光一凝,浮光往事瞬间掠过脑海,勾起一阵疼痛,吱牙道:“我不杀你,只因罪魁祸首不是你。少衍,当年葬空海活命之恩,从此不再,自此之后,你我永不必相见。”
少衍捂着心口,踉跄的向前走了几步,神情激动:“熙垣的本源是被我所用,罪魁祸首也是我,你要报仇,只管对我出手就是。”
朝外而去的身影似乎僵硬了片刻,但最终还是未曾回首,驾着祥云一声不吭的朝下界飞去。
还没有了结,对不对!
一缕鲜红自他嘴角划下,滴落在儒袍上,少衍无力地倒了下去,隔了半响,突然笑了起来。
“我只是想让你把怨恨都放在我身上,五万年了,你一个人等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
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微不可闻,倒在地上的青年手抬起,遮住了眼睛,仿似这世间只有永恒的黑暗陪着他。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