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可能有所不知,在下已经和众多元老查证过此事了。”虢公翰阴笑着,表面上似乎要给掘突找个台阶下,“褒国的人自己都承认了,褒姒确实不是褒国贵族。当年救人情急,他们从市井中买来一个美艳的贱婢,冒充公主进献天子。也就是预言中所谓的‘美人其姝,罪臣献之’。”
虢公翰顿了顿,看掘突没有反驳,便继续说道:“我们派人擒获卖奴之人,原来是对卖弓箭的夫妇。宣王年间,他们在镐京犯事,逃离的时候在宫墙外捡了一个女婴,正是妖后。而那个时候,宫里恰好有个童妾,未获天子宠幸却怀孕生下一女。当年断定她**外人,现在看来其实是妖孽作怪,正应了‘发椟成鼋,童妾孕之’。可惜这个妖孽成了漏网之鱼,被童妾偷弃宫墙之外,酿成今日之祸害。”
“撒谎!你们撒谎!”小仲姒忍不住哭喊起来。褒姒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悲愤,诅咒道:“当着祖先神灵的面,你们胡编乱造会遭天谴的!”掘突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是有什么用呢?偏偏这姐俩确实是孤儿被收养,没有“出生证明”,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自己的来历。
“最前面的几句想必诸位都很熟悉,这是很早的传说了。褒国的妖龙在夏朝留下龙涎,周厉王打开了盛放龙涎的盒子,在宫中裸妇的呼喊声中,龙涎化作大龟,逃遁到深宫中去了。显然这只妖孽遁入了童妾腹中。”虢公翰转向掘突,锐利的目光盯着他,“凡此种种,一一可验,如果这些都是编的,也太巧了吧?”
豆大的汗珠从掘突额头上滚落,他一时语塞,暗骂这首鼠两端的虢公翰实在阴险。这童谣不但抓住了褒氏姐妹身世不明的弱点,还将过去已经众人皆知的传说巧妙地编了进去,让迷信的古人不得不信。看来这虢氏的内奸早就暗中布局,显然参与了这首童谣的编造和散播。
所有的大臣都已经认定褒姒是该死的妖孽,可掘突还不想认输。他翻遍脑海中关于上三代的历史知识,争辩道:“我朝以礼治国,岂可过分相信鬼神之论?过往的朝代最相信这些的莫过于商朝。所有事情,无论是祭祀战争,还是吃喝拉撒,全都要占卜问卦。结果呢?不还是失了天命,被我大周朝取代。从周文王到周公旦,尽全力为大家制定各种详细的礼仪规章,就是让我们不再靠鬼神治国!”
“此言差矣!”白胡子老头接过话茬,以长辈教训晚辈的口吻说道,“不靠鬼神治国不代表可以冒犯鬼神,以礼治国不代表可以不听祖先的启示。周文王如果要我们不再占卜问卦,那为何要作《易经》?为何要详解六十四卦卦象?”
“可是……”
“卜官已请三卦,皆大凶,实乃文王在天之灵的明确启示!违背祖先的启示必将受到天谴!”老头儿再补一刀,掘突已然词穷。
褒姒气得浑身发抖,恶狠狠地说道:“今日在这明堂之上,你们这些奸臣,可以胡编鬼神之事污蔑我,可以兴师问罪羞辱我,可以用三尺白绫杀了我。但是,等圣上回来,定要你们一个个还回来!”
掘突受到启发,瞬间又抓住一根稻草:“杀王后罢卿士,国之大事,应等到天子回来再做决断。如今战事不明,我等应当勠力同心,一致对外,而不是在这里互相争斗。大王和君父还在外面苦战,商议如何支援前线才是头等大事啊!”
“内乱不平,何以攘外!”周公吹胡子瞪眼睛地怒斥道,“虢石父治国无能,贪腐在行。此次犬戎偷袭,上百里的烽燧预警形同摆设。就是因为从守台的士兵,到传令的将官,到朝中掌军的司马,都被他换成了庸碌无为的心腹。此卿不罢,何以整军驰援!”
“而妖后不能和睦后宫,只会扰乱国事。天子大兴土木在城中造琼台供其嬉戏,她却贪得无厌仍屡屡蛊惑君王出游,占用军事驿站,挪调戍兵警卫,烽燧预警废弛也有她的功劳。区区一介女流,一朝贵为王后,却来历不明,招污言四起,让百官惶惶,让百姓慌慌。此女不除,何以安民心守城池!”
好一个周公,真是伶牙俐齿。虽说是移花接木,一股脑儿把天子、群臣所有的错误都扣在褒姒和虢石父头上,但却能完全自圆其说。真是栽赃陷害都不用打草稿,张嘴就来,完全一副政客老油条的嘴脸。而其中指控褒姒废弛烽燧一说,恐怕正是后来史书记载“烽火戏诸侯”的滥觞。
老头儿嘴瘾还不够,又加一项:“褒姒还里通外国,放任奸细。不杀了她,恐怕再固若金汤的城池也守不住啊!”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褒姒被诬陷扣上的大帽子都快叠到房顶了,已经麻木的她干脆仰天笑了起来。
“这话又怎讲?你有何证据?”面对对方不断扣上的新罪行,掘突实在是招架不过来。
“前线来报,西申叛党纠结了一帮无德无义的小人国家,为他们摇旗呐喊。这里面缯国出了不少兵马。”周公冷笑一声,“缯国国君可是姓姒啊!”
“同姓就一定有勾结吗?这也太牵强了。”掘突忍无可忍,“况且西申叛党是褒姒的死对头,怎么可能去帮助敌人?”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一刚刚成年的小子,哪懂得这些深刻的经验教训!”
“你们一会说褒姒身世不明不是褒国的姒姓族人,一会又咬定她与缯国的姒姓族人串通,简直不知所云!”
“好啦,好啦,公子年纪尚轻,日后自然会明白周公的教诲。”虢公翰试图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他刚从敌对阵营反叛过来,显然不愿意跟任何一方搞僵。他将立场略退一步,调解道:“公子所言也有可取之处,国事至此,在座诸位确实也难辞其咎,不宜将罪责全推向妖后一党。但褒姒作为首恶,难逃一死。在下建议,判褒姒绞刑,余党男人流徙,女人充奴。”
掘突一听,小仲姒的命总算绝处逢生,不由松了一口气。可转头看到她扑在姐姐怀中痛哭的样子,又心如刀割。其实经过这些天的了解,就算没有仲姒,他也对褒姒这个政治的牺牲品充满了同情。
群臣见白胡子周公和司徒家的大公子不再相争,便纷纷附议。
可怜那绝代风华的美人,就要香消玉殒了。
政治斗争一旦失败,那就是万劫不复。以后胜利者书写的史书,想怎么污蔑都可以。自穿越以来,掘突看到的,是天子外戚如何争权夺利,是朝廷栋梁们如何吃里扒外,是百官群臣们如何首鼠两端。这些导致王朝被犬戎欺凌乃至灭亡的真正原因,如今都要变成褒姒的错了。而且若干年后,这个错还会演化成“千金买一笑,烽火戏诸侯”的故事,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直到被司马迁大笔一挥写为信史。
处置完了褒姒,该讨论布兵的正事儿了,刚才还口若悬河的老油条们都闷声起来。
虢公翰是主持会议的,只好率先打破沉默。既然他本来就是掌管王城卫队的,便“自告奋勇”让自己的私军继续整顿城内秩序,负责缉拿奸细、维护治安之类。为了显示自己愿意为乱局出力,声明要分兵追拿虢石父,摆出一副大义灭亲的样子。
总之他绝口不提西进救天子。
周召二族心领神会,想必私下早就商量好了,显然也不会提这茬。他们又声讨了一番虢石父、褒姒如何搞得城防废弛,然后提出让自己的私军出面整顿,扛起保卫镐京城的大旗。老油条们表面上故意做出牺牲很大的样子,实际是想趁机把这些散军收为己有,乘机扩大实力!
都表态完了,谁也不提勤王实在面子上过不去。虢公翰便假仁假义地说道:“自文王、武王以来,镐京即是王都之所在、社稷之所在、宗庙之所在,万不可失。我等首务当是确保犬戎不敢再犯,百姓不在受扰。鉴于目前兵力有限,朝廷应当宣各地诸侯勤王,以救圣上!”
可这勤王令该由谁来发?
虢公翰觉得族人虢石父已被定性为奸臣,自己应当避嫌,所以不宜让他以卿士的名义领衔朝廷发令。元老们则认为,只有当年成王年幼时,周公旦、召公奭合法辅政才有权力号令天下,如今天子壮年干得好好的,他们没权力这么做。就这样,众人推来推去,最后觉得应该是大王自己发勤王令。于是便假模假样地拟了封奏章,派传令兵去西边请示天子去了。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对于这些议题,掘突毫无兴趣。之前那番超出地青能力的辩论已经透支了所有的精力,他像软泥一样瘫在坐席上发呆,浑浑噩噩地看着这些政治小丑们表演。直到散朝,他才被内宰拖了回去。
回府的路上,他们同乘一车。内宰铁青着脸,眼中冒着熊熊怒火,恨不得要把面前这为未来的主公给生吞活剥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