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雀之葛笼(新年番外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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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晦日的傍晚,天色渐暗。



    万家的灯火次第熄灭,街市上也鲜有车行了。



    原本繁华、喧闹的东京都,在逢魔时后便岑寂下来。



    “准备好了吗?卡夫卡,还有加奈。”



    平静、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回响着。



    “嗯……”



    听到了声音的我回过了身来,同时,也以燃起的火柴点亮了手中所持的烛台。



    “我已经准备好了……爸爸。”



    昏黄而又明亮的烛火照亮了玄关,同时也映照在我们每个人的脸上。



    而后,我将手中的烛台递给了小加奈。



    “谢谢哥哥~”



    妹妹一边微笑着这般对我说着,一边满怀恭敬地将其从我的手中接了过来。



    “两个人的愿望,都已经写好了吗?”



    母亲的左手,温柔地搭在我的右肩,而另一只手则牵着小加奈。



    “我写好啦\(^o^)/~”



    妹妹高举起双手,元气满满地回答。



    “那么,卡夫卡你呢?”



    母亲转过身来,带着些许祝愿……也带着些许期许地看着我道。



    母亲的目光……真是温暖呢。



    感受着心间逐渐蔓延开来的暖意……



    “我写好了。”



    不由得一边作答,一边报之以微笑。



    能够这般坦率地表露自己的心情……



    若是在过去的我看来,兴许会有些不可思议。



    温柔、温暖……



    此刻弥漫在我心间的这份难以言喻的心情……



    毫无疑问……是家族爱。



    “我们走吧。”



    正当我思绪游离之际,父亲背上了奇妙的匣,向我伸来了纤瘦的手臂。



    而我只是失神了一霎,便轻轻地将其握住了。



    那实在是……过于纤细的手臂。



    宛如轻易便会被损毁、捏碎般,以至于我根本不敢用力握紧。



    身为京都大学大学院文学研究科的教授的父亲,自我有记忆起,便一直都是这样一副弱不禁风的儒雅学者形象。



    辜负了父亲让我继承其衣钵的期许、坚持己见要学习美术的我……也真是不孝呢。



    虽然是这样想着……



    但我的脸上却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开怀的笑。



    这样好吗……?



    也许……真的很好。



    就这样,我们离开家门——离开封闭的窝,离开关闭的门户,离开怕人分享幸福的占有,没入街市,没入秉烛夜游的人潮之中。



    一路上,我一面牵着父亲的手,一面注视着其削瘦的肩膀上所背负着的、奇妙的匣子。



    我想……这个巨大的匣子,也许就像《舌切雀》的故事里、雀之里的少女阿照所希望赠与老爷爷的、不可思议的葛笼。



    其中所存放的……是金币,还是群魔?



    宛如潘多拉的魔盒,也若龙宫城的乙姬所赠与的不可思议的贝一般……



    在将其打开之前,皆是混沌而非既定之物。



    不过……父亲的匣子里装有的是为何物,其实我大致还是已经知晓了的。



    因为,我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匣子。



    每到一年之末的除夜的时候,父亲便会从仓库中将其取出。



    其中存放着我们在前一日晚亲手制作的河灯。



    在除夜的傍晚秉烛夜游,于手制的河灯之中写下自己对于新一年的祈愿,同时也将前一年的所有失落、痛苦、烦恼、忧愁……通通置入其中,令其沿着河川漂流,直至传达至神明的所在之处。



    这便是从明治时代开始一直流传至今的敬神习俗。



    因此……



    此时此刻,我们所踏上的……也相当于是觐见神明的行路。



    就这样,我们一直徒步行走着……



    直至随着人潮一同抵达下京最近的鸭川河畔才告终。



    在这走来的一路上,我沿途所见的人们,皆是虔诚而静谧的。



    可是,一旦在抵达了终点以后,这延绵的“潮水”便开始了“沸腾”。



    欢乐……



    欢乐……



    欢乐……



    欢乐的泪水……



    无与伦比的欢乐,在此间弥漫开来——



    宛如觐见神明般……



    至高无上的狂喜。



    纷繁交织的情绪……



    盘根错节的话语……



    “神”将带走无限的憎、无限的悲哀和罹难。



    “神”将带来无限的爱、无限的喜悦和平安。



    那视线……



    那个如今仍在注视着此处的存在……



    祂……



    如此应允着——



    在地上将平安归与祂所喜悦的人。



    而后……



    祈福开始了。



    人们纷纷点亮了自己手制的河灯,在欢声笑语、语笑喧阗中,心怀着无限美好的祈愿,将其缓缓地置入了鸭川。



    “綺麗ですね……”



    望着满河的流灯,加奈牵起了我的手,如是说道。



    “綺麗ですね……”



    而我同样如是说道。



    随后,我俩相视而笑。



    “不过……哥哥,你在河灯上写下的愿望是什么呢?”



    闻言,我的思绪有了一霎的迷恍。



    不久,目光满是爱怜地笑道:



    “‘加奈……只要你幸福就好。’”



    ……



    我所作的这本《御伽草纸》,原本是想慰劳那些为了日本国难敢死奋斗的人们,希望做出一个能在寸暇之余令人耳目清新的玩具。这一阵子我时常发烧,但仍拖着病体奉公出勤,一边处理自家受灾后的事宜,一边趁着繁忙之余,一点一滴把这些故事写出来。《肉瘤公公》、《浦岛先生》、《喀嗤喀嗤山》,接着是《桃太郎》与《舌切雀》,我原本打算如此编排这本《御伽草纸》,但是《桃太郎》这个故事,已被当做日本男儿的象征,内容也被简化了,比起故事形式,诗歌更能表现其中趣味。当然,一开始我也想重新塑造《桃太郎》,用我自己的形式表现,原本我打算赋予鬼岛上的鬼一种打从骨子里就充满憎恨的性格,要把他们描写成不打一仗不会甘心的那种极恶妖怪,由此引起大部分读者对桃太郎征讨鬼岛的共鸣,进而让阅读到那场战役的读者都手心冒汗,在千钧一发之际也仿佛身同其境(一个作者会谈论自己未完成的作品计划,大抵都是因为无法顺利书写,只能吹嘘顺便发些牢骚)。总之,反正都在兴头上了,请先耐心听我说吧。在希腊神话里,最丑恶邪佞的魔物,应该就是拥有蛇头的梅杜莎了。眉间总是因为狐疑而刻进深深的皱纹,小小的灰色眼睛里燃着露骨的杀意,发出威吓的怒吼时,苍白的双颊也跟着震动,黑色的薄唇不间断地吐出嫌恶及侮蔑的话语,以及整头长满赤腹毒蛇的长发,面对敌人时,这些毒蛇便会一起发出恶心的咻咻声,并像镰刀一样立起。只要看她一眼,马上就会有莫名的恐惧,接着,心脏冻结,全身僵硬,变得像冰冷的石头一样。或许与其说是恐怖,不如说不舒服更恰当,她并不是加害于人的身体,而是人的心。像这样的魔物,应该是最为人憎恨的,所以不把她打倒是不行的。与她相比,日本的妖怪就单纯得多,而且也有可爱之处。像古寺的大入道或是伞下有一只脚的怪物,大概都是为了那些喝了酒的豪杰,所以才跳着天真的舞步,出现在豪杰眼前,以聊慰豪杰空虚的夜晚。另外,绘本里所画的鬼岛众鬼,只是体型庞大而已,被猴子搔到鼻子,马上就哈啾一声打了一个喷嚏,接着就投降了,没有任何令人感到恐怖的地方,甚至会让人觉得他们十分善良,却反而要大费周章去退治那些鬼,这样的故事实在无法引起人们的兴趣,除非有比梅杜莎的头还要更厉害、更令人感到不愉快的角色登场,否则就无法令读者拳头紧握,手心冒汗。但如果把作为征服者的桃太郎写得太厉害,反而会让读者同情起鬼岛的鬼,那这个故事最精华的桥段,千钧一发时的醍醐味,就显现不出来了。像齐格弗里德这样拥有不死身的勇者也是有弱点的,那就是他的肩膀。即使是弁庆也是会哭的。总之,太过完美的强者,是不适合出现在故事里的。可能是因为作者自身经历的缘故,对于弱者相当了解,但对于强者的心理就无法明白了。况且,我从来没遇过哪个完全没输过的完美强者,连类似的传闻也没听说过。我是一个如果自己没有实际经历过,就写不出一行、甚至一个字的作者,光凭空想,只能写出空洞无趣的故事。所以,当我要写《桃太郎》的故事时,绝不可能让这种实际生活里从未见过的不败豪杰登场。我写的桃太郎,小时候一定是个爱哭鬼,体弱多病,胆小怕生,是个没出息的男人,尽管如此,但他打破了所有人的想象,踏进永远充满绝望、战栗、怨嗟的地狱,看见那些凶残暴戾的妖魔鬼怪后,觉得自己虽然力弱,但也不能坐视,于是毅然前行,腰间带着团子,往那些妖鬼的巢窟出发,我一定会写成这样的。至于后来加入的狗、猴子和雉鸡,也一定不会是模范的得力助手,各自都有令其他人感到困扰的怪癖,途中还会吵架,可能会写成像西游记里的孙悟空、猪八戒、沙悟净这样的角色。但是,就在《喀嗤喀嗤山》之后,终于可以开始着手写“我的《桃太郎》”时,突然感到乌云罩顶,觉得《桃太郎》无法只用一则故事这么单纯的形式来交代。因为这已经不只是故事了,这是所有日本人从古早以前就不断讴歌传颂而来的日本史诗,不管故事的脉络多矛盾都没有关系,这首史诗明快广阔的气度,直到现在还在日本回响着。而且,桃太郎是个拿着“日本一”旗帜的男子,不要说日本第一,就连日本第二、日本第三都没有实际经验过的作者,怎么可能描写得出日本第一的伟大男子呢?当“日本一”的旗帜在我脑中浮现时,我便很干脆地放弃了“我的《桃太郎》物语”的写作计划。



    于是,我马上就开始写接下来这个《舌切雀》的故事,并且打算着写完《舌切雀》就把《御伽草纸》作结。这个《舌切雀》的故事,和前面的《肉瘤公公》、《浦岛先生》、《喀嗤喀嗤山》一样,都没有号称“日本第一”的人物登场,所以我的责任就很轻了,可以自由地写,毕竟只要一提到日本第一,如果连这种小事都写成是这个尊国里的第一名,即使是用童话故事的名目,随便乱写也是不被允许的。要是外国人看了之后说“什么嘛,这就是日本第一吗”,被这样瞧不起的话那可怎么办,所以,在此我就先压住这个念头。不论是《肉瘤公公》故事里的两位老人还是《浦岛先生》,以及《喀嗤喀嗤山》里的狸猫,这些绝对都不是日本第一的角色。只有桃太郎是日本第一,所以我就不写《桃太郎》。所以,如果这本《御伽草纸》在你眼里有出现任何日本第一的角色,可能是你眼睛有问题,所以看错了。这样懂了吗?在我的《御伽草纸》里出现的角色,没有日本第一、第二或第三,没有所谓“代表性的人物”,那是因为名叫太宰的作家自身愚蠢的经验及匮乏的想象,只能创造出这些极其平庸的人物。如果以孔窥全,凭这些人物推测全日本人的轻重,那根本就是刻舟求剑,钻牛角尖而已。我非常尊重日本,虽然这不是件可以挂在嘴上说的事,但也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避开描写日本第一的桃太郎,因为其他人物并不是日本第一,所以我可以畅所欲言。我想一定会有读者对我这样奇怪的坚持表示赞同吧。



    说到《舌切雀》的主角,别说是日本第一强了,相反地,他可以说是日本第一没用的男人。首先,他身体孱弱。身体孱弱的男人在这世间的价值比不良于行的马还低。他总是无力地咳嗽,气色也很差,早上起床之后拿掸子拂去纸门上的灰尘,再拿起扫帚开始打扫房间,扫完地之后就已经用尽全部的气力,接下来一整天就是在矮桌旁时睡时醒,吃完午饭后就自己盖上棉被开始睡觉,这个男人十几年来都持续着这样没用的生活。虽然还不到四十岁,但是署名时已经自称为翁,还命令家里的人都要叫他爷爷。他或许算得上是个出世的隐士,但这样的隐士多少还是要有点积蓄,才能舍世而居;如果身无分文,即使想舍世,还是会被世间追赶,而无法真正远离世间。这位“老爷爷”也一样,虽然现在住在寒酸的草屋里,其实原本是有钱人家的三男,却因为背离父母的期待,没有正当的工作,又时常生病,懒散地过着晴耕雨读的生活,后来父母和亲戚们也放弃了他,不再称他是吃软饭的弱鸡,每个月固定给他一点可以维持基本生活的小钱,正因为这样,他才有办法过着舍世而居的生活。他的居所虽说是间草庵,但仍看得出他是有相当身份地位的人,不过,虽然有身份,却很没用。虽说他真的身体不好,但也不是终日卧床的病人,应该做点像样的工作,但这位老爷爷却一事无成,每天只知道读书。他读过很多书,但似乎读完就忘光了,从来没有把自己读书的心得和别人分享过,每天就只是无所事事地闲晃。光是这样,就已经足够被评断为存在价值等于零的人了,但还不止如此,这位老爷爷连一个孩子也没有。结婚已经十几年了,还没有子嗣,可以说这位老爷爷完全没有尽到一点生在人世的义务。什么样的女人愿意陪在如此毫无企图心的一家之主身边十几年,多少让人有点好奇,但只要是越过他们家草屋的篱笆,往里头窥见过的人,都会发出“什么嘛”这种失望的啐叹。老实说,他太太毫不出众,不论谁看到她全身黝黑,眼珠突出,粗大的手掌又皱又无力地垂在腰前,弯腰驼背在庭院里忙碌奔走的样子,都会觉得她比“老爷爷”还要老。但其实她才三十三岁,正迈入所谓的大厄年,原本是在“老爷爷”老家工作的女佣,负责照顾体弱多病的老爷爷,但在不知不觉中,也开始照顾起老爷爷的人生了。她是个文盲。



    “快点,请你快点把内衣脱了,拿过来这里,我要拿去洗。”太太用强烈的语气命令他。



    “下次吧。”老爷爷把手肘靠在矮桌上,托着腮低声答道。老爷爷说话的声音总是非常低沉,而且每句话的后半段都闷在嘴里,只听得见“啊”、“那个”、“嗯”之类含糊的字句,就连跟他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老婆婆”也无法每次都听懂,更何况是其他人。反正他就跟离世隐居的人一样,不管他说的话有没有被理解都无所谓,也没有固定的职业,虽然常读书,但也不想把自己所得的知识著述下来,结婚十几年仍没有孩子。因为这种性格,使得日常生活的沟通都可以减免,话的后半段都像含在嘴里一样咕噜咕噜的。不知道该不该说这是种惰性,总之这种消极的性格,绝不只表现在言语上。



    “请你快点拿出来,你看,襦袢的领子都被你的汗弄得又油又脏的。”



    “下次。”老爷爷仍然用手撑颊,脸上不带一丝微笑,直瞪瞪地望着老婆婆的脸。这次总算是说得比较清晰一点了,“今天很冷。”



    “都已经是冬天了,不只今天,明天、后天、大后天也都会很冷。”老婆婆像是在骂小孩子一样的语气叱着,“你知不知道,像你这种整天待在家里,坐在暖炉旁的人,跟走到水井旁洗衣服的人比起来,谁会觉得比较冷?”



    “不知道。”老爷爷露出微妙的笑容回答道,“因为你习惯走到水井旁了。”



    “不要跟我开玩笑。”老婆婆深深地皱起眉头斥道,“我可不是为了洗衣服才活在这个世上的。”



    “这样啊。”老爷爷说着,一副与自己无关的样子。



    “快点脱下来给我,换穿的干净内衣全都放在那边的抽屉。”



    “会感冒。”



    “是,我遵命。”老婆婆非常气愤地丢下这句话就走了。



    这里是东北的郊外,爱宕山的山麓,广濑川的急流流经的一片辽阔竹林。仙台地方自古以来就有很多雀鸟,被称之为仙台笹的纹章,就是画有两只雀鸟的纹饰,另外,戏剧的先代萩里,雀鸟的角色都是由每年年俸有千两以上的大牌演员所饰演的,我想各位都知道吧。去年我到仙台旅行时,当地的友人告诉我一首古老的童谣:



    竹笼目竹笼目



    竹笼里的小麻雀



    何时何时出来咧



    不只在仙台,这首歌谣后来变成日本各地的孩子们玩游戏时所唱的歌。“竹笼里的小麻雀”在这句里头,笼中的小鸟写明是麻雀,另外还有“出来咧”这样的东北方言毫不做作地穿插其中,明确地显示这是一首出自仙台的民谣。



    在老爷爷草屋四周的广大竹林里,也住着许多的麻雀,不分昼夜地嘈杂着,叫声之大,简直就快把耳朵给弄聋了。这一年的秋末,在某个雪霰轻落在竹林中,发出清脆声响的早晨,老爷爷发现庭院里有一只跛脚的小麻雀,不自然地蹦跳着,老爷爷默默地将它拾起,带到房里的暖炉旁喂食。后来,即便小麻雀的脚伤已经恢复,它仍然待在老爷爷的房间里玩,偶尔从房间倏地飞降到庭院的地上,再飞回缘廊,啄食老爷爷给它的饲料,然后滴下粪便。



    老婆婆见状,马上说:“那样很脏。”老爷爷便默默起身,取出怀纸把滴落在缘廊的鸟粪擦拭干净。待在老爷爷家的日子久了,小麻雀也渐渐分得出来谁待它好,谁待它不好。家里只有老婆婆一个人在的时候,小麻雀就在庭院里或屋檐下避难,等到老爷爷出现之后,便马上飞到老爷爷的头上停下,或在老爷爷的桌上跳来跳去,一下跑去偷喝砚台里的水,一下躲在挂毛笔的笔架中,不断妨碍老爷爷读书,虽然如此,老爷爷都假装没看见。他不像世上的爱禽家,会替自己的爱禽取一个奇怪的名字,然后对它说:“瑠美啊,你也很寂寞吧。”不管小麻雀在哪里,或做了什么事,老爷爷都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只是偶尔从厨房抓一把饲料撒在缘廊。



    在老婆婆催讨脏衣服不成退场之后,小麻雀就从屋檐啪嗒啪嗒地飞进来,停在老爷爷用手托腮的矮桌对角。



    自此,发生在小麻雀身上的悲剧便慢慢揭开序幕。



    老爷爷的表情丝毫未变,静静地看着小麻雀,过了一会儿,老爷爷才终于说了句“这样啊”,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把书本摊开在桌上。他只翻了翻书本的一两页,便又恢复成托腮的姿势,迷茫地望着前方,“说什么不是为了洗衣服而生的,看来她心里还是有想要成为小女人的一面嘛。”老爷爷低声说道,幽幽地苦笑着。



    这时桌上的小麻雀突然说起人话。



    “那您呢?您是为什么而生的?”



    老爷爷并没有特别感到惊讶,“我啊,我生来就是为了说实话的。”



    “但是,您什么话也不说啊?”



    “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在说谎,所以我不喜欢和他们说话。大家都只会说谎话。更可怕的是,他们自己都没有察觉自己在说谎。”



    “那是懒人的借口。说不定,这世上的所有人都想要用这种懒惰的态度来对待别人。不过,您什么努力都没做啊。有一句谚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您也没有说别人的资格吧。”



    “说的也是,”老爷爷还是面无表情,“不过,要是有其他像我这样的男人也不错啊。你看我,虽然像是什么事都没做的样子,但其实有些事是除了我以外没人能够做到的。虽然不知道有生之年会不会有发挥我真正价值的时机到来,可是,一旦时机来临,我便会大大地活跃。在时机到来之前,我就……沉默地……读书。”



    “是这样吗,”小麻雀歪着头说,“越是软弱的阴弁庆,这种逞强的气焰就越是高涨呢。您现在的生活可以说是半残的隐居吧,像您这样年老体衰的长者,还把过去未实现的梦想看成希望,只是在自我安慰罢了,真可怜。别说是逞强的气焰,根本只是执迷的痴愚。您根本没做过任何好事吧。”



    “你讲的也对,”老爷爷沉静了下来,“不过,我现在可是正在进行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是什么呢,就是无欲。这事说来容易,做起来却很困难。像我家那个老太婆,已经跟我这种人在一起十几年了,原本以为她多少已经舍弃了一般世俗的欲望,但其实完全不是这样,就像今天她说的话,多少还是有渴望美艳的俗念。实在是太好笑了,好笑到连我独处的时候都会笑出来。”



    此时,老婆婆突然一声不响地探出头来,“美色什么的我可没想哦。咦?你在跟谁说话?好像是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客人在哪里?”



    “客人嘛……”老爷爷又如往常一般,语句的后半段混浊不清。



    “你刚才的确在跟人说话,而且是说我的坏话。算了,反正你跟我说话的时候总是口齿不清,还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那个女孩的声音,简直就像有人故意变声似的,那么年轻、活泼、开朗。你自己才是还有色欲俗念的人呢,根本就放不下。”



    “是吗。”老爷爷仍然含糊地回答,“但是这里的确只有我一个人。”



    “别跟我开玩笑了。”老婆婆似乎真的动怒了,一屁股坐在缘廊上,“你到底把我当做什么?我可是咬牙忍耐才走到今天的,但你从头到尾都把我当傻瓜。没错,我没家教又没念过书,无法成为你说话的对象,但你也太过分了。我是因为年轻时就在府上工作,后来负责照顾你,所以才变成现在这样的,你的父母那时也说,这人算是十分勤奋,就让她跟儿子在一起吧——”



    “满口谎言。”



    “我哪有说谎?我说了什么谎?本来不就是这样子吗?那个时候,最了解你的人就是我了,没有我不行,所以才变成要我照顾你一生的,不是吗?我哪一句说谎?如何说谎的?我愿闻其详。”老婆婆脸色骤变,一直逼问着。



    “大家都说谎。那时候,我只是觉得你没有诱惑我的意思,只是这样而已。”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完全不懂。别把我当笨蛋,我是为了你,才跟你在一起的,诱惑什么的完全没有,你说的话也太低级了。你不知道吧,我光是跟你这样的人朝夕相处,就觉得寂寞得无以复加,你也从没对我说过一句温柔的话。看看其他夫妇,无论多么贫困,晚餐时两人还是愉快地聊着身边发生的事,然后相视而笑。我绝对不是一个贪心的女人,为了你,我什么事情都可以忍耐,只是,如果你偶尔能对我说一句温柔的话,我就很满足了。”



    “这点小事也要说,真是无聊。原本以为你大概已经放弃了,结果还是这些老掉牙的牢骚。企图想要扭转局面对吧,这样可不行啊,你说的事会误导大家的。你三不五时会出现这种情绪本位的肤浅想法。让我变得如此沉默的人,就是你。晚饭时聊的那些话题,都是对附近邻居品头论足,也就是说别人的坏话,这种时候你所谓的情绪本位,就意味着我得听你说别人的坏话。到目前为止,我从来没听过你赞美过某人。我毕竟是个心性软弱的人,一定会受你的影响,开始批评别人。对我而言,这就是最恐怖的地方,所以我索性决定对谁都不要开口。你们这些人,就只着眼在别人的坏处,完全没有察觉到自身的恐怖。所以,我害怕人。”



    “我明白了。我已经受够你了,反正你也讨厌我这个老太婆吧,我都知道。刚才的那位客人在哪?躲在哪里了?确实是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你能跟年轻女孩聊得那么开心,会讨厌跟我这个老太婆说话也是理所当然。什么嘛,口口声声说无欲无求什么的一副觉悟了的脸,遇到年轻女孩还不是马上就兴奋起来,说了一大堆话,连声音都变了。”



    “你说是这样就这样吧。”



    “什么就这样?那位客人在哪里?我不跟客人打个招呼的话,就对客人太失礼了。毕竟在别人看来,我就是这个家的女主人,让我跟客人打个招呼吧,可别把我看扁了。”



    “就是它。”老爷爷抬了抬下巴,指着站在桌上玩耍的小麻雀。



    “咦?别开玩笑了,麻雀怎么可能会说话。”



    “会啊,而且说得还挺一针见血的呢。”



    “你总是这么恶劣地耍我。那么,就随你便吧。”老婆婆突然伸出手,一把抓起桌上的小麻雀,“为了不让他一直说些一针见血的话,我就把他的舌头拔掉。平时你太宠这只麻雀了,我虽然很厌倦,但也无可奈何,正好,让那个年轻女孩逃掉了,作为替代品,我就把这只麻雀的舌头拔掉。哈哈哈,真是太痛快了。”说着,就撬开手掌中麻雀的嘴,紧紧抓住那像油菜花一样的小舌头,叽的一声拔掉了。



    小麻雀痛苦地拍翅往高空飞去。



    老爷爷无言地望着小麻雀飞去的方向。



    隔天,老爷爷开始在竹林里搜寻小麻雀的踪迹。



    舌头被切的小麻雀



    你在哪儿呢



    舌头被切的小麻雀



    你在哪儿呢



    对老爷爷而言,用如此不顾一切的热情做出行动,在他人生中还是头一遭。在老爷爷心中一直沉睡着的某物,此时终于冒出头来,但要说某物究竟是何物,笔者(太宰)也不能明白。当他在自己家时,却感觉是在别人家一样,总是无法放松的人,突然之间,遇见了拥有能让自己安心的力量的人,并开始追求,这大概可以称之为恋爱吧。但是比起心意、恋爱这些词语所表现出的单纯心理状态,老爷爷的心情恐怕更可以说是因为孤独寂寞。老爷爷十分热切地寻找小麻雀,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积极执著。



    舌头被切的小麻雀



    你在哪儿呢



    舌头被切的小麻雀



    你在哪儿呢



    老爷爷并不是刻意一边唱着这首歌一边寻找小麻雀的,只是当竹林里的风在耳边嗫嚅着,他心中就自然而然涌现这些语句,一直重复着,简直跟佛经一样,当他一步一步踩在竹林雪地上,这些句子也同时跟着涌出,和耳边风的鸣声合奏。



    某天夜里,仙台地方难得下起了大雪,翌日,天气晴朗,周遭变成一片耀眼的银白色。老爷爷这天仍然一大早就穿起草编的雪鞋,和之前一样,漫无目的在竹林里走着。



    舌头被切的小麻雀



    你在哪儿呢



    舌头被切的小麻雀



    你在哪儿呢



    突然间,凝结在竹叶上的一大团积雪,砰的一声掉了下来,正好砸在老爷爷头上,老爷爷倒在雪地上,昏了过去。仿佛身在梦境之中,他听见许多细碎的耳语在身边响起。



    “真可怜,应该是死了吧。”



    “他才没死呢,只是失去意识而已。”



    “但是,他要是这样一直倒在地上的话,还是会被冻死的。”



    “说的也是。不赶快做些什么的话可不行啊,真伤脑筋。如果她早点走到这里来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她到底怎么了?”



    “你说阿照吗?”



    “是啊,不知道是被谁恶作剧伤到了嘴巴,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看过她到这附近来了。”



    “应该还在睡觉吧。她的舌头被拔掉了,所以没办法说话,只能每天以泪洗面。”



    “原来是舌头被拔掉了。竟然会有人做这么可恶的恶作剧。”



    “其实,就是这个人的老婆干的好事。那位太太并不是坏人,只是那天心情不好,正为了一点小事发脾气,就突然把阿照的舌头给拔了。”



    “你看见了?”



    “对呀,好恐怖。人类就是做得出这么残酷的事。”



    “她是在吃醋吧。我也对这位先生家里的事情有所耳闻,都是因为他把他的老婆当笨蛋耍,做得太过火了。虽说他不大可能溺爱太太,但那样漠不关心也的确不好。阿照也真是,和先生太过亲密了。总之,大家都有不对的地方,算了。”



    “咦,你在吃醋吗?你喜欢阿照吧,瞒着我可不行哦。因为阿照是这片竹林里第一的美声家,所以你才不自觉地叹着气,对吧?”



    “什么嫉妒的,这种低级的事我才不会做呢。不过,跟你比起来,阿照的声音确实比较好听,而且人也漂亮。”



    “你好过分。”



    “要吵架就免了。话说回来,这个人到底要怎么办?如果不管的话,他就会死掉了。真可怜,他那么想要见到阿照,每天在这片竹林里来回寻找,却遇到这种事,真倒霉。这个人一定很老实。”



    “只是个笨蛋而已。都这么一把年纪了,还追着一只小麻雀到处跑,不是笨蛋是什么?”



    “不要这么说。喂,我们就让他们见面吧,阿照好像也很想见到这个人,但是阿照已经被拔了舌头,无法开口,就算我们告诉她这个人在找她,她也只能在竹林深处歇息,整天泪流满面而已。虽然这个人也很可怜,但阿照比她更可怜啊。如何?我们就出一点力吧。”



    “我不要。我不想对这种情爱纠葛拿出同情心。”



    “才不是情爱纠葛。你不懂啦。在座的各位,应该都很希望我们帮忙他们见面吧。这是很正常的,本来就应该如此。”



    “对啦对啦,我来帮忙,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我们就来请求神吧,我的爷爷一直以来都这么教导我,不管其他逻辑道理,当想要为他人尽一份心力时,就是求神最好的时机。这种时候,无论祈求什么,神明都一定会帮忙实现的。各位,请在这里稍等我一下,我现在就去拜托镇守森林的神明。”



    老爷爷忽然睁开眼睛,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在一间用竹柱盖成的、小巧华丽的屋子里。他坐起身来环顾四周,此时,纸门咻的一声打开了,一个身长两尺左右的人偶走了出来。



    “哎呀,您醒了啊。”



    “啊,嗯。”老爷爷悠然一笑,“这是哪里?”



    “这里是麻雀的宿屋。”这位像人偶一样可爱的女孩子,在老爷爷面前端正地坐下,眨着又圆又大的眼睛回答道。



    “这样啊。”老爷爷似乎稍微安心了点,点了点头,“难道你就是那个舌切雀?”



    “不是的,阿照还在里面的房间睡着。我叫阿铃,是阿照最好的朋友。”



    “这样啊。这么说来,那个舌头被拔掉的小麻雀,名字叫阿照?”



    “是的,她是一位非常温柔、善良的人。请您快去看看她吧,她好可怜,因为不能说话,每天只能不停地流泪。”



    “我去见她。”老爷爷站了起来,“她在哪里呢?”



    “我替您带路。”阿铃轻快地摆了摆长袖,站起身来走到缘廊。



    老爷爷为了防止滑倒,蹑手蹑脚地走在青竹铺成的狭窄缘廊上。



    “就是这里,请进吧。”



    在阿铃的带领下,老爷爷走到了最里面的房间。是一间很明亮的小屋,屋前的庭院长满了繁茂的小竹,竹林间有浅浅的清水流过。



    阿照盖着小小的红绢被正熟睡着,是个看起来比阿铃更美、更有气质的人偶娃娃,只是脸色稍微有些发青。她睁开大大的眼睛,一直怔怔地望着老爷爷,然后扑簌簌地流下泪来。



    老爷爷在她枕边盘腿坐下,什么话也没说,望着院子里川流的清水。



    阿铃悄悄地离开了房间。



    无声胜有声。



    老爷爷只是默默地叹气,但这并不是忧郁的叹息,老爷爷这辈子第一次体验到心境的安稳,这份喜悦转变成了幽幽的叹息。



    阿铃静静地将酒菜端来。



    “请慢用。”阿铃说完便离开了。



    老爷爷替自己倒了一杯酒,一边喝着,一边又开始眺望着庭院里的清水。老爷爷并不是真的想要“饮酒”,只是用一杯酒让自己陶醉其中。老爷爷接着拿起筷子,夹起菜肴当中的一块竹笋,小口地咬着。十分好吃。但老爷爷并没有因此大快朵颐起来,只吃了这样就放下筷子。



    纸门又打开了,阿铃拿着第二壶酒和其他菜肴进来,然后坐在老爷爷面前。



    “如何?”说着阿铃便帮老爷爷斟酒。



    “啊不,已经够了。不过,这酒真是好酒啊。”老爷爷并不是说客套话,而是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



    “还合您的口味吧?这是竹之甘露。”



    “太好喝了。”



    “您说什么?”



    “太好喝了。”



    躺在床上听着老爷爷和阿铃的对话,阿照笑了。



    “您看,阿照笑了呢。是不是想说什么?”



    阿照点了点头。



    “不能说也没关系。对吧?”进到麻雀宿屋之后,这是老爷爷第一次面对着阿照说话。



    阿照眨了眨眼,点了两三次头,很高兴的样子。



    “那么,我就先失陪了。改天再来。”



    阿铃一时间对这个来去如风的访客露出了呆然的样子。



    “咦,已经要回去了吗?您在竹林里来回走着找着,差点就冻死了,今天好不容易重逢了,却连一句温柔的慰问都没有——”



    “我最不会说的就是温柔的话了。很抱歉。”老爷爷苦笑着,但已经站起身来。



    “阿照,可以吗?就这样让他回去?”阿铃慌张地转向阿照。



    阿照笑着首肯了。



    “你们两个,还真是一个鼻孔出气啊。”阿铃也笑了出来,“那么,欢迎您随时再光临。”



    “我会的。”老爷爷认真地回答,然后走出了小屋,忽然停住脚步,“这里是哪里呢?”



    “竹林里。”



    “是吗?没想到竹林里竟然有一间这么奇妙的房子。”



    “是的。”阿铃回答,与阿照相视而笑,“但普通人是看不见的。以后只要您像今天早上一样,趴在竹林入口处的雪地上,不论何时我们都会来帮您带路的。”



    “那就谢谢了。”老爷爷没有多加思考,也没有多说什么客套话,便走出房间,来到青竹铺成的缘廊上,在阿铃带领下,回到一开始的小巧茶间,但这一次,茶间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葛笼。



    “难得您来到这里,招待不周,真是非常抱歉。”阿铃的语气稍微改变了,“这是我们雀之里代表性的名产葛笼,请您选一个中意的带回家吧。”



    “我不要那种东西。”老爷爷不太高兴的样子,对房间里的葛笼看也不看一眼,说:“我的鞋子在哪?”



    “您这样子我很困扰啊,请您务必选一个喜欢的带回家。”阿铃用快哭出来的声音说,“不然我会被阿照骂的。”



    “不会的。那孩子绝对不会生气,我很清楚。对了,我的鞋子在哪儿呢?我记得我是穿着一双脏雪鞋来的。”



    “我丢掉了。还是您就赤脚回去吧?”



    “太过分了吧。”



    “不然,您就选一个纪念品带回家嘛。小女子拜托您了。”阿铃对他合起小手请求着。



    老爷爷苦笑着,望了一眼排在房间里的许多葛笼。“我不喜欢拿着东西走路。每个都这么大,有没有大小刚好可以让我放进怀里的名产呢?”



    “您这个要求有点太无理了——”



    “那我这就回去了,赤脚也没关系。如果非得要我提什么东西回去的话,那就抱歉了。”老爷爷说着,一副马上就要走出缘廊的样子。



    “等一下,请等一下。我去问问阿照吧。”



    阿铃说着,就啪嗒啪嗒地往阿照的房间飞奔而去,过了一会儿,口中衔着一支稻穗回来。



    “来,这是阿照的发簪,请您不要忘记阿照。那么,下次再见了。”



    忽地回过神来,老爷爷仍然躺在竹林的入口处。什么嘛,原来是梦啊。正这么想着,却发现自己的右手握着稻穗。稻穗像玫瑰花一样,散发出芬芳的香气,在寒冷的严冬,稻穗是十分罕见的,老爷爷小心翼翼地将稻穗带回家,插在自己的矮桌上。



    “咦,那是什么?”老婆婆在家里做针线活的时候,瞧见了稻穗,因而质问老爷爷。



    “稻穗。”老爷爷用和往常一样的语调说着。



    “稻穗?这个时期哪里有稻穗?你从哪里捡来的?”



    “不是捡来的。”老爷爷低声说着,便把书本打开,默默地开始读起书来。



    “有点奇怪哦,这阵子你每天都在竹林里徘徊,又茫然地回家,今天却一脸高兴地拿着这个东西回来,还煞有介事地把它插好放在桌上。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既然你说它不是捡来的,那是怎么来的?可以请你详细地告诉我吗?”



    “我从雀之里得到的。”老爷爷简洁地说着,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想赶快结束话题。



    这样的回答,是没办法满足现实主义的老婆婆的。老婆婆听了,只是更加缠人地丢出一个个问题诘问老爷爷。不擅长说谎的老爷爷,被烦得没办法了,只好将自己不可思议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老婆婆。



    “这种事情……你说的是真的吗?”老婆婆听得一愣一愣的,最后忍不住笑了出来。



    老爷爷不再回答,用手撑着脸颊,视线专注在书本上。



    “胡说八道,你以为我会相信吗?你一定是在骗我。我都知道,自从上次,对,就是那个年轻女孩来做客以后,你仿佛就变了个人,有时毛毛躁躁的,有时又整天叹气,就像是身陷恋爱之中,都一把年纪了,多难看啊,这可瞒不过我,因为我都知道。在竹林里,有一间小小的房子,里面还有像人偶一样可爱的女孩,哼,拿这种骗小孩的事来搪塞我是行不通的。如果是真的,下次你去的时候,就带一个名产的葛笼回来给我看看。但你没办法,对吧?因为都是虚构的。如果你能从那间不可思议的宿屋里把大葛笼背回来,就能当做证据,我也不会不相信你了,但是你拿这种稻穗回家,说是那个像人偶一样的女孩的发簪,说这种乱七八糟的话也太蠢了。像个男人一点,直接跟我坦白吧。我不是一个不识大体的女人,如果你要一两名小妾,也不是不行……”



    “我只是不喜欢拿着东西。”



    “是吗?这样的话,我代替你去吧,只要在竹林的入口趴下就可以了对吧?我去吧,可以吗?你会觉得困扰吧?”



    “你去吧。”



    “呵,脸皮还真厚。你说让我去,一定也是骗人的。那么,我就真的去啰?”老婆婆带着不怀好意的微笑说道。



    “看来,你是想要那个葛笼吧。”



    “哼,正是如此,反正我就是贪心,就是想要那个名产。我这就出门了,我会带一个最大最重的葛笼回来的。哈哈哈,真愚蠢。我实在是对你那副事不关己的高傲表情恨之入骨,现在就想把你这张假圣人的脸皮给剥下来。只要趴在雪地上就能到达麻雀的宿屋,啊哈哈哈,这么蠢的事,不过,我还是会遵从您所说的。要是等会你才追着我说全部都是在骗我,我可不听哦。”



    老婆婆停下手中的工作,收拾针线道具之后便走下庭院,踏过积雪,往竹林走去。



    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呢?笔者也不知道。



    黄昏时,老婆婆俯卧在雪地上,背着又重又大的葛笼,身体逐渐变得冰冷。葛笼太重,重得抬不起来,老婆婆就这样冻死在雪地里,葛笼中则是放满了灿亮的金币。



    不知道算不算是托这些金币的福,老爷爷后来便仕了官,最终高升到一国宰相的地位,大家都称呼他为雀大臣,还说他会如此官运亨通,都是因为当年他对那只小麻雀的爱得到了回报。但是,老爷爷每次听到这些闲话,都只是幽幽地苦笑,说:“不,都是托我太太的福,我让她吃苦了。”



    ——《御伽草纸·舌切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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