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交流的两人,信息终究是有些不对称的,你知道的我不知道,你不知道的我知道,这些都很正常。
比如这次赵川就没打算用武力解决问题,也根本没考虑过怎么营救孟昶等人。当然,他不可能把这些信息告诉王穆之,正如对方也不会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他一样。
中国人的传统,向来都是在酒桌上解决平日里不太好解决的问题,赵大官人亦不能免俗,此行就是想看看谢家究竟是什么意图。
“你应该知道,谢家,不是谢安一人能说了算的,很多事情看似不合理,然而有时候造成了既定事实,在长安你也是见过不少这种事情吧,谢家就算某人惹祸,其他的人,只要是可以弥补,都会帮他去补救。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你以为你还能碰到谢道韫的手不成?”
刀疤脸大叔喝了一杯酒,侃侃而谈。
先上车后补票的另一种说法,赵川点点头表示理解。
丁胜说的话很现实,谢道韫想跟赵川在一起的态度异常坚决,谢安又想从他那里骗到洛阳宝藏,自然谢家会在内部平衡各个家族成员的意见(比如极力反对的谢玄),尽量去促成这件婚事。
然后从辩证法的角度说,如果赵川毫无利用价值,谢家权衡了以后觉得没办法,那就要看钟情于赵川的谢道韫,究竟把男女关系进展到什么程度了(比如未婚先生子之类的)。
如果已经不可收拾,那也可以接受赵川入赘谢家,只当是养了条狗。
总之一切都会根据实际情况,衡量得失,获取最大的利益。
世家的规矩就是这样冷酷而精确。
丁胜当了三十多年的门客和家奴,自然对这些印象深刻。
赵川无言以对,只能悻悻的说道:“愿闻其详。”
“做人做事,都不能胡子眉毛一把抓,没有重点。谢家的目标一直以来都是异常明确的,那便是以方镇为本,影响朝廷,掌控一支强军以立于不败之地。
王穆之身上,有一份地图,是个要紧的东西。谢家五爷谢石,志在必得。谢石是谢家在暗处的牌,也就是这只精锐大军的话事人!”
北!府!兵!
赵川脑子里蹦出三个触目惊心的字来!至于后面的谢家五爷谢石,则被他忽略了。
果然是能在淝水之战逆转乾坤的谢家北府兵(京口就是东晋的北府,并非每一支京口的大军都能配得上这个名字)。
赵川在心中暗自感慨,就算是北府兵的雏形,之前给自己的感官,也够让人心惊胆战了。
史书是春秋笔法,只会说谢家组建北府兵,抗击苻坚百万雄师大胜云云,一切都是语焉不详,再加上文人墨客的偏向,里面多少干货是杜撰出来的还真不好说。
给人的感觉好像这支能打得苻坚苻天王百万大军哭爹喊娘的精锐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实际背后的细节,完全是黑箱,外人无从知晓。
而赵川根据自己领兵的经验,却知道得很清楚,蛇无头不行,没有骨干和嫡系的大军,是没有战斗力的,至少是不能打逆风仗的。
谢家在很早很早以前,就有非常精锐的私军,不到危急时刻,并不轻易使用。
以这支军队作为种子,日后吸纳南迁的移民,等苻坚苻天王气势汹汹而来的时候,谢家才构建出十万虎贲的北府兵来。这也是历史上谢家权势的巅峰。
试问如果没有自己长期经营的班底,世家势力纵横交错,这十万人朝廷会不掺沙子么?
桓温那时候虽然死了,他的家族,依旧是东晋大军中的顶梁柱,谢家新成立一支军队,他们会无动于衷?
原因只能是谢家其实早就准备好了,北府兵上上下下都是他们的人,骨干一直都是谢家的私军,外部力量短期内无法掣肘,这样才能在淝水之战中如臂指使。
“你应该也能猜到,这是谢家最后的底牌,能够跟桓温叫板的底牌,你和谢道韫的婚事,也是为这支大军的未来所服务的。”丁胜的话语里带着深沉,赵川能感觉出其中的分量。
“所以孟昶和王谧他们能活着,全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咯?”赵川撇撇嘴,有些讽刺的反问道。
丁胜喝了口酒,吐了口浊气,点点头说道:“你猜的不错,当时我就认出你麾下的人来,谢石就算做事再不讲究,也不会跟自己麾下北府兵的未来过不去,你去把王穆之身上的地图弄来,这事就算了结了。”
赵川盯着丁胜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最后不屑的问道:“以前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一个人说谎的时候,眼珠是向右转的,你刚才的眼睛,就是在向右转,你究竟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你知不知道其实你这个人很不会说假话?”
面对赵川的咄咄逼人,丁胜并不打算解释什么。
“丁先生,这里……”
白天赵川遇到的那个青年,不通报就闯了进来,丁胜双目如电的盯着他,语气极为不悦的问道:“谁允许你进来的,出去!!”
丁胜就算是条狗,也是谢家最私密的忠犬,这位年轻人的身份不得而知,看得出显然是矮丁胜一头的。
那青年桀骜不驯的看了赵川一眼,最后依然压制自己的怒气退了出去。
“谢玄麾下猛将刘牢之的侄子何无忌,打仗也是勇猛无匹。”丁胜嘴里夸耀,但语气却像是不太瞧得起的样子。
尼玛,那可是刘牢之啊!历史上北府军第一猛将,若不是后来缺乏政治头脑站错队,只怕到最后还真没刘裕什么事。
至于他侄子,赵川倒是不太记得后来怎么样了,倾覆之下安有完卵,想来结果不是太妙吧。
“在长安你就是这样,别人很难从你手上占到便宜。
好吧,其实我本来打算拿来地图,就让你和你手下的人解套,以后你爱干嘛都与今天的事情无关,只是为什么你非要一头栽进来呢?”
丁胜并不想把事情和盘托出,反而是苦口婆心的劝说赵川当自己是聋子瞎子。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这细胳膊细腿,就算太原王家不能拿你怎么样,想来也会从我这里打听消息,有道是只有千日做贼,哪里有千日防贼的呢?
你说没看见,所以就没看见?”
赵川觉得丁胜简直是在侮辱他的智商,太原王氏丢了将会成为皇后的女人,还有家族年轻一辈的重要人物,外加一个嫡系小萝莉,会当做没看见?
丁胜站起身,将门关好,又将窗户关好,两人的影子在灯火照耀下如同鬼魅。
“王穆之,是太原王家打进司马家的一根钉子,当初何法倪的事情,有他们的一份功劳,目的就是为了破坏谢家和琅琊王家达成的默契,想在江左外庭插足。
他们培养这个皇后,已经培养了整整十五年!!”
卧了个槽,培养一个人当皇后居然可以培养这么多年,真是让赵川涨姿势了!
“不止于此,据说她小时候,有人算过命,说她将来能当皇后,她的侄女也能当皇后。”
不会又是那家伙吧?
赵川想起某个已经死去的神棍,无语凝噎,只是这事没法跟丁胜说,节外生枝而已。
“所以呢?谢家为什么要杀她?”即使知道答案,赵川仍然希望从丁胜嘴里得到第一手的正式回答。
“因为太原王家破坏了规矩。不仅是谢家想做掉她,琅琊王氏也想。或许只有桓温觉得无所谓,多一家争斗,水更混更容易摸鱼。
我们为了跟桓温达成谅解,损失了褚太后,台城里的力量大大的削弱了,假如有一个大世家能送人进后宫,那就太可怕了,会破坏我们和琅琊王氏的根基,外庭中枢也会大受影响。”
“你的意思是说,王(琅琊王氏)谢两家的共识,就是后宫势弱,由外庭中枢主导政务,不再出第二个褚蒜子,在外让桓温去抵抗北方的压力,以拖待变?”
略微一想,赵川就弄明白了谢家的思路。这话说得让丁胜默默点头。
某些眼高于顶的女人看上某些男人,并非因为她们眼瞎,而是有很多深层次的原因。赵川能把妹,不光是因为他帅。
“荆州(襄阳镇)和扬州(京口镇),需要和睦,至少在北府兵成形之前,我们不能跟桓温翻脸,太原王氏的插足,会导致局面变得无法控制,就算王穆之勉强入宫,我们也会将其毒杀!”
丁胜杀气腾腾的说道。
赵川背后早已被冷汗打湿,他这才想起来,历史上从褚蒜子的丈夫(甚至大伯)开始,司马家的皇帝全是短命鬼,直到桓温死去之后,孝武皇帝司马曜才算稳定下来。
不仅如此,这些皇帝的老婆(皇后),除了褚蒜子以外,也全都是短命,甚至包括司马曜的皇后,都是没活过三十岁。
难道这些皇帝都是病死的?皇后也都是病死的?
赵川觉得只有呵呵二字能表达自己的想法。他们根本无法决定自己活多久,得看世家门阀的眼色。
在这个残酷的游戏中,牺牲品不计其数。
时空变了,也多了自己这个逆天的大变量,江左的政治生态,却依旧如故。
“这次是太原王氏第一次试探,王谢两家都专注北伐,无暇分身,恰逢王穆之在淮北之地,于是谢石就想一劳永逸的除掉这个隐患。此女一死,太原王氏再想培养合适的人选,却不是太容易了。”
嫁女人有时效性,王家没有合适的女人,司马聃难道还会一直等着么?谢家的办法就是釜底抽薪,虽然会面对太原王氏的报复,付出代价却也是值得的。
赵川这才明白,为什么王谢针对王孟姜去留的暗斗,最后王家小妹却是顺利过江没有入宫了,哪怕褚蒜子在其中折腾也改变不了大局。
斗而不破,这是不掀桌子的前提,太原王家触碰逆鳞,难怪谢家要痛下杀手。此风一长,后续会一发不可收拾。
只怕王穆之本人对此也是有所预感的,赵川根本不敢把这个冰山美人当做普通女子看待。
丁胜幽幽一叹,又喝了一口闷酒,他不喜欢现在的身份和角色,然而有多少人能选择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做回自己欣赏的人?
赵川也在心里暗叹一声,这个刀疤脸大叔,当真是文武双全的妙人,说得一点都不错。
王法慧那个轻浮的性子,比起冰山美人王穆之,那差得不是一星半点的,这种女人就算是当皇后,对家里也没什么作用。
除非是褚蒜子那种级别的大神,才是家族前进的助推器和守护神。
说明白点,王穆之就是太原王氏的“秘密武器”,战略投送用的洲际导弹!
目标就是王谢两家最为忌惮的后宫。
谢家的反导系统谢石及麾下北府兵雏形,发现了洲际导弹已经飞到公海,于是打算直接击落,后果比在宫中暗杀,要合算得多!
直接推到流民身上,最好不过,你明明知道是我做的,却就是没办法,你能把我怎么样?
至于事后怎么收场,自有谢安来负责。
那么包括赵川本人在内的所有知情人,全部都要被灭口,这是毫无疑问的,也是逃避不了的。
然而赵川并不是普通人,他对于谢家而言也不可或缺。
所以刚才丁胜才想放赵川一马,因为一来他是谢家的姑爷,二来两人自长安相识于微末,也是亦师亦友。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丁胜饶有兴致的看着赵川。
“我有办法,只是不想做。”
“那就看你的呗,明天晚上带着地图来这里,过时不候,你回去吧。”
丁胜挥挥手就让赵川快点滚蛋。
等某人的身影已经完全不见,这位刀疤脸汉子才长舒一口气:“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啊!谢家若是不握着你的把柄,以后你若是龙飞九天,我们岂不是任你揉捏?”
等了很久,王穆之心中的焦急无以复加,她担心王恭,担心自己,更担心赵川的安危,冰山是装出来的,她并非冷漠无情的人。
直到快睡着了,才感觉到自己被轻轻的搂住,心头一松,无尽的疲惫袭来。
她闭着眼睛靠在对方的肩膀上问道:“情况怎么样了?”
“还好。”赵川觉得自己的灵魂将要经历一场拷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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