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南直隶的官船队浩浩荡荡,挤满了赣江码头。
原本应是商旅荟集,熙熙攘攘的水码头现在一片寂静。
两队士兵顶盔掼甲,手握刀柄,隔着十余步遥遥对立。
士兵的盔甲号服样式类似,唯一明显的区别在头顶。背对赣江的士兵红樱白帽,一条辫子拖在脑后。面对赣江的士兵扎红色头巾,从头顶到颈项都紧紧裹住。
两队士兵虽隐隐有对峙之意,但无人执兵刃在手,气氛不是太紧张。
参将梁得声在本方士兵队列前来回踱着方步,甲叶碰撞,发出细碎的响声。
城门处传来嘈杂的人声,梁得声抬起头,视线越过眼前的江西兵。
一串身穿鞑靼官服的人双手反绑,鱼贯走出城门。官帽已不翼而飞,脸上手上都是被殴打的痕迹。有个官员走的慢了点,背上挨了重重的一脚,被踹到在地。几个押解的江西兵围过去,一阵拳打脚踢。随后,有人抽出长刀,就地割下脑袋。那刀大约不是很锋利,来回锯了好久。
梁得声牙齿一酸,耳朵里仿佛听见钝刀切割颈椎的嚓嚓声。
梁得声啐了一口,“妈的,江西兵的活太糙。”
身后的船队里传出刺耳的尖叫,梁得声无奈,只得叫过一个亲兵:“去船队,请各位夫人太太不用害怕,有我在此,断断不会有事。”
“是,参戎。”
城门处又有更大的动静,梁得声再看过去,这次变成了老人女人小孩。队列更乱,哭声震天,更有不少士兵借机在妇人身上揩油。
梁得声高声问道:“对面的兄弟,那些都是什么人啊?”
“梁参戎,后面的是南昌犯官和家眷。我家金帅有令,江西巡按董学成、布政使迟变龙、湖东道成大业,江西掌印都司柳同春执迷不悟,甘愿事虏,着即满门抄斩。”
答话的人身穿着铁棉甲,头戴六瓣铁尖盔,一抹红樱点缀其上。看装束,品级大约和梁得声类似。答话的声音挺大,四周的人都听见了,后面被押解的人群中当即就有人晕倒,也有人试图逃跑,被火枪兵当场击毙。
梁得声撇撇嘴,抄斩官绅满门的事他原来常干,一点也不意外。就是觉得江西兵的技术不太行,什么搞得乱糟糟。
官员和家属数百口人,全被押到赣江边。江西兵强迫他们跪倒,一刀刀砍下去,砍完一个,江西兵就把尸体踢进赣江。
鲜血溅得到处都是,附近的江水带上一抹淡淡的红色。两百多人,很快被斩杀一空,尸体向下游飘去,成为鱼鳖的美餐。
期间有人高声呼救,向这队明显是广东绿营的士兵求援。
梁得声冷眼旁观,默不作声。
江西兵干完了,梁得声这才出声问对面的军官,“请教兄弟高姓大名?”
那军将哈哈一笑,“梁参戎请了,某家四川郭天才,江西提标左营参将。”
“郭参戎,后面船上都是我广东军的家眷,女人孩子受不得惊吓。烦请向贵部金帅禀报一声,让我们尽快离开南昌。”
“梁参戎,金帅派我来,就是怕官兵不识贵部军旗,冲撞了各位太太夫人。还请梁参戎稍安勿躁,再等一会你们就可以开船了。”
梁得声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对面的江西兵放松下来,郭天才甚至点燃了烟斗。这种气氛,梁得声倒也不担心会打起来,毕竟他后面站着李成栋。不管南昌怎么折腾,金声桓没理由动广东的家眷。
梁得声自觉挺倒霉,从松江出发护送家眷去广东,海道显然不能走,那是明军和海盗的天下。福建遍地都是起义军,道路也是断的。湖广正是战场,杀得尸横遍野。
他只能走江西。
家眷们在船上渡过了春节,三天前到了南昌。带着女人孩子跑长途太辛苦了,后面还有翻大庾岭的山路,梁得声决定在南昌休整几天。
原本倒也无事,第一天副总兵,署提督江西军务的金声桓甚至亲自来码头,送来几十口猪羊,慰问远道而来的客人。
金声桓陕西榆林人,那是明朝出将军最多的军卫。李成栋宁夏卫人,大家都是陕西老乡。
乱世中,金声桓李成栋也都算的上是风云人物。同为明将时,梁得声跟着李成栋见过金声桓数次。梁得声当时觉得一切都很好。
事情坏在昨天晚上,城中突起变乱。
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二十年,梁得声立时察觉城中发生兵变。有心开船走,可船队的小船多,夜间出航危险。梁得声当即决定在码头设防。
城中很快恢复平静,一队江西兵将码头围起。金声桓的使者告诉广东军,他们没有敌意,只是过来保护友军家眷。天亮后,梁得声发现面前的江西兵将红缨白帽丢了一地,重新裹上头巾,立时就明白,金声桓反了。
江西的事情不是什么秘密。
当初金声桓吸收了很多左良玉被遣散的士兵,实力很强。江西省一大半郡县都是金声桓与王得仁拿下的。后来与山东总兵柯永盛、江宁副将高进库联兵攻克赣州,可谓是战功卓著。
仗着大功在手,金声桓向北京讨要总督衔,却被多尔衮严词申斥,最后只给了一个副总兵署理提督军务。
绿营将领圈子里一直有传说,金声桓自那时起就心怀怨望。
后面北京变本加厉,作为一个有权威的朝廷,北京向全国派出各级文官,剥夺绿营降将们对地方的民政权。在全国逼反了不少绿营将领,北方尤其多。
南方金声桓是第一个挨整的,江西抚、按搜集了不少黑材料,向北京打小报告,说金的幕府中有很多前明人士出入,其心难测。
梁得声有些感叹,传闻存在了很久,今天终于被证实了。
江西反不反梁得声不关心,他只在意能不能安全离开。船上家眷一个都不能少,少了人他没脸回广州。
又等了一会,金声桓的使者再次来到码头,与昨夜相比,剃光脑袋换了一身僧衣。
“雷先生,你这是作何打扮?”
雷德复是金声桓的幕客,于金声桓反正事中出力很大。
“梁将军,我要去广西找何督师,联络朝廷。换这身衣服更方便。”
梁得声心中一动,“雷先生要与我同行?”
“鞑虏占了湖广,我还是走广东更安全。不知梁将军可否行个方便,在船上给我留个位置?”
梁得声丝毫没有犹豫,“没问题,雷先生可以乘我的座船。”
“那就多谢了,”雷德复哈哈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这是我家金帅写给李提督的信,烦请梁将军转交。”
在人家的地盘上,一切好商量,梁得声痛快地接下密信。
“范承恩!”
“末将在。”李成栋的旗鼓都司出列。
“你留在南昌,等江西的兄弟们觉得可以了,你再走。”
“是,参戎。”
梁得声转头看向后面的郭天才。
江西提标左营参将微笑挥手,撤围放行。
船工升起风帆,撑离南昌码头,继续沿赣江上溯。
船队前面的赣州是高进库的防区,高进库是高杰养子,与李成栋的部队曾有袍泽之谊,不会有问题。
船队中央,成栋爱妾赵月挑开窗帘。南昌城头,一面大旗落下,掉进城墙下面的泥沼。明字军旗升上旗杆,在风中飘扬。
赵月字微波,是在扬州被成栋俘虏的杨氏公卿养女,跟了成栋后,改回了本姓。虽沦为军将妾室,却也得以从乱世中幸存,专受成栋宠爱。与很多女人相比,她的人生还算幸运。
南昌城头,崭新的军旗下。金声桓目送李成栋的船队离开,对身边的王得仁道:
“王将军,我一直有反正之心,其实策划还在你的前面。我不举事的原因一是妻儿此前皆在北京,二是囤积粮草,制舟船,南结高进库,西约何腾蛟。现在事未齐备,将军忽然发难。虽然城中无粮,我也不能辜负夙心。”
……
守序在宜兰四处走走。无论是州县官还是保甲长,在安排屯垦等具体工作方面都比他专业。多数时候守序只是看,不提任何建议。
台北各处严重缺乏铁器,三亚每年都给台北输送几百吨铁制品,那些铁通常优先用于军事相关行业,农具和民用品的优先级次序很靠后。
宜兰有些极端的例子,守序看见有五户人家合用一口铁锅,很多居民必须依赖陶罐来获得熟食。
这种局面暂时还难以缓解。
联邦现在的情况很尴尬,有煤的领地无铁,有铁的领地无煤。海运矿石太占吨位,成本高昂。因此本土、台北、婆罗洲、后江四块领地全部依赖三亚供给的成品铁器。幸好三亚位置在联邦南海航运线中心,无论南风季还是北风季,都有合适的出航方向。
田独铁矿出的铁器质量极好,但产量一直上不去。
这也是联邦各矿山面临的共同问题。矿业生产陷入瓶颈,主要原因是联邦国土都位于降雨量充沛的地区。矿坑挖不了多深就面临严重的排水难题,现在依靠人力和畜力排水,效率低,成本高。
在工业生产中,材料工时折旧加工动力各项成本最终都反应在产品价格上,价格是最均衡的指标,只关注工时是很不全面的。
对联邦来说,若要在工业上突破,首先需要降下来的是煤矿成本。煤炭能提供廉价的燃料,最关键的,煤能给排水提供动力。
常压蒸汽机的热效率很低,最初只能用于煤矿排水。但常压蒸汽机会让煤矿的开采成本下降一个台阶,到时只要三亚港的煤矿海运到岸价加入常压蒸汽机后,成本比畜力排水低,就能建立经济上的正循环。这种正循环会刺激蒸汽机产业继续发展,成品铁价格进一步下降,煤的开采成本也随之而降,工业化的车轮就能实现自主转动。
守序不知道整个过程需要多久,但这是工业化的必经之路。
鞑靼人正在大陆建立新的秩序,野蛮,愚昧,却有很强的稳定性。这套秩序未来会把中国带进历史的深渊。但在目前这个阶段,稳定是大乱后的中国最需要的。
鞑靼人的制度符合这个时代的技术水平和生产关系。在旧有的秩序上,守序不可能比鞑靼人做的更好。
联邦的强军也好,海上带来的滚滚白银也罢,要征服一个稳定下来,有着几千万人口,财政收入在3000万两白银以上的大国那是天方夜谭。
新秩序的产生需要新的技术高度,守序要打开工业化的那扇窗户,给沉寂的东亚带来新的能量获取方式,寄生其上的社会逻辑和形而上的政治制度。
北征朝鲜的船队返航,带来粮食、物资、人口和马。
粮食、物资和马留在台湾,人装船。
南下的船队分成了三波,一只去三亚、后江、本土方向。
一只经三亚航向婆罗洲。古晋拥有联邦境内最多的硬木储备。古晋城周边更有石隆门金矿、邦达金铜矿,矿山和木场亟需人力。
守序则带领一只护卫舰小舰队先走,航向菲律宾,掩护归国的船队。
这次船上多了一百多名新到的九州武士。蔡元定在琉球与萨摩藩达成秘密协约,这批移民的武士是条约附带品。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