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的吟唱声,低低的回荡于山谷之中。
穹庐内,烟雾缭绕。
数十名萨满祭司们,围成一团,手持着各色法器,嘴里念念有声。
被他们拱卫在中心的,是一个坐在蒲团上的干瘦老人。
这老人闭着眼睛,手里拿着一个头骨制成的法器,他不停的摩挲着头骨上的水银层。
忽然,他睁开眼睛,看向四方。
所有萨满祭司马上就停下来,将头贴到地上,一边膜拜,一边高喊:“伟大的屠奢萨满,天神的使者,日与月的代行者,万物之灵所眷顾的屠奢!请您给与您的信徒与子民以启示吧!”
这时,穹庐被人掀开。
在这穹庐之外,为白雪所覆盖的山谷之中,数不清的匈奴人,已经跪满了山谷的每一片雪地,甚至每一块石头。
这些虔诚的信徒,一边膜拜,一边高呼着:“伟大的屠奢萨满啊,您是天神的使者,日与月的代行者……”
盘膝坐在蒲团上的屠奢萨满,扫视了一圈周围,忽然猛地站起身来。
他的身子,则如同一株被狂风吹飞的小草一样,疯狂的摆动和颤动起来。
围观的萨满祭司们,看到这个情况,立刻狂热起来。
而在穹庐外的信徒,则彻底陷入了疯狂。
“天神显圣了!天神显圣了!”
“日与月之神啊,看看您的子民吧……”
无数人喊着叫着,膜拜着,将头不断的磕向地面,磕的雪花四溅,甚至把头都磕破,也不管不顾!
因,这样的场面,出现的很少。
但每一次出现,都必将指引新的道路,或拯救无数生命,或避开莫大危险!
譬如,数月前,汉朝的那个魔神,率军而来,彼时天神显圣,附体于屠奢萨满身上,使得屠奢萨满可以只带数千人,便安然夺回圣山与龙城。
又如,当初狐鹿姑单于率军归来,漠北内外,都流传着单于要清洗屠奢萨满,杀光所有信奉其的信徒。
然而,天神再次显圣,附体屠奢萨满,使得率军而来的狐鹿姑单于,不敢举兵相攻,甚至亲自来请教屠奢萨满。
又如月余前,有数千名信徒,驱赶牲畜,自余吾水而来时,天神再次显圣,通过屠奢萨满之口,命其改道。
果不其然,这支队伍刚刚改道,他们原本计划要走的地方,发生了极为强烈的雪崩。
数百名不听屠奢萨满警告与告诫的牧民、贵族与他们的牲畜,全部被活埋!
有了这些先例,所有的信徒,都对这位受到天神、日与月与万物之灵所垂青,传说已活了足足一百二十多岁,见证了老上单于时代的伟大使者,顶礼膜拜,虔信不已。
如今,天神再次通过屠奢萨满显圣。
谁不激动?
谁不兴奋?
谁不疯狂?
所有的眼睛,立刻全部聚焦在那个干干瘦瘦的屠奢萨满身上。
“我的子民,我眷顾的人啊……”摇摇晃晃的屠奢萨满,忽然用一个极为怪异的腔调,声带里仿佛两块木头在摩擦一般:“黑暗将来!”
这句话一出,所有人都惊恐起来。
无数人面面相觑,紧张不已。
而被天神所‘附体’的屠奢萨满,却舞动着身躯,依旧用着那怪异难听的腔调,低沉着道:“它会在撑犁孤涂归天后到来,被黑暗所控制的邪魔,会害死撑犁孤涂,然后将黑暗、恐怖与邪异,撒遍整个世界!”
说完最后一个字,屠奢萨满战栗与摆动的身体,仿佛失去了力气,软绵绵的栽倒在地。
几个萨满祭司立刻爬着向前,扶起后者,将其搀扶到蒲团上。
此时,屠奢萨满才真正的睁开眼睛,望向众人,问道:“天神刚刚降临了吗?”
周围的萨满祭司们纷纷含着泪点头。
有人问道:“伟大的屠奢萨满啊,刚刚天神启示说,有黑暗邪魔将要降临……?
“它还会害死伟大的撑犁孤涂……”
“您是否看到了那黑暗邪魔的真面目?”
屠奢萨满巍颤颤的在他人搀扶下,站起身来,低声叹道:“我看到了……”
“血与火在沸腾,草原上的大地,横亘着无数灾厄……”
“就连燕然山的精灵,都因这恐怖的灾难而痛哭!”
所有听到他的话的萨满祭司,都惊恐的瞪大了眼睛:“伟大的屠奢萨满啊,我们该如何制止那黑暗邪魔?”
屠奢萨满摇了摇头,道:“没有办法!”
“邪魔一旦得逞,那么,除了天神最虔诚的信徒外,整个世界无人可以幸免于难!”
“最终的最终,天神将从圣山走下,用烈焰与洪水,将整个世界都清洗干净,然后命祂的虔诚信徒,在这个被清洗的世界中重新繁衍……”
他昂起头,道:“除非,有人可以在邪魔得逞之前,在祂控制草原之前,打断祂的作为!”
此言一出,顿时,全场的人都高声大叫起来:“杀邪魔,杀邪魔!”
毕竟,按照屠奢萨满过去所言的所谓‘虔诚信徒’的标准,在场的人能做到的寥寥无几。
因为,所谓的‘虔诚信徒’,不止是祭拜和祭祀天神与日月万物那么简单。
更要求,信徒完全尊奉并且不可有丝毫质疑。
且必须完全无条件的信奉和遵守天神使者的教导。
并不得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简单的来说,就是一切遵从屠奢萨满,哪怕屠奢萨满让自己去死,也要毫不犹豫的抹脖子。
更得将其一切,包括生命、财产、妻女、子嗣,统统奉献出来。
于是,在狂热的宗教气氛中,整个山谷,旋即变成了兵营。
数不清的武器,被人分发了下去。
虽然大多数,都是些木矛、石锤一类的简单武器。
但,也有大量的青铜武器,被发到了青壮手中。
更有上万匹马,准备就绪。
若这个时候,有聪明人的话,就应该会发现端倪,察觉不妙。
可惜,此刻,这里已经尽数为狂热的信徒所占据。
哪怕有那么几个聪明人,也发不出声,更不敢发声!
于是,这支队伍浩浩荡荡的在萨满祭司们的率领下,涌向且渠赫斯的南方,那单于王帐所在之地。
………………………………
几乎是在同时,另外一侧的呼衍氏营地中。
呼衍氏族当代的族长,匈奴的左大将呼衍僰也在点兵聚将。
两千多骑兵已然就绪。
在他面前列着长队。
这是他在仓促间所能组织和动员的最大力量了!
不过没关系,他的使者已经出发了。
两天内,方圆五百里内,所有忠于他的骑兵,都将赶来。
“呼衍氏的勇士们!”呼衍僰举起手中的青铜铤,策马从自己的骑兵面前走过:“自从冒顿大单于鸣镝以来,呼衍氏就一直是伟大的撑犁孤涂最勇敢、最坚实的盾牌!”
“现在,有人居然率兵挟持撑犁孤涂,想要自立为单于!”
“骄傲的呼衍勇士,绝不能答应!”
他挥舞着手里的兵器,大声下令:“今天,我,伟大的呼衍氏之长,且韑侯单于的左大都尉,句犁湖单于最骄傲的勇士,将率领你们,保卫撑犁孤涂,保卫大匈奴!”
而在他面前,听着他宣言的呼衍氏贵族们,立刻就舞动手里的武器,带着他们的部下,狂呼起来:“主人,请您下令吧!”
呼衍僰于是将青铜铤向前一指:“随我冲锋,保卫撑犁孤涂!”
由是,呼衍骑兵像潮水一般,从营地之中倾斜而出。
呼衍僰则静静的看着这个场面,脸色有些凝重。
对他这个级别的匈奴高层,四大氏族的执掌者而言,什么保卫单于,保卫匈奴,都是废话。
呼衍氏什么时候这么忠诚过了?
当年,他们可是连如日中天的老上单于,也敢反的氏族!
更不提现在的情况了。
事实上,呼衍氏族在过去、现在与未来,都只会忠于自己的利益,特别是族长,譬如说呼衍僰本人的利益。
而很不幸,现在呼衍僰最怕的就是右谷蠡王屠耆登基!
因为,在过去数月,呼衍僰与那位右谷蠡王,站在两个不同阵营内。
呼衍僰是支持先贤惮的,而且是第一个派人去西域表忠,并公开在匈奴国内为其张目的顶级贵族!
一旦屠耆战胜先贤惮,成为新单于。
呼衍僰很清楚,等待他与他的嫡系的必将是残酷的血洗与镇压!
就像那些匈奴过去的胜利者清洗失败者一样。
为了不让自己被人清理,呼衍僰就只能先下手为强了!
当然,单独一个氏族,是无法撼动和动摇王庭的。
这一点,呼衍僰很清楚。
但妙就秒在,呼衍僰知道,要动手的肯定不止他一个。
兰氏、须卜氏甚至孪韑氏内部,不爽屠耆的一抓一大把!
更重要的是——呼衍僰如今有着大义名分在手——保卫单于,保卫大匈奴,铲除反贼。
………………………………
单于王帐中。
狐鹿姑的生命,已然走到了终点。
他在坚持完成了册封屠耆的仪式后,便已然虚脱。
现在,更是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瞪着眼睛,看着这熟悉的穹庐,看着周围的人影,感觉视线越来越模糊,呼吸越来越困难,意识渐渐弥散。
终于,他轻轻垂手来。
心脏停止了挑动,呼吸也随之停止。
“大单于!”屠耆立刻哭着扑上去。
王帐中的贵族,也跟着哭了起来。
好在,有人知道情况紧急,立刻上前劝说:“伟大的屠奢,请您立刻依照先单于的遗命,在单于面前即位,为匈奴大单于,受天地与日月及万物的祝福,成为所有引弓之民的主人!”
屠耆听着,醒悟过来,但他还是哭着道:“此事我明白,但如今大单于刚逝,我怕若没有四大氏族与孪韑氏的长辈见证,未来恐没人服从……”
“屠奢,现在都什么时候了?”那人劝道:“当初,冒顿大单于鸣镝夺位,可没有任何人见证啊!”
“您现在该做的是,马上召集王庭所有骨都侯以上的贵人,请他们来此宣誓效忠!”
“只要掌握王庭骑兵,便不怕外人质疑了!”
屠耆听着,猛然醒悟。
这草原上,确实如此!
谁的拳头大而多,谁就有道理!
冒顿杀父,尹稚斜杀兄,且韑侯单于放侄。
谁曾说过闲话,起过歪主意?
只要控制王庭,然后控制住孪韑氏的本部,那么,四大氏族再怎么反对也是无济于事!
更可以找机会各个击破,或者干脆干掉那些反对者好了。
只要**消灭了,还怕灵魂不灭?
可惜,他还是慢了。
刚刚做出决定,正要宣布召集王庭贵族。
忽然,整个世界,沸腾了起来。
数不清的马蹄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紧接着,有人跌跌撞撞的慌忙闯入帐中,尖叫着道:“大单于,大单于,大事不好了!呼衍氏、须卜氏还有屠奢萨满,都反了……”
然后,冲进来的这人,就看到了他的主人,匈奴单于狐鹿姑冰冷的尸体被屠耆抱在怀里,而无数人都围绕着屠耆。
好像……
好像一场大型刺杀政变现场——就如传说中的四十年前,尹稚斜单于趁着军臣单于病重之际,趁着被军臣单于召见的机会,在王帐之中亲手勒死军臣单于的场面一般。
于是,他瞬间失声,然后尖叫起来:“啊!!!!!!!!!”
下一秒,他的尖叫声戛然而止。
一柄长矛,从他胸口钻出,鲜血喷涌出来。
一个贵族,从他身后出现,一脚踹开这人,然后看向屠耆,道:“大单于,请您现在马上在先单于面前即位,然后,由奴才们掩护您,带着单于王冠与宝剑撤离此地!”
“请您离开后,马上去赵信城,以单于之名号召各部一同剿灭叛贼!”
此人,正是屠耆的心腹,同时也是此番随屠耆来此的他的左大将陀兰。
屠耆看到这个情况,只能用力的点点头,然后下令:“我将按照先单于的遗命,在此即位为匈奴撑犁孤涂,受天地日月眷顾的单于,万王之王,所有引弓之民的主人!”
他捡起狐鹿姑掉在地上的王冠,然后自己戴到头上。
于是,匈奴自老上单于以来,已经延绵百年之久的传统被打破了——匈奴从此刻开始,出现第一个,没有在诸部首领与孪韑氏元老的见证下,举行拜日拜月仪式然后才即位的单于!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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