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他走在前往台城的路上,心绪不宁,眉头皱成了川字,每一步都显得沉重不堪。
平日里司徒府(司马昱现在的职务是司徒)离台城几步之遥,他却走得像是远行千里,这短短的一条路,竟然走了小半个时辰还没到台城宫门。
司马昱身后跟着的人叫竺瑶。
此人是前荆州水军大都督,桓温的铁杆亲信。后辞官明转暗,在晋军序列中不见此人,不过依然很受重用。
反正这家伙是替桓温“做私活”的就没跑了,心狠手辣不在话下,手上的血腥味,司马昱似乎都能隐隐闻到。
司马昱很明白,别看身后那家伙平日里一言不发,也不干涉自己行事,但如果不听话,相信这个人不会顾忌自己的身份。
他司马昱毕竟只是个离皇帝血脉相当远的皇叔,而非皇帝本人,竺瑶有什么不敢做的?还真以为是司马炎那个时代的司马氏么?
当年永嘉之乱,死于胡人手里的司马氏还算少么?
桓温今日派竺瑶跟着一起进台城,想表达什么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即使是老朋友,也不能尽信,公事和私人感情分开,乃是桓温的一贯做派。
“竺瑶兄,桓温大都督还有没有交代什么事情?”
司马昱站定不动,回过头来小心翼翼的问道。
竺瑶面沉如水,只是摇摇头却没有说话。
司马昱自讨没趣碰了一鼻子灰,也奈何对方不得,只得悻悻的走到宫门前禀告。
桓温数万精锐不打旗号,暗地驻扎在采石矶,就是为了给世家面子,也是给司马昱本人面子。世家中人都知道他的军队就在那里,但谁也不能说破,也不敢说破。
毕竟,桓温还没有出招,那大伙就只能等着,谁让对方手里有兵呢?
等会,司马昱会做一件大事!
偷男人给皇帝戴绿帽的王穆之,马上就会被自己揭发。司马聃x无能,无法生育后代的事实,也会让自己带着太医检查完毕后对外公布,实锤王穆之生的皇子是野种的事实。
这一招,就会让司马昱失去执政的合法性!
接下来,就是逼宫!桓温数万大军虎视建康城,谁敢造次!谢家的兵马都在寿春以北,就是飞也飞不过来。
需要的只是一个名头而已。
司马聃若是识相,就会主动把皇位禅让给自己。
然后就是司马聃和自己玩三辞三让的把戏,为了保住褚蒜子的命,司马聃会就范的,但在半年后,他就会慢性中毒而死,这是跟桓温约定好的事情,真是苦命的娃啊。
司马昱想了想,觉得自己当皇帝这件事虽然有些对不起司马聃,但这真不是他能决定和控制的。桓温废帝,酝酿了很久很久,准备了许久,他是不可能放弃的。
没有他司马昱,建康城里还有很多姓司马的人,找个傀儡还不容易么?箭已经射出去了,再回头已然不可能。
思维飘到很远,等回过神来的时候,那黄色的宫门已经大开,这让司马昱异常吃惊!
为什么会开大门?他完全想不明白!
只是普通的觐见,为什么要开大门,难道不知道这大门是不能随便开的么?
就算是有贵客或者使节,也不过是开中门而已……难道,今天要发生大事?
司马昱想了想,应该只是自己多心了。桓温在台城内布满了耳目,如果有事,他会不知道么?
他做了个“请”的动作,一个小黄门带着他穿过台城的回廊,目的地就是显阳宫。
猛然发现,这个太监似乎……并不是司马聃的贴身太监,而是一个自己没见过的人!
在那么一瞬间,司马昱想起了很多典故,比如摔杯为号,五百刀斧手之类的,想想又觉得自己是疑心生暗鬼。
建康城的百姓不知道采石矶驻扎桓温的军队,难道司马聃也不知道么?除非他能蠢到晋惠帝“何不食肉糜”的地步。
扣押自己有什么用,桓温的大军攻打建康一点问题没有,他会徒劳的暗算自己么?
司马昱摇摇头,将这个荒谬的念头抛诸脑后。随着显阳宫越来越近,他心里又有另一个疑问。
在显阳宫这个地方发难,会不会有点影响不太好?
司马昱脑子里闪过一个另一个荒谬的念头。
逼宫,让对方自己退位,这本来是很正常的事情,但这种事情很私密,绝对不能在公开场合讨论,哪怕这里并没有别人也一样。
史官难道不会写么?某月某日,皇叔与陛下于显阳宫商谈国事,随即陛下宣布退位,傻子也看得出来是自己逼宫了!
显阳宫是什么地方,那是开朝会的地方,台城当中没有比这更庄重和显眼的地方了。在这里痛斥皇后王穆之“偷男人”,太子是“野种”,陛下你x无能,不能生育……合适么?
这种感觉就像是偷情的男女不顾旁人的目光,在大街上公然脱衣服“办事”一样,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他们之间有“苟且”之事。
司马昱是要去找司马聃“告状”的,揭发王穆之,并“主持公道”,将这件事做为案子来查!这种事情,不能在如此场合来说。
其实倒也没什么可查的,不要说王穆之肚子里的孩子本身就不是司马聃的,就算是,司马昱也会说成那是野种。事实怎么样不重要,重要的是场合,氛围,他要把自己摘出来。
罢了,显阳宫就显阳宫吧。司马昱叹了口气,桓温要自己来办这事,估计也是想让自己手上“沾血”,将来可就难忤逆他的要求了。
振作精神,细细揣摩,司马昱在想自己是不是神经过敏了点?还是做坏事时那种天然的负罪感?
“皇叔可以带剑入宫,你们不能入宫,留在此处,违令者就地格杀!”
那位陌生的太监来到显阳宫门口,大声对司马昱说道。话音刚落,数十穿着黑甲的侍卫从大殿两旁的巷子冲出来,将司马昱身后的竺瑶团团围住。
竺瑶面色古怪,他身边两位都是剑术高手,从几十个侍卫中杀出重围毫无压力,眼前这太监玩得哪一出?难道这几个人就能对付自己么?更别说,桓温大军就在建康城外的要害地点呢!
“不得造次,就在此地等候!”
司马昱故作镇定,沉声对竺瑶说道。
抽出一半的佩剑递回剑鞘,竺瑶一言不发的看着司马昱的身影消失在显阳宫前的台阶上,进入大殿仿佛进入了某只巨兽的嘴巴,心脏不由得突突突的猛烈跳动起来。
每逢大事有静气,说起来简单,但做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
现在是什么时刻?是王朝更替的前夜,而自己,说不定就是一个足以影响大局的棋子,竺瑶内心又怎么会平静如水呢?
不谈表面平静内心火热的竺瑶,就说进入显阳宫的司马昱,发现大殿内的情况和自己预料的完全不一样。
刀剑如林没有出现。
朝臣遍地也没有出现。
甚至连日常伺候的太监和宫女,都消失不见了。
皇位上空无一人,而大殿中央摆着一张桌案和两个坐垫,年轻的司马聃正在白纸上写着什么。
“陛下,老臣有礼了。”
此时士族与皇帝见面不需要跪拜(庶民就不一样了),就更别说皇叔司马昱了。他本身对“窝囊废”司马聃也没什么好感。只是与这种注定没有明天的人置气没意思罢了。
“坐,我料定皇叔你会来的,已经等候许久了。”
司马聃头也不抬,继续笔走龙蛇,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老臣有一事启奏,事关皇家血脉,不得不向陛下禀明。”
司马聃的镇定自若,让司马昱心中突突的漏了一拍,好歹镇定下来,便抛出跟桓温商量好的议题。
“皇叔有话不妨直言。”司马聃头也不抬,不过倒是停下了书写,等着司马昱的下文。
“皇后王穆之不贞,皇子司马轩来历可疑,老臣认为……”
司马昱还要说下去,司马聃却摆摆手说道:“司马轩就是我和穆之的儿子,这一点没什么疑问。当初穆之进宫时便是处子,还是皇叔你手下婆子负责验身的,难道……你当初就在欺君?”
呃……司马聃轻飘飘的一句话,倒是把司马昱问住了!
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司马昱当初就知道王穆之被某个男人睡了,根本不是处子。
司马聃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他连司马轩的亲爹是谁都查清楚了。
但是司马聃不提,司马昱就不能提,否则就是心怀妥测的欺君,严格说来,可以直接拖出去砍了!
“是与不是,陛下让皇后出来对峙,老臣一问便知。”
司马昱绕过这个问题,不死心的说道。
“我有好酒,不知皇叔有没有兴趣?”
司马聃抬起头,脸上带着淡淡的嘲讽,就这样双目如电的看着司马昱,这眼神让司马昱无法直视,他心虚的低下头,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司马昱不能不怕,万一在这里他被司马聃毒杀了,还当真是没地方说理去!今天的司马聃不正常,至于是哪里不正常,他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皇叔这是怕朕下毒么?这可就让朕寒心了啊。”
司马聃淡淡的说道,随即将碧绿晶莹的酒壶拿起,倒了一杯飘香四溢的酒,随即一饮而尽。
“你看,喝酒呢,就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你总会想一些下毒啊之类的事情呢?”
司马聃的目光绕过司马昱,看了看渐渐阴沉的天色,嘴角微微勾起,给司马昱也倒了一杯酒。
“皇叔,该你了。”
司马聃把酒杯推到司马昱跟前,看他的眼神有些玩味。
这酒不能喝!
司马昱的直觉告诉自己,这酒,绝对是有问题的。
要么有毒,要么就是迷药,等醒来的时候,说不定自己就在某个宫女的床上了!
“前些日子才生了背疽,不能饮酒,还请陛下见谅。”
司马昱小心翼翼的说道,他不知道那酒壶有什么机关,但是他相信帝王家的丑恶!侄子算计远房叔叔,算个毛球!更别说司马昱自己也是不怀好意的。
“皇叔,我给过你机会了啊,可惜,你没把握……”
司马聃嘴角流出一滴鲜血,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道:“护驾!快护驾!皇叔行刺朕,他在酒里下毒!”
完了!
司马昱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知道,司马聃,终于当了一回男人,这个人,要报复他和桓温了!
正当司马昱愣神的时候,大殿内外,偏殿,后殿,冲出数百披坚执锐的卫士,将两人所在的场地围成了一个圈!
“司马……司马昱,他……毒杀了……朕,拿……拿下,死……死活……不论。”
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完命令,司马聃倒在地上,他的眼神仍然没有涣散,嘴角还带着一丝神秘的微笑。
“陛下,陛下是自杀的,这,这酒不是我的,不是我的,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啊!”
司马昱语无伦次的说道。
在场的卫士们也傻了,他们只是听命行事,埋伏在大殿内,以为是要抓什么歹人呢,没想到……是皇帝陛下被人毒死了。
或者是他自己服毒自尽也未必,反正……皇帝司马聃就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事情就发生在他们眼皮底下,他们这些侍卫,难道还逃得过一死?在场不少人心若死灰。
“诛杀逆贼!不杀此人,我们都要死!”
一声尖锐的叫声在大殿内响起,寻找来源,居然是一个陌生面孔的太监,哦,他是刚刚才当上皇帝贴身太监的人,在场不少人都很面生,但还是有人认出来了。
“杀了司马昱,我们还有活命的希望。若是这厮当了皇帝,我们还有活路吗?”
这位太监又蛊惑了一句,不得不说,这句话还是很“诛心”的。
司马昱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自己的生命走到了尽头,终日打雁,最终还是被雁啄了眼睛。
长剑穿过司马昱的咽喉,桓温导演的大戏,慢慢朝着他所预料不到的方向在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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