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什么事了?
荆风匆匆赶到洗砚轩内室。苏砚心并没有睡,也没有在打坐,他穿了件冰蓝色薄袍,那衣服不知是什么做的,流动着如水般的清辉。他斜倚在窗下的榻上,松松趿了一双便鞋,露出一小截洁白如玉的脚踝。
荆风心下便是一轻。有的人,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便让人有了主心骨。苏砚心是如山如海的男人,有他在,就算天地塌陷,日月倒转,又能怎样?
“苏师兄,外面……”
“人群疏散了吗?”
“清风居以外三十里,已经没有人烟。糖蜜师妹吵着要进去救人,被属下们用了一些特殊措施,也‘请出来’了。内事部那边,紧急开启了无量虚空大阵,折叠了一部分空间,降低了部分异象对城中的影响。”
“这不是处理得很好么?有的战斗,终归只能一个人去面对的。你们已经尽了全力,剩下的,就看她自己了。”他扬了扬手中的书卷,津津有味地看了下去。荆风注意到,这的确是一本蝴蝶装纸质书,而不是更常见的玉简密卷之流。
这难道是什么孤本珍藏,纸是东海巨怪皮革鞣制,为了掩人耳目做成这样?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走神,轻咳一声:“此外,内事部路河长老要求当值执事,全力开启天都城三十三层防御法阵,并且尽快进入清风居把当事人带出来,询问有关事宜。当值的队长是咱们的人,我让她先拖一会儿,赶紧过来找您了。”
苏砚心双眉一挑:“路河真是这么说的?”他对门中这位元婴期长老殊无敬意,连敬称都没有提。
荆风也很自然地接下去:“是的。路河长老的三徒弟,听说打算收玄水南家南怀晏为徒。不过更重要的,路河长老作为内事部副部主,和正部主玉师大人向来多有不合。如今玉师大人在闭关,内事部由他说了算。”
“全力开启天都城三十三层防御法阵,需要征得三部四司中大半部主司主同意。战部正副部主都不在城内,监察部目前由您做主,然而内事部对御兽司,炼丹司,符咒司,炼器司有统辖权。您要直接同他争的话……”
话尚未完,异变又起。
月华清亮如水,本就是淡淡地洒在人间,被耀阳一遮,便显得黯淡无光起来。正当众人以为它要继续沉寂下去,它渐渐由缺至盈,竟变作一轮圆月!
日月同升,双耀双辉!真是天地间难得的奇迹,一瞬间,人们都长长地屏住了呼吸,生怕有所惊扰亵渎。已有修士喃喃地拜伏于地,赞叹起天地之威来;又有修士,平日里凭借着法力高强横行霸道,看着这伟丽的天象,不由得想起凡人常说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来,不由得汗湿重衣,瘫倒在地。
苏砚心脸色却渐渐沉了下去,他低低一声糟了,身形一闪,便已消失在原地。
他直接瞬移到内事部防御厅,身形化风,一瞬间穿过前面三道院子,来到第四道院子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前。屋内中央坐着一个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少年,面容清隽秀美,眉目间却饱含风霜。一个三四十岁,面容威严的中年人随侍在他身后,其侧坐着糖蜜,掩不住的焦急神色。
一个身着内事部执事衣衫的修士,正在一旁弯腰赔笑:“启禀长老大人,刚才已经开启了月引流华大阵,增强了月力。三十三层防御大阵要开启完全,恐怕要再等一阵儿。况且,依在下看来,全力开启,所费不赀,也没有这个必要……”
他话还未说完,站在座位后的中年人忍不住喝到:“师尊当前,你一个区区筑基期,怎么那么多废话?”他上前几步,一把拽住执事脖领子,“我问你,你到底开是不开?”
执事脸涨得通红,中年人刚想继续喝问,突然心头一凛,随手将执事甩到一旁,撑起了一道淡金色防护罩。可还是迟了,有苍白火焰自罩内烧起,瞬间烧着了他的全身。
少年神色凝重,从座位上站起,轻轻在中年人身上一按,火焰便消了。说也奇怪,那股火不知因何而起,消得也莫名其妙。中年人蹬蹬向后退了几步,刚要发火,那少年道:“道凌,澄心静意,心平如镜。那是‘无明火’。”
无明火此言一出,屋内众人俱是一惊。他们都是见多识广之辈,身负上等传承,自然懂得无明火是何物。准确来说,那并不只是一种火焰,更是一种神通。是人就免不了有七情六欲,即使是修士也不可避免。修出无明火神通的人,可以用敌人的愤怒为引,直接从人的心头烧起。方才少年那一按,看似简单,却是他多年眼光修为见识的集合,费力不轻。
苏砚心从外间进来:“路河长老,真是好眼力。”说完此言,他不再理会少年,转身对执事道,“志才师弟,你去阵法宗枢那里守着,没有我的命令,谁若是敢接近一步,杀无赦!”
路河脸上表情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尤其是他看见执事连滚带爬跑出去之后。中年人——也就是道凌重重哼了一声,但顾忌着苏砚心神鬼莫测的手段,强压下怒意:“苏砚心,你可知罪?宗门教你法术,不是要你和同门动手的!”
“那你刚才在做什么?”
“我……我不是没使用灵力吗?不用灵力打人,怎么又算得上动手?”
苏砚心冷笑了一声,他也没多说别的,那一抹不屑直白地挂在脸上,其神情让人看了想打人。路河也觉得自己的三弟子未免说得太离谱——虽然在看见苏砚心如此神色前,他并没有觉得有多离谱:“苏砚心,你来此做什么?你想拖延时间救人吗?”
“我不懂什么救人不救人,我只知道,按照律令,完全开启天都城三十三层防御法阵,有以下几种情况:一是出示掌门的法谕;二是三部四司的各位部主司主到齐,众人投票,民主决定……”
“战部监察部部主在外,内事部部主闭关,四司的司主都已经同意了……”
“同意了,他们人在何处?退一万步说,他们的法谕在何处?”
“他们人马上过来……”
“马上过来是何时?而且根据第128条律令,当正部主不能出席
席,副部主可以在以下几种情况……”
眼见着师父快要被苏砚心绕晕了,道凌心中大急,现下这情况,就不该论什么律文,苏砚心是监察部副部主,论这个哪里辩得过他?师尊就该凭借比苏砚心高一大境界修为的优势,直接压住他,强行开了三十三层防御法阵便是!事情结束之后,再慢慢打嘴仗,且要来回扯皮一阵儿呢!
他不敢直接上前,拂了师尊的面子,转身见了坐在一旁六神无主的糖蜜,俯身低低耳语了几句。糖蜜先是一阵迟疑,眼神渐渐变得坚毅,他便知道,事情成了。
糖蜜紧走两步,直插入二人之间。纵然二人顾忌她的身份,赶忙各自收了威压,她也不是一般的练气期,身形却也摇摇欲坠。她一咬牙,挺直了身体:“苏师兄,事急从权,救人要紧,我们不要讲什么大道理了。全力开启三十三层防御法阵,事后有什么责任,我担了!所有的花费,都由我来出!”
“糖蜜师妹,你知道有什么后果么?全力开启三十三层防御法阵,纵然可能防住了劫数,也同时断了沧澜师妹对真实星空的感应。不要说定星,事后十有八-九筋脉俱断、丹田俱毁,不走火入魔已是大幸……”
“可这样至少她还活着,还活着!”糖蜜的声音,已带上了一丝哭腔,“如果这样下去,定星也许能有那一点点微小的可能,可是她近乎十死无生!”
“死在追求天道,奋发向上的仙路上,她也死而无憾了。她不是第一个人,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人,正是有像她这样,执着坚韧的修士们,我们人族,才能从众神的奴隶,变作诸界的主人,堂堂正正在天下行走!她能引动这般异象,无论成与不成,将来仙朝的史书上,必将会有她一笔。”
“我不想听你这般大道理!”糖蜜突然爆发了,她的神色近乎凄厉,乌发散乱地披了下来,贴在脸上,把路河和道凌都吓了一跳,“我只想要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活着的澜姐姐!她是一条人命,不是史书里冷冰冰的一句话,一个代表着她名字她一生无意义的符号!你是这样,阿耶也是这样,把阿娘娶来,却为了修炼突破,整年整年地闭关,连娘亲孤独抑郁而死,他还在外征战,都没来得及回去看一眼!”
“你们这些修士,一个个看上去冷情冷性,心也的确是冰,不,是石头做的!冰还能捂得化,可你们的心,却没有什么能动摇!你们或许狡诈,或许善良,或许冷漠,但在你们心头最重要的,永远是修炼,无穷无尽的修炼!”她见苏砚心依旧没有任何动容,她目中突然厉色一闪,拔剑架在苏砚心脖子上,“苏砚心,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你打开防御阵,救救澜姐姐!我有天级一品‘天地回春丹’,只要她还活着,什么伤都能救得回来!澜姐姐她还年轻,还有几十年大好时光!”
明明是她把剑架在苏砚心脖子上,可看上去却像是苏砚心在威胁她。这一刻,她似乎还是十年前那个孤独无助的小女孩儿,面对垂死病榻,已经有些癫狂的阿娘,她束手无策,一次次跑去求各位长老叔叔,却一次次得到一句礼貌而冰冷的“抱歉大小姐,宗主大人目前在太虚小世界。魔门敌境,不方便联系,一有讯息,我们会立刻通知夫人和大小姐的”。
她去求平日里一个非常和善的长老,却无意中听得长老在同旁人道:“我们把大小姐送到天渊阁,小住一段时间如何?那个疯婆娘,不好好修炼,带累宗主进境就罢了,大小姐年岁还小,千万别影响了她。”她吓得赶紧跑回阿娘身边,紧紧抓住阿娘的手。
直到最后,阿娘也没见到阿耶最后一眼。这十几年,她紧闭心房,沧澜是她唯一的朋友,是她生命中一道璀璨的光,即使牺牲一切,她也不能让澜姐姐出事!
道凌和路河都不免面色恻然,而苏砚心的神色依旧平静,似乎他在与好友侃侃闲聊,似乎糖蜜所说所做的一切,他分毫没看在眼里:“天地回春丹?的确是一等一的好丹药。它也许会用在你身上,但你确定,宗主会让它,用在一个废人身上?”
糖蜜便是一窒。她刚要开口,苏砚心继续道:“你要以死相拼,沧澜究竟是你什么人,你要为她,把你父亲架在火上烤么?就算宗主大人爱子心切,答应了你的要求,各位长老会答应?”他含义不明地笑了笑,在这种境况下,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你问问这位路河长老,他答应么?”
在糖蜜殷切的目光下,路河虽是铁石心肠,也不免有些磕巴:“糖蜜大侄女,你的心是好的,我们大家都知道。就是,就是,一颗天地回春丹,用在一个废人身上,未免太浪费了。我手里有几颗地级好丹药,其疗伤效果未必输于……”他并不擅长说谎,说了这么一大段,也难为他了。
糖蜜的双眼黯淡下来,那把流光溢彩灵气十足的法剑,慢慢地滑落在地上,就像不值一钱的废铜乱铁。忽有几声极清脆悦耳的鸟鸣传来,众人向外望去,只见一群体态娇小,通体灿烂的鸟儿自天上飞来。一根修长红艳的羽毛从天上掉落,化作一块火红的晶石。
道凌搭眼一瞧,不由失声惊道:“是太阳真火!不,金乌之魂!”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