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手表,昏暗的杂物间里仅有的光线在不知不觉中逐渐变得黯淡,原先我还能看见安德鲁脸庞的轮廓,而现在我不得不通过他的呼吸声才能隐约辨认出他的所处位置。包扎完伤口之后,我们的谈话内容也如同被他止住的血水,一下子没了来源,谁都没有开口,或许注意力都集中在忍住彼此伤口的疼痛。他始终没有外露出一丝痛苦不堪或是闷闷不乐的表情,就仿佛这一切发生得是那么理所当然,他只是做了一切他分内的事情,受伤或是存活,对他而言似乎是已经确定的事情,没有任何抱怨,泰然自若。
在同样沉默的这段时间内,我靠着杂物间的墙壁一遍遍梳理着苏醒以来发生的所有血迹斑斑的事件。我看见了许多尸体,我经历了与死亡的擦肩而过,我使用了手枪,还目睹了一只肚子里面全是尸体、腹部全是人类脑袋的怪物……
我一定是疯了。
简直可以把这些疯狂的片段编入任何一本恐怖小说。
略感疲惫,我按着额角。
我没有再继续询问安德鲁任何事情,没有询问他这座城市的名字,没有询问他的经历,以及他所收的酬劳,或许我并不十分了解他,但我隐隐约约感觉到,他是个控制力很强的家伙,对自己,对别人,都是。如果他认为你没必要知道的事情,是绝对不会多费口舌,好像一切的解释在他看来都是浪费时间,浪费精力的愚蠢举动,甚至在受伤之后,他大概也觉得痛苦的呻吟是没必要的愚蠢,将其直接省略。
当我撑着他走出杂货间时,走廊外已经恢复了平静。
透过走廊尽头的光线相比几小时前的明媚已如同迟暮的老人一般稍显得无精打采,透着些许黯淡的深沉。我走在左边,扶着他的身体走过一条条昏暗的走廊,走廊的光线已经不足以让我欣赏墙壁上挂着的油画,但我也因此庆幸自己不再需要不得不面对墙上触目惊心的血迹。
短暂的休息,但安德鲁的右脚却并没有好转的迹象。他用脚尖点着地,把我当做了一个拐杖,几乎每一步都跳着往前走。他的身高完胜我,无法看清他的表情,我们都沉默着,我只能通过右肩传来的压力是否变沉判断着他此刻的状态。
走过一个90度的转角,我看见了走到尽头敞开的门。
门后,是洒满夕阳余晖的庭院,淡色的阳光照亮了庭院白色的柱子,隐约可见绵延的十字路,不远处,一栋建筑孤寂地立在残阳中,我看见石子路的尽头是一扇深棕色的厚重的木门,木门紧闭着。
我抬眼看着安德鲁,他也同样盯着那扇门,紧抿着嘴。
“教堂图书馆是一栋独立建筑,虽然只有两层。”
他像在补充说明。
更走近了一点出口,周围的光线变得充足起来,听着安德鲁有些沉重的脚步,我低下头看见了门口处的一滩血迹。
本能地,我停住了脚步。
伸出左脚,我用脚尖轻轻碰了碰那滩血迹,血迹有些粘稠,暗红色的血迹似乎已经凝固了。这滩血迹靠近木门的左侧,带有一道拖痕,一直延伸到花园的灌木丛中,被枝叶遮挡了下文。
整座教堂完全沦陷了。
我的右手扶着安德鲁的身子,迈开脚步往前走,他并没有对我的任何动作提出异议,只是借助我的力量一点一点往前,但不好地预感渐渐在我心里一点点扩散。我们走了一路,从杂物间出来之后便没有在遇到任何危险,这样的寂静,甚至让人恐惧。
他们都去哪里了?或者说,它们。
黑色的鞋底踩上凹凸不平的石子路,粗糙的质感稍稍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浅白色的石子,大大小小镶嵌在泥土上,偶有几个带着诡异的暗红色,我皱着眉头勉强自己不去细想那些暗红色的痕迹究竟是怎么留下的。有时候想太多并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踏出走廊的木门,我才真正看清了所谓的“教堂图书馆”。
正如安德鲁所说,这是一栋独立的建筑物,但规模远远比不上教堂宏伟壮丽,它的占地面积也仅仅只有花园的四分之一,尖尖的屋顶,坚硬的大理石折射着温柔的夕阳,冰冷的黑色铁窗,玻璃隐约映着我和安德鲁的身影,沉默的建筑,静静地立在夕阳中,似一位庄严肃穆的记录者,目睹着教堂里发生的一切,却又只能默默在书页上记载下这一切的发生。阳光有些刺眼,我眯起眼睛,看着远方的天空被晚霞染上一层淡红色,如血。
我无声地抬望着它,它像个秘密与时间的守护者。
“沙沙……”
右侧的草丛中传来枝叶摩擦的声音,我身体一僵。
上次听到这样莫名的动静时,我正透过木门上的玻璃看见一具倒在血泊中的男性尸体,而那声音……和死亡擦肩而过之后,我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几乎草木皆兵,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那些张着血盆大口的家伙会从哪里跳出来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死死咬住你毫无防备的咽喉。
我不希望自己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丢掉性命。
下意识瞥了一眼右侧传来异响的草丛,很不幸,我看见了一双腿伸出在草丛之外。
还记得我之前说过什么吗?
尸体,是不会动的。
察觉到我发自内心的恐惧,安德鲁用手将我侧着的脑袋拨正,让我正视正前方图书室的木门。他的手很大,掌心的皮肤有些粗糙,像是因为使用匕首而不断摩擦留下的老茧,但掌心的温度却让我感觉到些许心安。
“往前走。”
安德鲁压低了声音,命令。
机械地点了点头,我们继续保持着一定的速度,移动着。
每一次落在石子路上的脚步我都走得格外克制,轻轻抬起,后脚跟落地之后再将身体的重量一点一点加在脚掌上。紧咬着下唇,我小心翼翼地呼吸着,扶着安德鲁身子的右手却不自觉地揪紧了他腰部的衣服。
近了……
“哒。哒。”两个人的脚步声叠交着,有些凌乱。
近了……
鞋底摩擦着粗糙的石子路,硌着有些疼痛。
近了!
目标建筑物就在越来越近的前方,近到几乎只要我跑一下就能够触碰到那冰冷的门把,推开那扇沉重的门!
冷汗流过额角,我紧紧揪着安德鲁的衣服,我可以猜到在几码之外究竟是什么生物在草丛中沙沙作响,我也能够大致猜到它在做些什么,但我却不敢猜测它是否意识到现在正有两个大活人通过它面前的石子路。我突然有些好奇,如果我是它,我会选择哪个?一具已经冰冷的尸体还是两个血肉新鲜的晚餐?
嗯……准确地说应该是三个。
我稍稍分心了一下。
因为安德鲁很强壮,足以一个顶俩。
不过,目测他已经三十七岁了,肉质应该没那么好吃……
打个折扣吧,一个半。
我终于确定了结论。
我望着越来越接近的图书室的木门,希望安德鲁不会读心术,不要猜出我此刻像评论一道西餐厅里的牛排一样评论他身上的肉。
“沙沙……”那声音再一次响起,令我毛骨悚然的是,更近了。
一语成箴。
“沙沙……”
我的心再一次揪紧,这声音越来越近,间隔越来越短,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逼近。
我双手都扶着安德鲁,没有多余的功夫掏出塞在腰间的手枪,安德鲁的两把匕首送给了尸鬼做纪念,随身携带的手枪的子弹也用光了,没有任何防身的武器,这无疑对我们而言是雪上加霜。
“小女孩,你怕死吗。”
安德鲁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这一次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每一个字,都说得从容,平静。
我转过头,正想开口。
“吼——”几乎是在他话音刚落,我们右侧的草丛中窜出一个黑色的影子吼叫着朝我们扑过来,我反应不及,被安德鲁一把推了出去,那个窜出来的影子瞬间按住他的肩头,将他重重扑倒在石子路上。
我趔趄了一下,转过身看见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中年男子钳制着安德鲁。他嘶吼着,喉咙深处不断咳出猩红色的液体喷在安德鲁黑色的领口,他没有眼睛,只有两个血窟窿,血水顺着他的脸颊滴落,完全惨白的脸庞布满黑色的血管,一双如枯树皮般粗糙的手却死死按在安德鲁的肩膀,抓破了他的衣服,划出一道道血痕。安德鲁咬着牙左手抵着他的胸口,右手一拳打在他的脸上,打歪了他的下颌骨,但却没有阻止他的攻击。
“沙沙……”从草丛中窜出另一个身影,扑向了挣扎着的安德鲁,那是一个肥胖的妇女,她的脸颊皮肤已经完全脱落了,拖着一截露出体外的肠子,安德鲁抬脚,左膝抵在她的腹部,她嘶吼的声音更加尖锐。
他被两只丧尸围攻着。
我的手本能地伸向身后的手枪。
“吼——”
第三种嘶吼的声音闪电一般划破空气,猝不及防,感觉到右侧肩膀被重重地撞了一下,我摔倒在地。还未愈合的伤口被粗糙的石子路重新磨出了血迹,一只丧尸扑了上来,空气中弥漫的鲜血的味道显然刺激了它们对于血的渴求。它张着满是尖牙的嘴巴,一次次朝着我的喉咙压下来。
该死!
我抵着它的胸口,它很瘦,但却不知为何有着于身体完全不同的爆发力,棕色的头发,头皮被要掉了一块,头盖骨欠缺了一块,露出柔软的大脑,血液随着它的动作用前额流下,黑色的黏腻的血液,它睁着黑洞洞的眼睛,扭着脖子挣脱我抵抗的双手。
眼角余光,我看见安德鲁两只手掐着两只丧尸的脖子,用手臂的力量阻挡着它们近乎疯狂地攻击。但它们尖利的指甲划破了他的皮肤,他咬着牙手指死抓着它们的脖子,手指嵌入皮肤,力度足以让一个正常成年人窒息。
“唦!”
压着我的丧尸一口咬住我的上衣,我另一只手扯着它残余的头发,将它的脑袋重重砸在地面。但它似乎已经失去了对疼痛的恐惧,完全没有退却,却因为这样更加靠近了我的咽喉。伴随着它每一次嘶哑的声音,冰冷的气流喷在我温热的脖颈,我咬着嘴唇,不觉口中一片血腥。
要死在这里了吗……
我死死揪住它的头发,扯下它的头皮。
它吼叫着稍稍抬起了头,扭过一个角度张开嘴朝着我的喉咙咬下。
糟了!
一阵腥臭袭来,我感觉到它的尖牙触到了脖颈的皮肤。
“嘭。”
下一秒,丧尸的脑袋瞬间爆开,脑浆混合着鲜血溅在我的脸上,借着,它便趴在我身上不再动弹了,我稍稍回过神来,看着趴在身上的那个丧尸,它的头盖骨不知为何被炸飞了一般,半个脑袋被击碎了,它的眼球掉落在地上,大小就如同我身下的石子。
勉强抑制住本能地呕吐,满脸是血,我用力推开那个丧尸。
心跳飞快,身体因刚才的惊险而发软,踉跄着站起身,我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扇大门奔去。
死死抓住门把手,几乎连开带踢地撞开了那扇门,没有多加思考,“砰——”我用背部顶着木门,重重地合起了那扇门,阻断了与外界的一切。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