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讲讲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情吧,事无巨细,我都要听。”
“最近这段时间吗?”
老家伙咽了口吐沫,像是准备做什么长篇大论一样:“三天前领主大人经过这,没做停留便去了马蒂尼,随行的大概十几人,有两个是他麾下的骑士老爷。”
他边说边偷偷察言观色,见我没啥反应立即挖空心思使劲回忆:“还有!还有!万灵节后第四天的时候,从沃韦来的管家老爷传达领主大人的命令,征走了村里的青壮年和储备过冬食物,有跑行商的,巴黎的国王陛下同罗马的皇帝打仗,死了不少人,我们的年轻人就是去补上充数的。”
“万灵节?那是三十多天前的事了,附近的村庄也拉壮丁了吗?”
“没错!没错!不止锡永,沃韦、马蒂尼、特鲁诺、彭萨,每个村庄都是,男丁不够便拉身强力壮的妇女充数,现在村子里只剩下我这样的不中用的老头子和没车轮高的孩童,要是男人们圣诞节前回不来,这个冬天孤儿寡母的恐怕很难熬过去。”
说到伤心处,他深陷的眼窝里噙着泪水:“上帝啊,可怜可怜我们吧!”
“既然巴黎的国王发了征召令,为什么莱芒男爵没去御前听命呢?”我怀疑他自相矛盾的回答,张口问道。
“因为领主大人支付给公爵大人一笔钱,得以找理由免除这次军役,我侄子是沃韦城堡的马夫,他亲口告诉我的,我可以向上帝保证绝不会有假!”长老急了,连忙搬出上帝给自己压阵。
怪不得奥托男爵在马蒂尼的关口征收重税,还顶着被梵蒂冈开除教籍的危险贩卖人口,原来是为了还上巨额的免役钱缺口。
“照你的描述,莱芒男爵领人去了马蒂尼,沃韦城堡的守备不就空虚了?”
我故意咳嗽两下,不动声色的解释:“领主不在城堡里,我担心得不到符合规格的宽待啊。”
“不会的大人,每逢领主大人出巡,城堡便由他舅舅代为主持,常备的卫兵差不多有十来人,得知公爵大人的大驾光临,他们肯定会尽全力款待您。”
老家伙巴不得我们早早离开,好把这烫手的山芋扔给别人:“要不我连夜派人先去城堡帮您通报,提醒他们尽快做好迎接的准备?”
“算了!”
我摆摆手制止殷勤的长老,改口说道:“男爵大人不在,我贸然拜访有失礼数,就不去打扰了。”
老家伙一听,神色又紧张起来,哭丧的脸上堆着假模假式的笑容:“从锡永出发,有没有去士瓦本比较近便的路?”
士瓦本这个重音在后的法兰克语词汇,明显超出穷山沟窝一辈子老头的认知范围,他仿佛活吞了癞蛤蟆的痛苦模样,证明了岁数大顶多意味着白吃了几年干饭,不绝对和所谓的阅历与智慧成正比,他的世界仅局限在沃韦、锡永、马蒂尼三点一线,罗马同巴黎渺远的像是外太空。
“士……瓦本?”
他艰难拼出晦涩的单词,不可避免的读错重音,嘴角的皱纹陷得愈发深了。
“村子进进出出就山下一条路,终点便是领主老爷的城堡,您说的那个地方……”
“谢谢你,长老。”
我示意左右可以把老家伙带走了,愁得一个头两个大,浪费一番口舌,得到堆没营养的废话。
“他能提供的消息微乎其微,大人,我的斥候很快回来。”代号四目送驼背的长老消失在下山着,在我听来不无嘲讽。
“但愿你的斥候搞清楚了前面的路,五六百号人的大部队既得保证沿途补给,又得尽量避开闲杂人等,路线上相当难拿捏。”
我转身走向收拾干净的大屋,堂厅里已经升起火堆,房檐下几个士兵手忙脚乱的按住一只挣扎的山羊,看来它将是我今天的最后一餐。
“烤老一点有嚼劲。”我丢下句话。
就着长老献上的地产野果酒,大家很不愉快的分吃了那只可怜的山羊,主要是穷乡僻壤香料难寻导致食不甘味,再加不知用什么野果土法酿制的酒浆里杂质多的简直像掺了水的沙子。
“要是你的人带不回好消息,千万别叫醒我。”理了理皮毛下垫着的稻草,一阵疲倦缓缓袭来,我和衣躺着,对隐没于黑暗的代号四说道。
“大人,大人……”梦中传来轻轻的呼唤,我迷醉于少女温柔的清香,精神却仍旧流连在睡神的故乡不愿离开。
“唔……”
长长抻了个懒腰,我把眼睛微微睁开条缝,代号四身着一袭黑衣,完美融入黑暗,如果不仔细分辨,容易让人误以为产生了错觉。
“也许是累了,这一觉睡得蛮香,现在什么时候了?”
“快子夜了。”
代号四敲着火镰,闪亮的火星稍纵即逝,划过美丽耀眼的弧线,伴着刺鼻的焦糊味,她点燃了墙上的火把,一团温暖的橘色光芒充满房间。
“斥候刚回来,正在外面候命。”
我含糊的点点头,裹着长衣坐起,桌上已经凉了的烤羊肉散发出别样的香味,勾得贪吃的肚子又咕噜作响。
“吃点宵夜应该没问题吧……”
我抓着挤成一堆的小肚腩自言自语:“哦,没事,你说你的。”
“等等,我看看。”代号四抢在我前夺走餐盘,端在面前全神贯注的观察着,脸凑得差点贴上。
“哎!你别吃啊!”
我非常没风度的吼着,像只护食的野狗:“都凉了,你想吃的话,我让人重新过过火。”
代号四没回答,她表情严肃的审视着烤羊腿的每一个细部,仿佛眼睛里自带显微镜似的:“按理说放了这么久的羊肉,表层的油脂应该凝成白色的固体,可是……”
她皱了皱眉:“刚才我一直守在这,没人进来。”
“疑神疑鬼的累不累?”
我装作大大咧咧的模样提上靴子,用眼角的余光目测着和代号四的距离,心里盘算强行夺食的可能性。
“也就是说,这只羊在之前就被人做了手脚。”一直嘀嘀咕咕的她突然如临大敌的说道。
“做了手脚?”我心虚的摸摸肚子,好像真感觉肠胃里隐隐作痛。
“你说的做手脚难道是……”
代号四把盘子丢到桌上,探手入怀摸索半天,看得我面红耳赤心发跳:“先把这个吃了再说。”
她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小陶瓶,从拧开的瓶口幽幽散发出凝血的腥味,相当令人倒胃口。
“这是啥?”
我捏着鼻子。拒绝她急切想强制喂下的动作:“闻起来像死人身上发臭的黑血,你不会要我真的喝下去吧?”
“我没开玩笑,大人,为了您好,还是赶紧喝了它吧。”
代号四把陶瓶放到我手里,转眼又从发丝间拽出一枚极细的长针,某个角度折射着流彩熠熠,可能是银质的。
“米特里达梯,万能解毒药,于人体无伤害。”
“听名字就很古怪。”
我咬咬牙,仰脖一股脑灌下,初尝时没有想象的那么难吃,可片刻后恶心的味道顺着肠胃猛地上返,冲的鼻涕眼泪齐齐流出,嘴麻得知觉全无。
“这玩意……你要害死我吗!”
“米特里达梯是安纳托利亚的本都人研制的万能解毒剂,据说从小便喂一群鸭雏各种毒药,最后提取幸存那只鸭子的血液配制而成。”
代号四轻描淡写的说着,手里的活一点没停下,只见她攥着银针,在残有酒液的杯中蘸了蘸,然后小心的刺入羊肉,趁这时间接着说。
“羊肉有点不太对,我怀疑被人下了毒,依经验看,对方恐怕是用了一种无色无味的东方毒药,奥格沙迪蒙。”
“下毒!”
我掐着喉咙,拿手指拼命往里抠,异想天开的想把她所谓的毒药呕出来,可惜无济于事,倒是酸水呛着鼻子,狼狈淌了满脸眼泪。
“快,快查啊!是不是真的被下了毒!我会不会有危险?”
代号四取出银针,借着火把的光亮观察细部颜色的变化。
“理论上米特里达梯对所有毒药都有效,哪怕毒性很强,它也可以延缓毒素在血液中扩散,为配制解毒药争取时间。”
她一边说,一边将银针在火焰上反复灼烧,看着它慢慢熏黑:“是奥格沙迪蒙,没事,米特里达梯能解毒。”
我如释重负的舒口气,肩膀脱力软下来:“有人下毒,难道是他们?”
忽的一个念头闪过,放松的神经再次紧绷:“外面的人都吃了那只羊,余下的骨头还拿出去熬了汤,你快把解药分下去!”
“晚了,从吃完晚饭到现在过去太久,奥格沙迪蒙的药效已通过血液直达心脏,外面那些人怕是再也醒不过来了,而敌人等得正是这个时机。”
她不动声色的做个手势,隐藏在房间各个角落的黑衣人纷纷现出身形,看到狭小的房间里竟然埋伏了这么多人,我张大嘴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吧,别声张,放敌人进来,务求一网打尽。”
她毫无感情的布置任务,右手不知何时反握着一把锋利的短刀:“想抓活口是不可能的,所以,格杀勿论!”
黑衣人悄无声息的消失在黑暗中,动作轻的好像从未出现过,代号四把短刀递给我,扭身熄灭火把。
“请躺在这作诱饵,敌人的目标是您。”
她的声音换了位置,似乎离我很远,全然在以命令的口气讲着:“一会打起来,您留着武器防身,倘若形势不妙,自有人掩护撤退,上帝一直眷顾着您,不是吗?”
事到如今还有商量的余地吗?我气鼓鼓的没搭理她,辗转反侧的换了好几个姿势躺卧,总感觉不方便出刀,最后只得悻悻的脸冲下趴着,用大腿压住握刀的右手。
“没听过将计就计拿重要人物当诱饵的,也不知是我的命太不值钱还是你们太有把握,啧啧。”我咬牙切齿的腹诽,趁代号四看不见翻了无数白眼。
人是向往光明的动物,一旦处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中很容易产生焦躁的情绪,总有种沉重的压迫感无孔不入的钻进皮肤,慢慢汇聚到压力极大的心脏,让这昼夜不歇的生命起搏器不堪重负。
试想如此紧张诡异的环境叫人如何睡得着?我记不清第几次无奈的睁开眼睛,房间里物体的轮廓隐约可见,周围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死亡并不可怕,人都是要死的,可怕的是当你知道即将死亡,却无法知晓具体的时间,那份等待中的煎熬和绝望,足够摧垮意志最坚定的巨人。
就在我昏昏沉沉差点睡着之际,全身汗毛没由来的竖起,第六感告诉我,冥冥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扑向面门。
“铛!”
来不及反应,金属撞击的声音便打破夜的平静,紧接着伴随瘆人的惨叫,一股温热的液体喷到脸上,不用猜我也知道那是血,热腾腾的、鲜活着的、跃动着的血。
回过神来,我一骨碌翻到旁边,手指触碰到躺在地上的尸体。
“是个男的!”
脖颈的动脉被划开骇人的伤口,依稀可摸出骨茬的痕迹,粘稠的血液放肆喷涌,殷湿了好大一滩:
“不是她!”
也不知在庆幸什么,我稍稍定了定神,房间里已成为短兵相接的格斗场,不分敌我的厮杀作一团。
身边不断有人倒下,一个、两个、三个……
交叠的尸体盖住我,形成宽厚的肉体屏障:
“怎么办?”
我抓耳挠腮的想不出主意,是走是留犹豫不决:“该死,什么都看不见!”
厮杀愈发激烈,压在身上的尸体越来越重,可即使这样,敌我双方都沉默着不讲话,除了武器碰撞和濒死的呻吟,一点活人的动静也没有,气氛压抑的恐怖,给我一种身处杀人密室观赏巫毒娃娃哑剧的错觉。
一只有力的手按在肩膀上,像拎小鸡似的轻轻松松把我从尸体堆里拽出来:“是谁!”
我悚然一惊,凭感觉出刀刺向那人。
“乒!”
刀锋相交火星四溅……
“走!”
女声短促而坚定,正好被兵器撞击的脆响盖过。
有谁点燃了房间里的稻草,火精灵兴奋地跳跃翻腾,贪婪****一切可燃的物体,旋即剧烈蹿升,炸开金色的火焰,我终于看清眼前的景象。
搏斗的双方都穿着同样的黑衣,彼此捉对厮杀,压根分辨不出究竟谁占优势,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不少面目凄惨的死人,外面远远的飘着喧闹,是发现失火的士兵正在赶来。
代号四皱着额头,不同凡俗的英气聚在眉间,放射着炫目的华彩,有些人只属于命中注定的归属,当代号四,艾莉亚-奥利维拉丝-克雷森蒂纵横于刀光剑影,她就化身为转世的女武神,英姿勃发、不可阻挡。
“你安全了,大人。”
冲过来的士兵将我们团团围住,其余人继续扑向火光冲天的屋子,茅草的棚顶已经燃烧殆尽,整个房梁应力折断。
“敌人呢?”嗓子里呛了口浓烟,我痛苦的咳嗽着。
“十几个人,有来无回。”
她冷冷的收起短刀,宣判了还在房间里的人的死刑。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