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误杀满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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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看见亦工和表妹进门以后,她瞬间鼓爆出两只不算太大的眼珠子瞪着他的头,随即操起门后面的撩刷对着亦工劈头盖脸地打将过来。

    “为什么?”他扬起两臂边挡边问,虽然他潜意识里估计到母亲为什么要打他。

    “我打你个不懂事的……我打你个敢在正月里剪头发!”很明显,母亲就是因为那个正月里不该剃头的传说。

    亦工听到母亲这么一说,心里有了些许愧疚,干脆就不躲了,任由母亲怎么抽怎么打,更不会眨眼不会哭。他心里想着:剪个头发有什么了不得的,用得着这么打我?反正母亲打人的力气比舅舅可是差太多啦,不痛!家里的这根撩刷好像也就是用来对付我的吧,从来就没看见打过老大和老三。打吧,再打!其实,这种撩刷无需太用力,打在身上抽在手臂上就是会钻心的疼痛。

    还是满舅跑过来拦住了母亲再次举起的手,夺过撩刷,说:“姐,别打啦!”“他还不懂这种事呢,何况咱们都不该这么迷信了!”

    “也怪我年前没有抽出时间,准备开学时回去再剪的。”虽然满舅平时也用撩刷抽打亦工,但那都是收着力的,不敢太用力。他打亦工,也实在是看见他太淘气,居然敢带着同学们逃课,老师都告到家里来了,不打他不记事呀。每次打完之后,满舅我的心里都要疼痛后悔半天。可姐姐生起气来下手就没了轻重,何况这不是过年吗,为了一个迷信中的传说打老二,不应该呀。

    一阵闹腾之后,天也黑啦,老大回了家,奶奶已经准备了晚饭。两家子八口人,就着两盏亮晃晃的煤油灯,平日里没有客人来时,灯可不能拨弄得这么大这么亮的。席间因为下午的剃头事件弄得大家还有些尴尬,主要还是满舅、舅妈多说话,在缓解着吃饭的气氛。当餐的饭菜算是最丰盛的了,但是两个主菜还是舅妈带过来的。

    母亲依然时不时地看着老二新剪的头感到别扭:“没有你舅,你这碗里的饭都吃不起!”亦工默默地吃饭,不敢再强嘴。

    饭后不久,满舅对舅妈说道:“你带着云儿先回吧,我今天就住这儿了,还有些事再给姐商量一下。”

    舅妈回道:“好吧!”带着表妹秀云踏黑先行回去县城,老大亦农送了她们一程。这时,雪停了,天空放晴,一轮弯弯的月亮洒下淡淡的光,与满地的白雪相互映衬着,留给路人一种惴惴不安的惨白。

    冬日的天断黑得早,人们睡觉的时间也相对早一些。老三还跟着奶奶睡,亦工就与亦农睡在一个床上。老大下午去了一趟汽车站,帮别人拉了一板车的货,晚饭以后又送舅妈表妹去县城跑了一个来回,觉得体乏,一会儿就睡着啦。亦工却辗转反复睡不着,心里还想着这通打不应该,但打也打过了,又收不回去。他爬起来去上趟厕所。

    他穿过厨房,从后门出去二三丈远,嘎吱一声推开了厕所唯一的一扇门,站在门边对着的厕所方向,浑身哆嗦着撒了一泡尿,一个冷颤,回头跑回了厨房。带着外面的一席冷空气,他进到厨房以后就闻到一股幽幽的香味,“蒸红薯啦!”亦工心里想着,这可是他最喜欢的食物。他在漆黑里站定了一会儿,厨房里的灶台、蒸锅开始清晰可见,他揭开锅盖,一股子蒸气散过之后,看见了锅子里面的几只大红薯。他知道,这是母亲为满舅准备的,让满舅明天带回县城家里去的,这个时候的家里只有这个条件。姐姐过年送弟弟家里的东西,也只有这个了。

    晚餐只吃过一碗饭的他,这会儿那个肚子饿呀,不管三七二十一了,悄悄地拿起一个,两只手跳着翻弄了几下滚烫的红薯,然后照着尖尖的一头,狠狠地一口咬下去。呀,还没有熟透咧!炉灶里的火没有全开,母亲这是用隔夜的文火慢慢蒸这几个红薯,明天一大早就该全熟了。

    咬过了一口的红薯,亦工检查了一下外形,“嗯,还好!不注意瞧,看不出被人咬过的。”他心里这样子自欺欺人地想过之后,也不敢再吃了,嘴里的舌头还翻动着那一口滚烫而又半生不熟的红薯,把手里的这一只放回了锅里,盖上盖,踮着脚悄悄地溜回屋里,躺在了床上。

    睡不着啊,想起那些红薯!亦工的嘴里还留有余香,心里开始默默地念叨着:我好累噢,手脚疲惫,马上就要进入梦乡;全身放松,再放松……这是舅舅教给他的,如果失眠了,就是要这个样子自言自语。又或者是数数,从一数到一千,不过,他从来不记得数到过一百两百的,通常就呼呼地睡着了。

    渐渐地,他觉得自己的身子飘了起来,飘进了厨房,没有一丁点脚步声。肚子里面倒是剧烈地叽叽咕咕直叫唤,不管它啦!就吃一个!再一次摸到厨房里的他,勇敢地拿起刚才咬过的红薯,一点儿都不烫,正合口味,呱唧呱唧地就吃了起来。

    这次敢下这个决心,他连后果都想好了,不过就是挨一顿撩刷打,母亲抽打不痛的。

    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呱唧呱唧的声音,像一曲美妙的音乐,学校里面唱歌老师弹起的风琴序曲常常会是这样的?耶……不对!更像春天池塘里的鸭子,对,鸭子的叫声,特别是当你偷走她的一只鸭蛋,那母鸭子在后面追逐的时候,就是这般的叫唤。亦工就像是做梦一样,边吃边笑地,想着这些不着边际的美好的事。

    突然,踢踏踢踏的,从里屋传出脚步声,他吓出一身鸡皮疙瘩,本来天就冷。他赶忙推开厨房的后门,紧跨几步躲进了厕所里面。这厕所和猪圈其实就一件茅草屋,半夜里的猪圈被打搅后,剩下的一只猪也叽叽呱呱地闹腾起来。对的,原来有两只,因为过春节,送了一只去生产队,换了一些钱和猪肉回来。当时的生产队就是这么操作的,谁家的猪养大可以宰杀啦,由队上统一安排。宰杀之后,给送猪过来的人家一大块肉并补一些钱,剩下的猪肉就卖给当年过节没有打算杀猪,或者是家里没有养猪的人家。

    “谁?”是满舅的声音。其实从前面的脚步声,亦工都听出是舅舅过来了。

    他出来干嘛?兴许也是上厕所?那我就躲得不是地方呀?!果然,听到一声“谁?”以后,满舅的脚步声就进入了厨房,径直往厕所方向踢踏过来。开了厨房的后门,在浅浅的雪地里噗嗤踩上几步,就推开了厕所的门。

    这时的亦工并没有往猪圈里躲,因为往前几步就是猪食槽了,要翻过猪栏就只能与猪作伴,猪的大小便可是从来随意,满地都是。所以,他就着门边厕所的墙角,两脚双手轮番几撑,身子就蹬上了半空中,不到一个大人的高度。不能再上了,因为他的头已经顶到了茅草屋的屋顶。

    几乎是黑咕隆咚地,亦工听到嘎吱一声门响,自己马上抬起一条腿,腾出高度,就怕满舅的头会直接蹭到自己的裆部。

    满舅进来以后也不往里面走一步,站在门边往下捋了一下裤子,然后就是滴滴哒哒的撒尿声……满舅这一泡尿撒得那个久啊,让撑在上方的亦工终于坚持不住了,啪嗒一声落下来,直接砸在了舅舅的肩头上。

    亦工落在了地上,满舅被砸得往前一扑倒向茅坑。紧接着一声黑夜里的巨响“咔嚓”,茅坑的两块踏板从中断裂,再接着“扑通”闷闷的一声,舅舅捋下去的裤子都没有来得及搂起来,整个身子直接掉进了他刚刚撒尿的粪坑里面。

    这个粪坑大呀,足足有一人多深,这还是满舅三年前过来跟老大亦工一块修建的。原来家里的厕所只是埋在地上的一个大缸而已,后来舅舅帮助弄了两只猪崽过来养以后,那个缸就不够大了。他跟亦农一起把原来的缸挖出来,再把那个坑扩了四倍大都不止,加建了猪圈。猪呆的地面是个小斜坡,它们每天没完没了的小便可以直接流进粪坑,后来母亲冲洗猪圈的水也都顺着坡度流到这粪坑里面。为猪圈和厕所遮风挡雨的茅草房也是三年前新建的。

    满舅扑通掉下去后,吓得亦工魂飞魄散:我杀人啦!

    在那个昏天黑夜里,十三岁的他没有想起要怎么去救自己的舅舅,反而因为那一瞬间“杀人啦”的念头吓得自己一咕噜从厕所的地上爬起来,冲出厕所,穿过厨房,然后踮着脚快步地回到自己和老大睡觉的房间。他穿上鞋,套上外裤,穿上舅妈春节为他新做的棉衣,离开了房间,准备逃跑!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个道理亦工是知道的,更何况是杀了舅舅!他这个时候后悔大白天剃了一个不该剃的头,也后悔嘴馋半夜起来偷吃红薯,以至于闹下如此大事。

    跑!没有别的出路啊。亦工突然想起,这一跑得走多远呀?走多久啊?没有答案。他再次回到厨房,摸到一盒洋火,划亮一根,就着火柴的光亮,看清楚厨房里灶台、蒸锅的方位,还有厨房门后挂着的满舅那件体工队的上衣。他熄灭了火柴,取下一块挂在门后的一条长长的麻布,把锅里的几个红薯全数包裹起来,往棉袄外面的腰上一捆,再摸了一下门后上衣的口袋,他知道口袋里有钱,“确实有钱!”掏出钱往自己的口袋里一塞,拔腿就走。

    亦工一口气在雪地里跑出四五里地。到了临近出村口的一颗大树旁缓了一口气,他用自己的手狠力掐了一下大腿,“疼!”钻心地痛,亦工知道:这不是梦游!我确实把满舅蹬到粪坑里了,我杀死我的亲舅舅!

    这时,已经惨白的夜空,泛出了淡淡的紫红。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