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这几日的骑射没白练。
佛光寺后山是禁地,这不是律法规定,而是京中所有人的共识,谁都知道,山上养着两只吊晴白额虎呢,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往佛光寺后山闯,虽然说这两只老虎是被枯月大师渡化过的,吃素不吃荦,但畜牲就是畜牲,谁知道它会不会突然又改吃荦了,所以佛光寺后山平时不但没有人敢进,每年还有人时不时扔些活兔、活鸡、活鹿、活羊进去,美其名曰:放生,其实是放生还是喂虎,那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明白。老虎吃饱了,就不会下山了嘛。
今天例外,一辆马车打破了佛光寺后山的平静。
后山腰上,一个普普通通的山洞,里面收拾得十分干净,洞口不深,里面只有一个蒲团,和一个在蒲团上打坐的老和尚,两只神态安详的老虎趴在洞口,尾巴悠闲地一摇一晃,打在地上发出沉闷地啪啪声。
一群惊鸟自山脚下的树林中飞起,老和尚睁开眼,微微一笑:“来了。”
要从后山进入佛光寺,庄铮自然早早就派人来通知了枯月大师,没有枯月大师安抚住两只老虎,他又怎么敢请丈母娘走后山的路,半路上把丈母娘吓出病来,他找谁说理去。
但庄铮也没有想到,枯月大师竟然会等在后山的面壁洞里,这个山洞,是枯月大师年轻时亲手挖出来的,他曾经在面壁洞里一坐十年,闭关悟佛,时长日久,以致于洞壁上都隐约印出了枯月大师的身影。
马车在那片树林外就停下了,望望崎岖的山道,虽说后山不算高,山道也不算难行,但庄铮还是有些尴尬,时间太紧,他只来得及派人通知枯月大师,却忘了安排软轿,方氏一介妇人,让她徒步翻过后山去佛光寺,似乎有些困难了。
方氏在六顺和碧玺的搀扶下下了车,站在山道前仰首上望,看了片刻,面上露出淡淡地笑容,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首善之地,平中见奇,此生能走一遭,三生有幸。”
庄铮忙揖礼,道:“是小侄安排不周,请伯母与世妹步行上山。”
方氏收敛了笑容,也不望他一眼,搭着两个婢女的手,抬足踩上了蜿蜒如羊肠的山道。庄铮的额头上,又开始隐隐出汗,丈母娘好像不太高兴啊。
华灼在七巧的搀扶下从他身边缓缓走过,低若蚊蝇的声音轻轻响起:“多谢世兄安排,母亲其实很喜欢。”
方氏虽然不信佛,但她敬佛,如果庄铮安排了软轿在这里等着,她反而不会高兴,徒步登山,才见诚敬。更何况,佛光寺后山并不高陡,左右不过七、八十丈高,草密林多,风光还不错。
庄铮望了她一眼,眼中隐隐有了些笑意,华灼被他看得脸色一红,忙垂下头加快脚步紧跟在方氏的身后。
望着走在前方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庄铮眼中的笑意渐渐弥漫到了眼角、眉头、面颊、唇瓣,白如玉的面庞上,宛如春风拂过,温暖而轻松,心中如释重负,他知道,今天之后,婚事定了。
这就是他要牵手一生的女子。
望着华灼的背影,未曾发育的身体也许少了些风情,柔弱却并不缺少韧性,她不是最好,也不是他最欣赏的那种书香女子,可是却是他最想要的,因为她总能知道他在想什么,担心什么,害怕什么,然后帮助他、安慰他。
不是因为亲生母亲的期望,而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选择,想要与她共渡一生,这个念头以前有过,但此时却无比的强烈。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份美好的感觉,他会紧紧抓住,永不放弃。
伏在山洞前的两只老虎真的把方氏吓了一跳,但没等她惊叫出身,山洞里走出一个老和尚,对她什掌为礼。
“阿弥佗佛。”
两只虎头亲昵地在他的僧袍上蹭着,如猫儿一般乖巧的动作神态,缓解了方氏的惊吓之情。
“娘,他就是枯月大师。”华灼在母亲的耳边提醒。
方氏的目光顿时变了,惊惧变成了敬畏,敬畏又变成敬仰,敬仰又变成了自内心而发的崇敬。
“信女华方氏,见过大师。”
以前她不信佛,但这一刻,方氏自称信女,能伏虎者,不是活佛又是什么。活佛当面,虎又有何可怕。
枯月大师满面微笑,伸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道:“山路不好行,夫人,敢骑虎否?”
方氏脸色又发白了,华灼悄悄地翻着白眼,老和尚又在捉弄人。
“大师……”庄铮哭笑不得赶上来,他知道,这位世伯外加高僧其实根本就是个老顽童的心性。
枯月大师只是笑而不语。
谁都以为方氏不敢,就连华灼也是这样认为的,因为连她这种重活一世不怕死的人也不敢靠近那两只老虎十步之内呀,这还是老和尚在场的情况,换了老和尚不在,她连后山都不敢进。
“娘,大师跟你开玩笑……”
她才说出半句,方氏却白着一张脸,把女儿往身后一拉,道:“大师盛情相邀,信女岂能不从命。”
“娘……”
华灼大惊,连庄铮都有些傻眼,看看方氏,再看看华灼,原来丈母娘这么悍勇,怪不得能教出华灼这么胆大的女儿,家学渊源啊。
没有人能明白一个母亲的心态,方氏不是悍勇,她是正儿八经清贵出身,大家闺秀,温柔贤淑,端庄守礼,从不逾礼半步,这辈子她做得最激烈的事,就是不顾丈夫的反对,想要硬塞个妾过去,马都没骑过,骑虎?开玩笑吧。
但方氏就是答应下来,她把枯月大师的邀请,当成了一种考验,考验荣安堂有没有请枯月大师保媒的资格。方氏不了解庄家和枯月大师之间的渊源,更不知道枯月大师其实很疼爱庄铮,对华灼也是爱屋及乌,老和尚是很愿意成全这一对小儿女的。
方氏知道的是,荣安堂跟枯月大师没有关系,半点关系也拉扯不上,所以像枯月大师这么一位德高望众的高僧,出世之人,要请他出手保媒,便等于让出世之人管俗世之事,没有足够的分量怎么行?
荣安堂付不出能让枯月大师心动的价码,眼下唯一能用得上的,就是通过考验,虽然这个考验来得莫名其妙而且还危险万分,但方氏豁出去了,为了女儿,她什么都不怕。
枯月大师面上的微笑不变,看上去圣洁无比,他对着方氏微微颔首,道:“诚心之人,必得佛佑。”
于是方氏真的坐上了老虎的背,华灼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大有老虎一旦翻脸她就立刻扑上去挡牙的气势,却被方氏一把推出去老远,差点摔倒,还是庄铮扶了她一把,在她耳边低声道:“放心,老虎的牙,早就被拔光了。”
只有六顺坚定不移地跟在方氏身边,一脸视死如归,碧玺却早吓得不敢动弹了。
没牙的老虎?华灼擦擦冷汗,这算是老虎吃素的真相吗?不管怎么说,庄铮的话让她的心平静了很多。感激地看了扶住她的少年一眼,华灼还是坚定地走到方氏身边。
老虎晃了晃脑袋,站起身来,驼起方氏往山上走去。
“铮儿,你陪方夫人去后殿烧柱香吧。”枯月大师又对着华灼露出顽童般的笑容,“小女娃肯陪老和尚说说话否?”
华灼看看母亲,方氏正低着头努力让自己不要发抖,六顺跟在旁边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顾不上理会她,但庄铮已经快步跟上去了。
考虑了片刻,她对枯月大师微微屈膝,道:“不知大师有什么指教,华灼洗耳恭听。”
枯月大师单独留下她,肯定不是为了聊天,而是要说事,尽管心里十分想跟在母亲身边,但面对一位对她关爱有加的长辈、还是一位德高望众的高僧,更重要的是两只老虎都听老和尚的话,所以华灼只能摆出谦卑的姿态,聆听教训。
“那日铮儿来求我保媒。”老和尚重新回到蒲团上坐下来,指着蒲团前方一个小土坑,“他在这里跪了三日三夜。”
山上土质松软,跪出个小土坑是很容易的事情,老和尚坐着的蒲团下方,还凹下去一块呢。看着那个小土坑,华灼觉得自己的心也软软地凹下去一块。
“出家人不管俗世事,我答应替你们保媒,不是为他,而是为你。”
枯月大师不知什么时候收起了顽童般的笑容,露出了宛如佛祖拈花的神情,可惜华灼不是迦叶,所以她露出迷惑的神色。
“请大师指教。”
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枯月大师另眼相看,难道不是爱屋及乌吗?
“你有双世命,乃宿慧之人。”
枯月大师一语道破天机,却惊得华灼面无人色。看出来了……竟然看出来了!
“勿惊,头一次见你,我便瞧出来了,这是你的福报,我不知来由,也不追究去脉,铮儿坚持要你,这也是他的福缘,老和尚岂有不成全之理,今日留你,只有一言相赠,万事皆有来由,福报亦并非凭空而现,拥善心,行善事,积百善之福,自得人间至乐,福运齐全。”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