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沈先生的过往(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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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藤先生?”德荣傻了眼。这显然是哪个读书人的号,也是他最看不惯的,明明有个大名和表字还嫌不够,偏爱玩弄风雅,左一个号右一个号地捣腾。他唯一能闻其号而知其人的读书人就只有前宋的东坡居士苏轼了。

    “青藤先生就是我们浙江名贤徐渭徐文长。”

    “哎呀,原来是他。那可是鼎鼎有名的大才子,虽说是你们浙江人,也是江南才子,苏州人也是大大喜欢的。”

    “贤弟,徐文长可有功名在身?”

    “这个……”德荣愣了。徐渭的种种传奇经历至少在浙直是家喻户晓,这位大才子虽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仕途却是尴尬到了极点。二十几岁才考上个秀才,之后仿佛衰神附体,屡试不中,与功名终告无缘。然而,就是这位仕途不畅的徐文长,一气之下弃笔从戎,做了浙直总督胡宗宪的幕僚,协助东主平定东南倭乱,立下许多仕途得意的读书人做梦都难企及的不世出之赫赫功业。说起来,这只怕是大明朝廷的尴尬了。

    “当年胡制台麾下幕僚多是些没有功名的读书人,也是得了这些谋士的悉心辅佐、群策群力,胡制台才能擒王直、灭徐海,肃清倭乱。只可惜,胡制台一倒,这些人受牵连,也就散了。”陆青端着酒杯,口气充满了惋惜。

    胡宗宪当年因与权奸严嵩走得太近,在严党被扳倒时也吃了挂落,世人多以为胡宗宪也是奸佞,直至隆庆年间才得以平反,前年蒙赐谥“文襄懋公”。除了当初随他剿倭的幕僚和军将,恐怕没人会用“胡制台”这样的称呼。

    “陆兄,听你的口气,似乎也追随过胡宗宪老爷?”

    “不错,愚兄当年确是制台老爷麾下一小卒。”

    “哎呀呀。”德荣闻言兴趣盎然,一把抓住陆青的手道:“失敬,失敬了。我看陆兄,倒像个读书人,不曾想竟是条好汉。”

    陆青哭笑不得,连忙挣开他的手,“咳,咳,你这人,真是的,有话好好说,拉扯作甚?”

    德荣正色道:“陆兄有所不知。嘉靖三十三年,我苏州府也遭过倭乱,家祖父兄弟五人当时在城外各处收蚕户的生丝,回城路上遭遇倭寇,当场被杀了三个。家祖父和四叔公躲在烂泥塘里才逃过一劫。那一回,我们袁家可是大大伤了元气。若非胡宗宪老爷剿倭得力,哪有太平日子?我袁家又哪里能东山再起?陆兄虽一介小卒,只要为抗倭出了力,哪怕只杀了一个倭寇,那也算我袁家的恩人。”

    “哦?”陆青有些意外,又有几分感动,温声道:“倭寇祸害乡里,我等浙人既生于斯、长于斯,保卫桑梓义不容辞,说什么恩人不恩人的?”

    “听陆兄说过,你与沈先生有将近四十年的交情?”

    “不错,我与他嘉靖三十二年夏天结识,算算是该有四十年了。”

    “莫非沈先生也当过兵?二位是在军中相识?”

    “岂止当过兵?沈兄才智、见识胜我多矣,他在胡制台军中可不是无名小卒大头兵,好歹手底下管着好几十号弟兄呢。”

    “想不到沈先生也是军中的好汉。我对沈先生一向钦佩得很,既然说到了沈先生,还请陆兄知无不言,说些他的故事,好让我长些见识。”

    “好说,好说。”话题一下就转到了惟敬身上。

    陆青今日聊发少年狂,忆往昔峥嵘岁月,心情大好,自然乐得做那多嘴饶舌的说书先生,哪怕主角不是他陆某人。

    “这要从嘉靖三十二年说起,我与沈兄在城外随大军遇伏,一路败退,撤进了乍浦城。指挥使老爷把溃散的败兵重新编过,塞进卫城临时补缺,我与沈兄被编在同一个小旗。”

    一向健谈的陆青呷了口黄酒,酒助人兴,话匣子一打开,便滔滔道来。

    “陆青!”“在!”

    “张铁虎!”“在!”

    “卢大春!”“在!”

    “沈……”报花名册的小旗孙贵舌头不由得僵住了,他本就认不得几个大字,幸而来当兵的都是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粗汉,取名都很简单好认,像这般文绉绉的名字孙贵还是第一回见,所以被难住了。

    “沈惟敬。德惟善政的惟,敬事而信的敬。”新兵自报家门,给孙贵解了围。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是个仪容白皙俊朗,体格欣长而不失强健的年轻后生。一身丑不拉几褪了色的鸳鸯战袄穿在他匀称的身架上,系紧腰带,竟一点也不显臃肿拖沓,红衣配白皮,反倒更见精气神。听名字,像是个读书人。

    分铺位时,陆青正好与沈惟敬相邻。因为年纪相仿,陆青在家也上过学,胡乱读过些书的,话里投缘,二人很快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

    二人各自一报家门,陆青是平湖县南街小酒馆老板的儿子,因倭寇作乱父母双亡,不得已随兄长陆蓝投军,一为保全性命于乱世,二图有口饭吃。至于惟敬,自称是清溪沈氏子弟,因不忍见桑梓蒙尘,故而投笔从戎,只待倭乱平定后再干点别的营生。

    清溪沈氏乃平湖县当地名门,是元末时为避战祸由湖州迁来的大族,一支定居清溪,一支定居黄泥埝。清溪沈氏又分出碧澜、东林、西郊等支系,也不知惟敬出自哪一支。陆青虽然涉世不深,却也知道,世家子弟通常只有旁系或庶出的成员才会窘迫到要从军,一大家子哪能过得人人都好?但凡有点别的门路,都不会出来干这丘八行当。

    陆青私下里曾抱怨上官为何不把兄长陆蓝与自己分在同一旗,非要让兄弟俩分开。惟敬听后立马得出结论:这是怕两兄弟串通好做逃兵,一跑就出了两个缺额,分而治之可以让兄弟俩相互羁绊,就算跑了一个,至少还能强留住另一个。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