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使者号,行驶在风平浪静的珍珠海上,犹如一片水晶树叶,美丽高贵。
竖琴的乐声,在甲板上响起,每一个音节都像珍珠一般完美。诗人端坐于垫上,嘴中唱着《流浪者之诗》中最动人的章节。
道朗立于船头,静静眺望,夜风从他面前徐徐吹过,副团长图尔斯慢慢走到了他身边,关心地问:
“大人,天气冷了,要不要添点衣服?”
道朗挥了挥手,回答:
“不用,这样就好。”
道朗目不转睛地望着夜空中的月亮,问:
“图尔斯,你觉得今晚的月亮如何?”
图尔斯愣了一下,回道:
“它……很明亮,让我想到了巨岩城的月亮。”
道朗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图尔斯把手放在栏杆上,接着说:
“大人,今天,您的心情好像很不错。”
道朗的目光变化了一下,反问:
“难道我平时……每天都是愁眉苦脸的么?”
图尔斯回答:
“这倒也不是,只是……自从您见了狄瓦大人以后,您就好像有什么心事的样子……您不跟我们说,我们几个也就没问。”
道朗审视了图尔斯一眼,说:
“确实,这些天,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
“也许我能够帮您分忧,毕竟,我已经为您效力这么久了。”
道朗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图尔斯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慢慢地,道朗将他的疑惑说出了口:
“在你们眼里,我是怎样一个人?”
面对公爵严肃而认真的眼神,图尔斯在脑袋中讯速地想了想,第一个反应是说:
“当时,您说自己……是一个质疑者。”
道朗转过头,将目光抛向微微晃动的海面,说:
“没错,可问题就在于此。质疑者……质疑者……我从没有想过这个词,为什么那时候狄瓦一问,我却直接回答出来了?”
图尔斯用不确定的口吻,说:
“因为……它是您内心深处的一个答案。”
道朗摇摇头,道:
“我不确定,我真的不确定……我从不会为任何事迟疑,我认为对的就去做,错的就去避免。可这件事,我不知道它是对是错……所以才想知道你们的看法……”
图尔斯微笑着,低下了头。
“大人,您想听的应该是真心话……”
道朗回答:
“没错,我这个人虽然爱对人说谎话,却很喜欢听别人说真话。”
于是,图尔斯沿着栏杆,慢慢走了起来。
海风从两人之间穿过,留下了一道冰凉的空隙。
图尔斯说:
“大人,在我眼里,你是一团火,一团……谎言之火。”
道朗全然没料到,图尔斯说的第一句话,就直击他的心灵。
“我不知道大人是否还记得,在你没有成为公爵之前,骗杀了上千凯尔席山平民的那件事?”
道朗的眼皮颤抖了一下,回答:
“我当然记得,但那是德拉科下的命令,我只是……负责将事情完成。”
图尔斯看着他,又说:
“不止是这样,大人。你视他们如猪狗,你骗他们投降,然后杀了手无寸铁的他们,事后,你没有后悔,更没有忏悔。”
道朗听完图尔斯的话,隐隐有些愤怒。
“我为了我的家族,才这么做。虽然,现在德拉科已经死了,可在当时,服从他是必要的。”
“大人想把这件事推到德拉科身上吗?”
图尔斯的目光没有一点躲闪,道朗反而转开了头,回答:
“这当然是德拉科的罪!如果他不提那个要求,我怎么会去执行?那群平民也绝对不会死。”
图尔斯说:
“我知道,大人,你为了家族,做了你能做的一切,你不惜牺牲所有东西,也要保护你爱着的人,可这何尝不是一个谎言?大人想听我说真心话,所以我便说出来了,你不仅欺骗了他人,也欺骗了自己!”
道朗咽下一口唾沫,问:
“我怎么……欺骗了自己?”
两人之间的紧张感,忽然加重了,就连海风都无法拂去。
“大人,你对自己曾经做过的恶事,并不是没有感觉的,但是,你却刻意地选择了忽略。你相信,只要是以家族为名、以爱为名的所作所为,就是正确的,除此之外,别无正义。世上只存在大人在乎的东西,其余的东西就是不在乎的,换言之,可以任意舍去,也可以肆意践踏。大人成为了一个冷冰冰的假面公爵,你欺骗自己相信,这就是自己存在的方式。”
图尔斯的话说完,一时之间,道朗发现自己无法反驳。
他激动地说:
“你说……我欺骗了自己,那真的我,莫非就是一个遇事犹豫不决的废物么?自从我父亲死后,我已经很明白了,人能保护的东西,是有限的。这意味着他必须丢弃其他不重要的东西,这是生存下去的最简单的道理!”
图尔斯摇摇头,遗憾地说:
“直到现在,大人仍然被自己的谎言蒙蔽着。”
道朗不以为然,回答:
“不,我说的,是真话。”
图尔斯平静下来,解释道:
“大人认为,世上只存在重要与不重要之事,正如我之前所说,世上只存在你在乎的,和不在乎的东西。可是大人啊,你要怎么解释你自己心里的疑惑?解释那些困扰你的感觉?如果你已经足够了解自己,以大人的性格,怎么会轻易动摇?更不会来询问我们对你的看法。”
图尔斯的一连串问题,让道朗有些疲惫,他长出了一口气,说:
“继续说你……我不会再打断你。”
图尔斯恭敬地低了低头,道:
“我想问大人,我、辛瑞克团长、莫迪尔总管、陶特副统领……这样的人,对大人来说,重要吗?”
道朗回答:
“当然重要,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
图尔斯说:
“有意义,因为接下去,我要问大人,假如明天,我们和您的弟弟,只有一方能活下来,选择权在你的手中,你怎么选?”
道朗听完,哑口无言。
很长时间后,他才说:
“根本无法选,你知道我爱我弟弟胜过爱任何人,可是,无论我再怎么冷血,也不可能背弃你们。”
图尔斯欣然回道:
“我很高兴,大人能这么说。不过我也深知,这个问题,大人心中其实有明确的答案……以大人的聪慧,应该明白了,即便同样是重要之物,也有程度高与程度低之分,重要与不重要之间,有着一条很宽的沟壑,既然如此,大人为什么要忽略这中间的部分?”
道朗感觉受到了冲击。
图尔斯说:
“现在,大人再去想那些被屠戮的凯尔席山人民,他们还那么不重要么?他们曾经也是巨岩城的子民,因为受德拉科压迫,不得不选择反抗,如果还活着,一定会是一群勇敢的人民,大人身为巨岩城公爵,心中怎么会没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你说得对,说自己没有一丝悔意,才是谎言。现在想起来,他们死的时候,没有得到他们应得的尊严……我希望,那一次,我没有动手。”
但同时,他心里也清楚,即便再来一次,也只能让那些平民死得更有尊严一点。
“所以,大人在狄瓦大人面前说的那个答案,现在,也可以解释了……”
图尔斯接着道:
“质疑者,怀疑那些被人们奉为真理,或者视为正义的东西,也许经常有出格的行为,甚至被人厌恶,可这并不代表他是冷酷无情的,除非他选择极端,选择逼迫自己陷入深渊,最终才会无法自拔。大人既然对家人有爱,对我们有情,就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即便你被称为假面公爵,即便你行事不择手段,你也不该自己把自己推向……一座麻木不仁的地狱。”
冷风,依然吹着,珍珠海上的长夜没有尽头。
白银使者号上的音乐已经停止,船员们大多都已进入梦乡,一切都交给了风帆去操作,谁也不愿吹这刺骨的夜风……
只有图尔斯和道朗两个人,面对看不清的黑夜之路,还要保持清醒。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