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夫人扭头看看身边,一群人都不曾进来,儿子正挥手叫管家把大车赶到后边去,老伴负着手在站在夹道上,一张老脸黑得能拧出墨汁来。
新投来的管家会看主人脸色,晓得当家的是这位新举人老爷,就有一个上前请王婆子:“后边给老夫人和老太爷收拾有几间清净屋舍,老夫人请跟老奴这边走。”
王老夫人问道:“后边好还是前边这楼好?”
那管家笑道:“自然是后边好,紧连着就是花园,老人家住着又清净,又不气闷。”
王老夫人紧紧换着怀里的包袱,看了看天井里乱糟糟的花草像是不曾用心收拾过,笑道:“还是我儿子晓得孝顺娘老子。”并不理会那管家伸出来接包袱的手,紧赶几步追上王老爹,笑道:“老头子,有大屋住,又有铺子有田,你愁什么?”
王老爹紧锁眉头,好半日才答:“只怕儿子守不住呢。”
王婆子凑近老伴,道:“不是俺说你,你总说儿子不是就是官,要替他留面子。若这值几千的家事都叫他大手大脚花费了,还不是要掏咱们的老底赔补?不如咱们替儿子管的好。”
王老爹看看前边儿子进了一个小院,微微点头,和王婆子上前。
真真候在门口,看见公公婆婆进来,恭敬跪下磕了头,起来笑道:“媳妇已把上房收拾好,安排妹子住西厢两间,可使得?”
王老爹点点头,跨过堆在院子当中的箱笼,顺着抄手游廊四下里看了看,南房后和一个楼间种着八九棵梧桐树,石矶上摆着数盆应景的ju花,东厢两间收拾做书房,南屋三间还摆着织布机和纱车等物,想是预备给青娥的,此举甚是合他老人家心意,由不得点头微笑。
王慕菲指挥家人搬箱笼,真真是晓得公公婆婆脾气的,此时房里都是老两口的私蓄,不好进去助忙。无奈一家都在忙碌,她也不好闲站。青娥看嫂嫂进退不得,拉她道:“嫂嫂,我是住西厢?”
真真借势避到小姑房里。青娥和她素来交好,房里帐幔铺盖等俱是新做的,连针钱箩都替小姑备了一个。卧房里还有一个折枝花卉嵌钿磨漆大立橱,青娥不曾用过这样精致家具,心里喜欢,摸了又摸,就要把衣箱里的衣裳挪出来。打开她那两个箱,几件新衣都是在嫂嫂家做的,其余多是旧衣,青娥有些难为情,红着脸笑道:“叫嫂嫂笑话了。”
真真笑道:“这有什么,嫂嫂和你哥哥还有饭都吃不上的时候呢。”替她归置衣物毕,探头看见院子里还有一个旧箱,此时还不好回去得,忙笑道:“嫂嫂带你四处看看。”
姑嫂两个携手出来,日头挂在西边屋檐,院子里只有几点余辉洒在玻璃窗上,微微发亮。那几棵梧桐树上落了许多鸟雀,叽叽喳喳的热闹至极。一阵风吹来,仿佛是红烧肉的香味,真真笑道:“这后边就是厨房,前边那个楼是你哥哥的读书楼,再前头是个小园,无事去走走罢。”顺脚走到厨院,召来监厨赵嫂子吩咐道:“老太爷老太太爱吃什么,我多不知的,多问问小姐。”
青娥含笑道:“我爹娘的口味和我哥哥差不多的,都极爱吃鸡。别的没有什么。”
真真忙道:“以后一日一只鸡罢。”
赵嫂子因道:“二小姐,晚饭摆在哪里?”
真真想了一想,道:“今日就摆在公公婆婆屋里罢。再去五荤铺买个盒子来。”
青娥已是等不及要去嫂嫂房里看看。在夹道里蹦跳着笑道:“嫂嫂,这房子比大姐那边好多了去。”
真真笑道:“那边本是取租的房子,自然不讲究。大姐当家,不好太偏向娘家,妹子,这个道理等哪一****嫁把人家做媳妇就晓得了。”
青娥叫嫂嫂说的不好意思起来,视腰门而不见,还要朝见走。真真忙拉她道:“从这里走。”
原来这个腰门安在东厢和正房接角处,踏上几级台阶进去就是真真住的正房。小梅正坐在石矶上绣花,看见小姐和青娥进来,跳起来笑道:“小姐你可回来了,这院子空荡荡的,奴婢好不害怕。”
今日初搬来,管家们都在后边自家房里收拾。这样三进的大院子,并无第四个人在。休说小梅,就是真真,也有些胆怯。一阵风吹来,天井里的几竿青竹摇动。真真就觉得背上发冷,强笑道:“房里坐坐去。”拉小姑进房。
厅后的门却是开的,只使了架紫檀座大理石屏风隔断,过堂风一吹,帐幔都晃来晃去。真真就有些发晕,扶着桌子笑道:“我们也是中午才搬来的,此时摸不着哪里是哪里呢。”
青娥跑到后边看看,回来笑道:“嫂嫂,后边那个楼是将来给侄女住的绣楼吧?”
真真笑道:“将来若是生男,叫他住前边,要是生女,就依姑姑住绣楼。”抢着把后门拴上,拍手笑道:“晚饭想来也摆上了,咱们吃饭去。”
小梅跟上来道:“奴婢也去服侍。”
真真晓得她害怕一个人,就依了她,走到后边叫了个女仆到前边看守。恰好后边婆婆房里正在上菜,真真忙和小梅挽着袖子上前。青娥也要动手,王老爹咳嗽了一声道:“青娥坐下。”点了点王慕菲对门的空座叫小女儿坐下。青娥看看娘和哥哥都坐着,有些不好意思,在凳上扭来扭去,眼睛只看哥哥。
平常在家两个人吃饭时,也总是真真忙来忙去,就是后来寻了两房管家,一应吃穿都是娘子经手。所以王慕菲并不觉得,顺手接过真真递来的酒,就替爹娘斟上满满两大杯,因妹子总看他,也取了个大酒钟替她倒了半杯,笑道:“今儿乔迁,你也吃半钟。只是这个ju花酒性子烈,不能多吃。”
青娥站起来接过,吃吃哎哎道:“有赵嫂子和小梅,叫嫂嫂坐下来吃酒罢。”
王慕菲还来不及答话,王婆子已是抢着说:“青娥,做人家媳妇的,就要似你嫂嫂这般。”
王老太爷举杯,吸了半钟,示意儿子满上,夹了一颗落花生在口内,笑道:“芙蓉镇上有个庄乡绅家,他家的大媳妇李氏贤孝无比。我家媳妇虽然贤惠,还不如她呢。”
王慕菲笑道:“这却不曾听说过,如何一个孝法?”
王老太爷吃了一个满杯,慢慢道:“庄家本来穷困,李氏陪嫁却有不少。她嫁过来就把自己几十亩妆奁田卖去,重在庄家左近买田,契纸都交给翁姑。后来小叔成亲,又把自己的钗环取出资助。自她嫁到庄家头一日起,每日鸡鸣即起,奉食翁姑从不假手外人……”
王慕菲听得发呆,他在芙蓉镇也住了这些年,隐约听说过庄乡绅的长媳妇甚是贤惠,贤惠成这样却是头一回听说,自家老子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王慕菲晓得娘子只要他面上好看,钱财从来不放在心上的,抢在真真前边笑道:“这可是难,咱们比不得庄家穷又有许多儿子,哪有小叔要真真资助?”夹了一箸核桃仁递到爹爹碗里,干巴巴笑道:“家里仆婢也有十几口,不叫他们做活,养那些闲人做什么?”扭头看着真真道:“爹娘房里也要安排几个人听使唤,就是妹子,也把她买个婢女罢。我好歹也是举人,又不是没有钱,怎么好叫举人的娘子做饭,老太爷砍柴老太太洗菜?”
真真低低应了一声是,妆做还有菜要上,退到厨房只是笑。少时赵嫂和小梅都下来吃饭,真真也不上去,叫厨娘做醒酒的酸辣汤,自家取了碗筷和赵嫂一处吃。
赵嫂抱怨道:“老太爷说的那是什么话?我们家二小姐哪里不贤慧了?”
真真轻轻哼了一声,看赵嫂还似有话要说的样子,忙道:“万事都有姑爷上前,你抱怨什么。”
赵嫂子醒悟,笑道:“哎哟哟,老身糊涂了。夫妻齐心,其利断金。方才姑爷可不是驳的老太爷没有话说,哪消得咱们操心。”转身从碗橱里取出一碗板栗烧鸡送到小姐跟前道:“今年雨水多,板栗都不怎么好,这是挑出来顶大的。”
席上也有一碗板栗烧鸡,却比不得这碗做的精细,真真有心要说赵嫂,又怕她灰心,想了想,夹了一块鸡到小梅碗里,笑道:“快吃,赵嫂子最是疼咱们。”又取一块递到赵嫂碗里,笑道:“人心都是肉长的,赵嫂是我家旧人,偏着些小梅原也无妨。只是还有公婆在上,我是学不来那李氏事必躬亲的。凡事还要赵嫂多留心,休叫公婆说我藏私只疼尚家人。”
赵嫂笑着应了,又问:“安排王有财娘子和王有富娘子到老太太房里当值如何?青娥小姐将来总是要嫁人的,另与她买一两个罢,就是小姐房里也要添几个人才好。”
真真略一思索,点头道:“明日叫你男人去庄上挑几个来,忙忙的去寻,只怕寻不到好的。只青娥那里,替她买个小点的将来做赠嫁。”
却说真真借故走脱,王老爹就把酒钟放下,教训儿子道:“如今你也是举人,和县太爷见了也只做个揖,为何还这样怕老婆?”
王慕菲冷笑道:“爹爹这话却奇?我哪里怕老婆了?妹子在我家住的久,妹子你说说我家谁当家作主?”
青娥怯生生道:“哥哥说一,嫂嫂从不说二的。”
王老太太喝道:“死妮子吃醉了呢,滚回房里挺尸去!”骂走了小女儿,苦口婆心劝儿子道:“我和你爹冷眼看这半年,你们花钱似流水一般,你挣下这分家事谈何容易,这样花几日就花尽了。”
看儿子有些意动,王老爹接口道:“听说你和真真到济南,手里也很有几千金,随手花尽了,吃了许多苦才得回松江是不是?如今你又中举,哪里不是用钱处?不如这家事还叫爹娘替你掌管罢,不然明年殿试选官你无钱活动,哪里去想法子?”
王慕菲笑道:“吃一堑长一智,儿子那几年吃尽苦头,自然不会再胡乱花钱。爹爹教误码的都是。明日就把零用开销减去一半罢。”
王老爹只当儿子不省事,索性说开了:“你把那几间铺子并庄子和契纸都交给爹爹收起,依旧叫你娘当家罢。”
王慕菲道:“娘当家如何使得?我是举人,平常来往不是举人名士就是官,娘晓得上什么茶摆什么菜?平常和人来往又如何送礼?若是人家笑话我村,可怎么处?使不得。”
王婆子恼了,把碗重重顿在桌上,骂道:“老娘哪里村了?谁又是山上猴子变的?”
王老爹想想儿子说的甚是有理,自家的老伴烧把青菜都舍不得放油,送出去待客人哪有不笑话的,因道:“还叫媳妇管家也使得,只是媳妇和你一样,都是大手大脚用惯了的人,家里这些产业出息还是爹爹替你经管,每月拨家用把她,何如?”
王慕菲冷笑道:“爹爹您除了变卖成银子收起,几时又学会做生意了?这些自有伙计去管,不消爹爹操心。”言罢站起来道:“天晚了,儿子明早和媳妇来请安罢。”推开椅子大步出去。
到房里只一个管家娘子看守,王慕菲奇道:“天都黑了,夫人呢?”
那管家娘子回道:“老太爷还不曾吃完酒,想是还在厨下。”
王慕菲懊恼,挥手道:“叫她回来罢。”靠在榻上闭目养神。
少时真真笑嘻嘻进来,捧着一碗酸辣鱼汤送到相公唇边,道:“吃一口罢。”
王慕菲微睁眼,长叹气道:“也只得你一心一意对我。”起来握着娘子的手一饮而尽。
真真在他身后坐下,替他揉搓太阳,笑道:“万幸你没有要娶亲的兄弟。老人家虽然俭省了些,不是留给你还能留把谁?”
王慕菲冷笑道:“他能活一千年你信不信?”站起来有话要说,绕着床榻走了两圈,重又坐下叹息:“今日问我明讨不成,明日必要为难你的。难为你了。”
真真伏到相公怀里,嘻嘻的只是笑。王慕菲苦笑道:“还笑,明日有你哭的时候。”
真真笑道:“你得了的那几间铺子不如先交把爹爹管罢,只怕老人家忙不过来,哪里有空寻我麻烦。”
王慕菲道:“还想卖你的庄子呢。”
真真笑道:“这个却不能,虽说那个庄子是把我了,到底我爹爹还在,契纸都是他老人家收着呢。”
王慕菲道:“就是你收着,也不能叫你拿出来卖的。我王慕菲要凭自己本事养活妻小,吃老婆算什么?你尚家的你都收起,一钱银子也不要贴家用。”
真真笑道:“照你这么说,那庄家的男人都不是男人了。”
王慕菲大笑道:“本就不算,一家子十几口男人,就是读不成书,去挑粪做田也能过日,偏要靠一个弱女子的嫁妆过活,还有脸四处夸她贤惠。难不成叫天下男人都学他家吃软饭么。”真真心里喜欢,她在钱财上从来大方,又有相公替她撑腰,还是觉得把铺子都交给公公的好。劝道:“老人家到底是要面子的,已是开了口,件件都驳回,如何朝夕相处?还是听奴的话,把那几间铺子交把爹娘罢。”
王慕菲道:“交把爹娘事小,日后你管家必然拘束。爹说日用要月月拨把你呢。”
真真笑道:“那又如何?横竖只有二十来口人,能花多少?”
王慕菲叫娘子笑的没脾气,也笑道:“你是不把银子放在心上的,也由你着罢。那我明日和爹娘说,只把铺子的契纸捡起来交把他们。莫家巷那个你还自家留着的好,你是举人娘子呢,也要买几件衣裳买几盒香粉,爹娘手里可扣不出这个钱。”
真真含笑答应,立时开箱子寻出那几张契纸来,另取个小匣装上。第二日一早和王慕菲去请安,就把匣儿揭开奉上。
王老爹夫妻恼得一夜不曾睡,早起老两口都摆着一张黑墨染过的脸,扭着头不肯搭理儿子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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