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两百六十六节 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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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城。如今已经是永始七年的冬十二月初八,腊八节。

    这座汉室的帝都,和七年前相比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整个长安近郊,如今已经是烟囱林立,大大小小,数以百计的钢厂、铁炉,环绕着长安,一直延绵到新丰、万年。

    高大的烟囱,从早至晚,不停吞吐着烟雾,长安的空气质量,在七年中下降了不知道多少。

    居住于此的市民官员的各类肺部疾病发生频率更是上升了无数倍。

    但,没有人有怨言。

    因为,正是这些终年吞吐着烟雾的钢厂、铁炉,铸就了如今大汉帝国强盛到无法想象的国势!

    一个年产各类粗钢超过一千万斤、精铁两千万斤、铸铁一万万斤的超级重工业体系。

    靠着这无法想象的钢铁产量,国家的发展,日新月异。

    如今,帝国的一百三十八个郡(延和中本为一百零六郡,然而,自永始以来,新拓西域,得匈奴西迁后之土,又分漠南、河湟之地,封建扶桑、扶南之土,并西南属国,共为三十二郡四州之土)皆已实现了农具的全铁器化,内郡的富庶之地,甚至开始普及了全钢农具,各种新式水车与交通工具,也因此不断涌现。

    至于帝都长安附近,更是从前年开始,就修筑成了一条用名为沥青的材料建筑的实验性道路。

    这条路,环绕长安城,经太学武苑而过,直抵新丰,总长度不过两百里,却花费了国家数万万的资金。

    平均每一步的费用高达数千钱。

    但,修成后,天下皆赞。

    朝野内外,更是都有声音,请求在各地也修筑这样的道路。

    因为傻子都知道,这样的沥青路的好处有多少?

    那可是无论刮风下雨,都不会出现泥泞的道路。

    自建成以后,从新丰、万年、临潼运至长安的货车,从此就可以日夜兼程的快速行进,速度快了不知道多少。

    可惜的是,那名为沥青的材料,提取困难。

    如今,汉室也仅在关中的高奴与河西的敦煌,发现了几个提取的矿点,动员数万奴工,日以继夜的开采、提炼,但产量也就每日几万斤而已。

    想要满足天下的需求,恐怕有些困难。

    此刻,在寒风中,一辆马车缓缓的行驶在这条用沥青铺成的道路上。

    这辆马车无比奢华,连车帘都用了金银。

    车内,更是极尽奢华,就连车板上,都铺着价格昂贵的羊绒毯。

    这是羌人从数千丈之高的高原上,采生活于其上的山羊之绒织就,产量稀少,素来有价无市。

    两个娇俏可爱,长着一头金发,褐目高鼻的少女,跪在主人身前的毛毯上,轻轻的捶打着马车主人的双腿。

    若有识货人在此,必能认得,这两个女奴,必是西域乌孙、莎车的特产。

    而像这两个少女这样品质的极品,则必然是这两国朝贡的贡品。

    是只会出现在汉室重臣府上的存在。

    “明公,您此番回京,丞相可是要重用了?”在主人的对面,一个青衣文士,小声的问道。

    “您言重了……”主人轻笑着:“无论在那里,都是为丞相大业效命,为天下兴盛而用命罢了……”

    “居州郡也好,升朝堂也罢,于吾而言,都无差别!”

    “正如丞相去岁所言:居庙堂之高,自忧万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国!”

    “此真吾辈之言也!”

    文士笑了笑,也连忙作揖道:“明公贤德,下官远远不如也!”

    但两人心里面却都和镜子一样敞亮。

    自延和以来,丞相秉政,天子垂拱,四海升平,天下昌盛。

    于是,汉家政坛与士林风气因此为之一变。

    朝野内外,都在为丞相当政后作出的种种改变而寻找理论支撑。

    包括丞相自己,也在寻求着思想理论上的基石。

    于是,荀子、孟子的言论,被人从故纸堆里捡起来,擦了擦灰尘,重新用上。

    就连吕不韦、尸子等人的典籍,也被人拿出来研究,作为自己理论的基础。

    同时,天下文坛,也吹起了名为‘我注经义’的风潮来。

    与从前的经义注我,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对比。

    所谓经义注我,乃是董子以来的风潮,讲的是用先贤,主要是孔子及其门徒的言行精神来阐述‘我’或者天下的大义。

    学者、文人,是尊奉先贤、崇尚先圣、先王的践行者。

    而这‘我注经义’则不同,讲的是拿先贤、先王的经义,为我所用,随意裁减,合则合,不合则削。

    简而意之,就是合我心意,合我道理的,才被承认,才被使用,不合的,则假装没有这些文字与经义。

    此风自出现以来,迅速席卷天下诸子百家,彻底改变了汉家文坛和士林的风气。

    各路牛鬼蛇神粉墨登场,而大儒鸿儒,更是因此纷纷开山立派。

    短短数年间,天下学派就分了几百家。

    而丞相乐见其成,鼓励甚至奖励大儒们自立门户。

    根据永始二年丞相的‘兴学令’,举凡州郡,旦有学苑之立,只要门徒过百,便可申请立为县州之学,得到国家拨款。

    更命各地州郡,考核和评定辖区学苑、私塾的等级,明其优劣。

    更命在各州、郡,分别设置由国家建立和保障的州学、郡学两级学府。

    以各大学苑、私塾,每岁考入州学、郡学的弟子数量,作为考核和评判其优劣等级的重要筹码。

    而州学、郡学,则作为太学生的重要来源——经过考核后,只要达到太学的录取分数线,就可以录为太学生,进入太学学习。

    而太学生,乃是天之骄子,号称丞相门生!

    只要毕业,就能授官,无须通过考举。

    七年来,太学规模不断增加,如今,已经从过去的每年不过五十人,增加到了上万人。

    武苑和太学中的留学生,还不在此列。

    这些变化,在外人眼中,乃是丞相大德,效仿孔子,大兴教育,泽被苍生的举动。

    但在文士和马车主人眼中,却非如此。

    实则,他们都明白,这是丞相与他的‘定策扶危功臣’集团,为了自身权柄与富贵、地位万万年做出来的决定。

    马车主人,更是亲自参与了这些决策与政策的制定。

    ‘我注经义’,是为了掌握话语权,也为了让人忘记刘氏旧德,忘记建章宫里的天子,忘记国家大权,落入丞相等人之手的计划。

    而兴学立教,更是为了进一步分裂和削弱大儒们的影响力,同时也是为了让大儒、鸿儒们有事情做,不至于有傻子忽然想起建章宫的天子还在呢,免得他们脑子发热,想要尊王锄奸,扶保王室。

    而扩大太学生的规模,不断增加教育支出,则是为了培养新官员和新文人,用他们取代旧官员和旧文人。

    现在看来,这些计划和政策的效果,好的出奇。

    如今,为了各自的学苑和道统,地方州郡上,那些大儒、鸿儒们,纷纷自立门户,招募弟子门徒,讲学开苑。

    为了争夺生源,也为了维护和证明自己的道。

    大儒们纷纷互相攻仵,狗脑子都快打出来了。

    自然,他们也就没有时间和精力,再来关心建章宫里的天子是不是又受委屈了?

    相反,他们都忘记了建章宫里还有天子这个事情!

    攘外必先安内嘛。

    没有打倒那些该死的异端之前,这些人大抵是没有精力来尊王锄奸的。

    再加上被人捡起来的那些理论和思想。

    一时间,天下文坛,流行的都是民重君轻,国家、天下远重于君王的思潮。

    甚至还有人开始宣扬——皇帝乃是天下之害,无论贤与不贤!

    所以,最好的天子,就应该是现在这样的——垂衣裳而治天下。

    国家大政,交给贤臣君子们处理就好了。

    而这样的言论,在定策扶危功臣们中,有不少人甚至是欣赏,乃至于赞同的。

    譬如,现任的北海楼船将军别驾、北海都督府别驾贡禹以及贡禹的好朋友,京兆尹兼水衡都尉王吉、工商署总督兼铸币使龚遂、卫尉卿、火枪左将军上官安。

    这些丞相身边的近臣,都是支持这种言论的。

    当然,有支持者,自也有反对者。

    丞相当年策命的定策扶危功臣中,可从来不少保皇派。

    以尚书令、睢阳候张安世为首的许多太上旧臣,就一直心心念念,想着等小天子长大,然后劝说丞相,还政于天子。

    马车主人知道,他对面的这位文士,就是保皇派的。

    他来见自己,大抵是受了张安世的委托,想要探探口风。

    因为,丞相要大婚了!

    说起来,也是有些搞笑。

    当朝的大汉丞相、大将军、太尉、英候、奉诏摄政、总领内外军国事、太学山长兼武苑总教授张毅,今年也才二十六岁,而且迄今未婚。

    当然了,人家妾室也是有好几个的。

    这些妾室甚至都有自己的汤沐食邑与封国。

    如蜀国国淳于夫人、虢国金夫人等皆汤沐食邑一万户!

    就连这些妾室的兄弟,也都为丞相所用,出任西域、北海、南海楼船将军府的要职。

    也都生育着子嗣。

    虢国金夫人所出的庶长子,甚至已经八岁了。

    但丞相一直未婚却是真的。

    因为丞相一直在等,按照丞相本人的说法是——女子未及十八,不可生育,不然则有母难之厄。

    于是,天下人也只能看着,当朝丞相却没有正妻。

    好在,这样的尴尬局面,终于将要结束。

    丞相已经在上个月,正式按照传统的礼节,向天子家下聘,以三百匹骏马,送上产自天下郡国各地的特产、珍宝三百箱为聘礼,按照已故的世宗孝明皇帝当年的遗命,迎娶将满十八周岁的南陵大长公主。

    而且,他还将同时迎娶,世宗义女,被封为南阳公主的赵氏。

    南陵大长公主将与南阳公主,并为正妻。

    这很不合礼法,更将进一步破坏天家的威严与神圣——虽然说,如今的天子,已经没有什么可供破坏的威严与神圣了。

    太子太傅上官桀,公开打他戒尺,打的小天子哇哇大哭,这是人所共见的事情。

    但,天下人却没有一个为其叫屈的。

    反而都说太傅打的好!

    子不教不成器!

    棍棒之下出孝子!

    皇帝,自也一样,不好好教育,万一天子将来学其祖父世宗明皇帝怎么办?

    独夫民贼,可是人人得而诛之的。

    所以,这个事情,现在除了保皇派,其实没几个人关心。

    反倒是丞相带头一次娶两个正妻,让很多人非常开心。

    因为这样一来的话,他们也就可以效仿丞相,多娶一个正妻。

    如此,对很多人来说,等于多了一次联姻的机会。

    谁会不支持呢?

    就是马车主人,都已经是跃跃欲试,只待丞相大婚后,就派人去向上官桀提亲,当那位太傅的女婿。

    文士与马车主人,一路聊着长安内外的新闻。

    只是一刻钟的闲聊,他心里就已经明白,这位将要入朝的重臣,不会答应他的朋友们的提议。

    大汉天子,又失去了一位忠臣。

    于是,他神色黯然,在马车抵达长安城城门后,就对马车主人一拜,告辞而去。

    “这倒是一个聪明人……”马车主人看着文士远去的背影:“倒也没有辱没他的父祖!”

    想当年,平津献候公孙弘,威震天下,朝野震服,就连当朝丞相也常常说:国朝名相,不过瓒候、北平候、平津侯而已!

    “明公,此事要不要告知丞相?”一个官员,从马车的隔间里走出来问道。

    “不必了!”马车主人笑道:“张尚书的所作所为,丞相比咱们可清楚的多了!”

    当朝丞相,可是设置了锦衣卫监督天下文武百官的。

    那些锦衣卫,无孔不入的渗透在公卿贵族身旁,几乎没有什么能瞒过这些丞相耳目的。

    保皇派的存在,又岂能瞒过丞相?

    所以,事情的真相只有一个——丞相故意放纵。

    既然如此,就没必要去捅破这个窗户纸了。

    反正,保皇派除了游说外,也没有做过其他伤害‘定策扶危功臣’们的事情,相反,他们认真的执行着丞相的种种政策,任劳任怨,堪称廉吏。

    “先回府,去拜见父亲大人吧!”主人轻声道:“吾离家已经三年,是该去拜谒大人,并请教长安这些年的变化与朝堂变革了!”

    官员闻言,笑了起来:“大司农对于明公,赞誉有加,特别是明公奉命主持治河之事这些年来,大司农就常常对下官等人说:能承我衣钵者,舍钧后别无他人!”

    “大人过誉了!”马车主人听着,开心的不得了。

    他如今虽然位高权重,但,依然离不开父亲的帮助。

    谁叫他的父亲,乃是如今大汉中央决策圈中的核心成员,被世人俗称为‘十二卿大夫’之一的大司农、安国候桑弘羊呢?

    而他就是当年的新丰工商署令,延和末年的长安之乱,他因为远在新丰,没能参与,所以也没有捞到功劳。

    事后靠着丞相的青睐与乃父的光环,升为水衡都尉铸币曹,永始二年,授‘定策扶危功臣’封安义君,永始三年,受丞相命南下,任为雒阳令,四年,接替前任的东南治河总督王吉的职位,继续治河工程,如今三年任满,归朝待命。

    按照他的表现,这三年来的功绩,也足够换一个列侯了。

    甚至说不定,还可以和前任王吉一样,升任为九卿有司的正任官,甚至出任三辅之一的守令,成为有机会被推举、提名为执政大臣成员‘十二卿大夫’之一的存在。

    那可是能和丞相一起,商议、决定国家大事,战和的决策层。

    每一个人,都握有对天下与国家,至关重要的一票,更各自有着势力与权力,可以升迁、罢免两千石以下的官员。

    虽非国王,却权重于国王。

    所以,这些卿大夫们死后,必然被追封为王。

    就像去年去世的车骑将军、襄武侯公孙遗,就被追封为韩王,谥为文忠,令其子公孙畅嗣位,襄武候家族获准三代可以用诸侯王的仪仗,穿只有诸侯王才能穿的王袍、印玺,准许出入称警,行文用孤,更可在西域的襄武县内用国王的名义发布诏命。

    这是人臣所能达到的顶峰!

    所以,如今的汉室,不分文武,都想要挤入那个十二卿大夫的圈子。

    而根据丞相在永始四年做出的决定。

    汉家文武大臣,如今被分为四个等级。

    第一个等级,就是州郡两千石以下的文武守臣及关中千石以下的官员,这些人只享有做官和执行上层命令的权力。

    第二个等级,就是州郡两千石的郡守、郡尉、刺史、主薄。

    这些人享有向国家提建议,并且有权投票选举执政的九卿与三公的权力。

    第三个等级,就是国家重要的机构与重要战略要地的文武守臣,或者主要的军事派驻机构的主官。

    譬如关中三辅、雒阳、临淄、江都、睢阳、令居及安南、安北、安西、西域诸都护府都护、前后左右将军、车骑、火枪、火炮将军都在此列。

    这些人才有资格被提名,可以被选举为九卿、三公的重臣。

    第四等级,就是九卿三公以及丞相本人组成的执政团。

    每一个文臣武将的梦想之地!

    桑钧自也不例外!

    至于天子?

    真的是很抱歉……

    天子现在连进入未央宫宣室殿,理论上参与执政大臣议事的权力也被剥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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