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节 旧去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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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七人离开九号楼,就这么沉默着行进,每个人似乎都有自己的考虑。这个以警察为主的静默团体吸引了一些小区居民的目光,但他们自己却并未在意。一直走到花园边上的时候,夜永咲停下脚步,余下的众人便也都停在他身后。

    夜永咲摩挲着下巴。平时他还是很重视形象的,这几天却由于连续工作缺乏休息,青色的胡茬都快爬满半张脸了。

    “你们怎么看?”

    他低声发问,却不知问的是谁。

    “那个男人有问题。”夜深和路以真同时说道。这惊人的默契让他们两人不禁对视一眼,随即又各自点了点头,移开了目光。

    “怎么说?”夜永咲仍旧背对着他们。

    路以真瞄了夜深一眼:“你先?”

    夜深并不推辞,只是他刚要开口,背后却突然传来一个毫不稳重的声音:

    “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是因为麻将吧?”

    除了谢凌依当然不会有别人。她单手举起的动作活像是踊跃回答老师提问的小学生。夜深看到大家脸上都没有露出惊讶的神情,便知道和她相熟的同事们早已了解她并不是什么端庄淑女的这个事实了。

    “麻将?麻将怎么了?”

    不只夜永咲,大家似乎都没听懂谢凌依的意思。她环视一圈,脸上浮现出一种有点欠揍的得意表情,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这才说道:

    “刚才他不是说了吗?说那天胡了一把十三幺。但是川麻怎么可能胡十三幺嘛!所以他一定是在说谎!”

    夜深眨眨眼睛:“……他没说自己打的是川麻吧?”

    “在程都不打川麻还能打什么?就连麻将机里都会把风箭牌都去掉哦!”谢凌依有理有据地反驳道。

    “我说你啊……”夜深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麻将机可没你想得那么落后,现在的机器都是可以自己配置规矩的。想打国标就把风箭花加进去,打川麻就去掉。那些茶社平时就备好一百四十四张全套牌,客人想打什么规矩,加不加牌,他们自己决定就是了。”

    “说得对。”吴允然一边看着自己手中的笔记,一边补充道,“而且我查了一下,蒋成这人去的茶社在加油站附近,叫‘雅茗’。我以前有个赌鬼朋友也常去那儿,害得我次次都要跑去把他带回来。那儿平时桌里摆的是108张牌,剩下36张放盒子里,如果客人想打别的规矩,直接拿出来配就好了。”

    谢凌依满脸通红地站在一边,嘴里小声嘟哝:“好嘛好嘛,是我不懂,你们自己说去吧。”

    夜深叹了口气,不去理会她的抱怨:“那么言归正传,我怀疑蒋成的理由有很多,我们一条一条说起。第一点,是我刚才问过他的,他是个近视眼,大概有三百多度——”

    “那又怎么样?”苏琴抱着胳膊,“他刚才不是说了,那天他戴着眼镜呢。”

    夜深有些烦躁地白了他一眼:“你就不能让我把话说完?他当然会戴着眼镜,近视三百多度的人出门打麻将不戴眼镜才有问题呢!但这儿,我怀疑的点就在他的眼镜上。我们想一下,一个戴着近视镜的人,仰头往二楼的窗户看过去,偏偏当时还下着细密的小雨,那么他会遇到什么麻烦呢?”

    几秒钟的沉默,然后回答的是吴允然:

    “眼镜会被雨淋湿,那就是一片花了。”

    “不见得吧?”苏琴摇了摇头,“你们看,他进了小区,先是在小卖部遮雨棚下面待了一会儿,可能随身带着卫生纸眼镜布什么的,就把镜片擦干净了。然后趁着雨小了赶紧往花园那边跑,如果是低着头跑,眼镜也不会淋湿吧?事件发生的时候他一抬头,时间长了眼镜会淋湿看不清,但就那么几秒,又是小雨,应该不碍事的吧?”

    “你要是这么说的话——”

    “两位,请稍等一下!”

    路以真突然插口,打断了苏琴和夜深的争论。

    “是这样,我也认为那个男人在目击证词上说了谎,但我比较关注的是‘声控灯’这一部分。从他的描述中,我觉得他可能只是听说过,或者远远看到过那几盏灯,没有近距离观察过。这部分我想暂时搁置,我们留到晚上再说,可以吗?”

    众人都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夜永咲终于回过头来:“什么意思?”

    “我不想提前说明,免得让你们有了先入为主的认识。”路以真解释道,“我想做个实验,你们到时直接看到,那效果就比我来讲述要好得多。为此我需要和案发当晚相同的环境……下雨应该是做不到了,那我们能否等到今晚七点半,至少让天黑到一定程度再开始吧?”

    “实验”这个词让谢凌依起了反应,她扭头看了夜深一眼,却发现他正饶有兴味地盯着路以真。

    路以真也在看着他:“关于你剩下的‘理由’,可否也等到做完实验再说?我有种感觉,等到你讲完的时候,我们也差不多可以得出‘结论’了。”

    夜深微微一笑:“如你所愿。”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满意这样的安排,尤其是一帮还蒙在云雾之中的警察们。张跃飞“哎哎”叫了几声,说道:“怎么个意思?不是,咱不带这样吊人胃口的吧?有啥话还不能一次说明白喽?”

    然而,夜永咲的话却如一锤定音,让其他所有人都乖乖闭上了嘴:

    “到中午了,先简单吃顿饭吧。下午还按照预定安排,各人去忙各人的事。晚上七点二十分左右,在一号楼一单元门口集合,都不要迟到。就这样。”

    ……

    夜深和路以真跟随着夜永咲在附近的小餐馆吃了点东西,下午则随着警员们在小区里四处走动。这起事件残忍与恐怖的程度也让小区内的居民们人人自危,于是相当多的年轻人——尤其是女孩子,都选择了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这给警方的调查取证工作平添了许多不便。

    整个下午的时间让夜深旁敲侧击地取得了不少与案件相关的信息,包括被害者尸体的情况,以及路以真和被害者的关系等等。唯一可惜的是始终没能找到机会到现场去看一眼。苏琴十分警觉,只要夜深稍稍表现出靠近那边的端倪,他就会揪住夜深的领子像拽小孩一样把他拉开。

    约摸下午四点钟左右,夜深、路以真和苏琴三人再度来到一号楼一单元楼下。夜深观察了一下头顶遮雨棚下的四盏声控灯,灯泡安装的角度恰到好处。202室处在小卖部的斜上方,遮雨棚边缘的那盏灯应该恰好可以照过去。如果灯光很亮的话,借此来看清没有开灯的室内状况,也并非不可能。

    既然如此,路以真所说的问题又是指什么?夜深有心想问,但对方既然说了会在晚间揭晓答案,这时候也就没必要急躁了。

    “喂,你干什么的?”

    苏琴突然在夜深背后出声,把正在用心思考的他吓了一跳。但听苏琴这话,显然不是对他说的。夜深顺着苏琴的视线望去,小卖部的卷帘门拉了一半,里面黑漆漆的没有开灯,一个装扮朴素的年轻人正在那门口探头探脑。

    听到苏琴问话,年轻人傻乎乎地指了指自己:“问我?”

    “还能有谁?你是小区的住户吗?”苏琴有些咄咄逼人地走上前去。

    “我不是……哦,现在还不是,马上就是了。”那年轻人憨憨地笑,他的头发留得很短,笑起来露出满口的白色牙齿,显得十分阳光,“我是物业派过来当保安的,等里边儿老保安走了,我就是新保安了。”

    “这种时候换保安?”苏琴皱起眉头,“没听说过啊。”

    “哦,这事儿的话……”路以真解释起来,“我之前倒是略有耳闻。说是物业那边要派个新人过来,以前的保安老关就被赶走了,应该就在这两天吧。这是早就定好的事,我想和案件没什么关系。”

    “哦……”苏琴半信半疑地点着头,接着瞥了那青年一眼,用他听不到的声音嘟哝着,“这么年轻,干点儿啥不好,在这种地方当保安,那有什么前途?”

    “并不是只有有前途的工作才有去做的价值。”夜深走到他身边,“况且,有没有前途这种事,也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苏琴哼了一声。那名青年老实地站在一旁,漫不经心地瞅着地面。

    路以真俯下身体,从卷帘门下面挤进去。小卖部里没有开灯,仅凭着从外面透入的些许光线,但眼睛适应后,也勉强能看得清。显得有些脏兮兮的货架倒是没怎么动,上面摆放的一些小零食也都好端端地排列着,易主似乎并不会给这家生意惨淡的小卖部带来什么变化。小卖部后面的屋子就是小区的保安室,中间用帘子隔开一半,那是保安老关的住处。那边隐隐可见一点灯光,路以真走了过去。

    “老关?关叔?关——”

    路以真喊到第三声的时候,一个佝偻的人影从帘子里面现出身来。

    老关原名叫关盛国,年龄不详,但路以真估摸着已有六十左右。除了待人接物缺了几分和气,相貌丑陋或许也是他风评过低的原因之一。昏暗的灯光下。老关的脸庞宛如地狱走出的恶鬼。一道长长的刀疤从他的左耳上方一直延伸到下巴,这使得他的眉眼与鼻子看起来都有些歪斜,右侧腮部长了一个小瘤子,再加上头发稀少,如果有晚归的小孩子遇上他,保不准会吓出个什么好歹来。

    不过路以真自认和这位老人还有几分交情,况且他除了相貌难看些之外,倒也不是什么凶恶之徒。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老关的情绪似乎十分低落,垂着头半天没有说话。

    “要走了?”还是路以真先开了口。

    “嗯……”老关无精打采地应着,“来替我的人都站门口了,我在收拾……”

    “我看到了。那是什么人?”

    “不知道。”老关摇着头,“听说是物业哪个主任的侄子,从乡下来的。”

    “难怪……”路以真啧了一声,“那你打算怎么办?回家乡吗?”

    “嗯。车票都买好了,就今天晚上的,到太平乡。还好,直达,不用再折腾了。”老关虚弱地笑了笑,“这屋子里的东西我都低价给物业了,以后小卖部也照开。说不定人家小年轻来看着,还比我卖得好呢。”

    顿了顿,他说道:“对不起啊……”

    “怎么?”

    “我……”老关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躲避着路以真的视线,右手隔着衣服摩挲着自己的左臂,“我……我都听说了。咳,废话,现在全天下都知道了……我……唉,我那天,要是不出去喝酒的话……”

    路以真知道他在说什么。他背靠着墙壁回应:“不是你的错,要是简如薇站在这里,肯定也会这么说……”

    老关没有吭声。路以真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他的脑子有些混乱,有个声音在问:简如薇真的会这么说吗?你真的足够了解她吗?你这样大言不惭地代替她说着原谅的话语,你能够确定这是她真心想说的吗?

    “我靠,这儿可真够脏的。”

    忽然有声音从身后传来,路以真探头看了看,原来是苏琴和夜深也一先一后进到了小卖部里面。老关有些不悦地皱皱眉头,好像想说什么,但在看到苏琴身上的警服后就闭了嘴。

    “呃,你就是这儿的保安,叫关盛国,是吧?”看到老关面貌的一瞬间,苏琴微微一怔,但紧接着就平静下来,“那我就管您叫关叔了,好吧?您今天就要搬走,是吗?”

    “对……”老关畏怯着点点头,“我东西都收拾好了,就差搬出去了。你要问话的话……昨天下午有个姓吴的警察已经问过了……”

    “哦,这样。”苏琴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那没关系,我再稍微问一下,您赶时间吗?”

    “倒也不太赶……”老关迟疑着说道。谁都不喜欢被警察找上门来问东问西的。

    “哦,那好。我也没什么特别想问的,就是能不能请您跟我说说,案发那天下午您的行动?如果时间方面您能记得比较清楚,那就再好不过了。”

    从老关这里,苏琴并没有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12月24日那天,老关早早地关了店门,到附近一家名为“流金岁月”的酒吧买醉。那是他常去的店面,也有监控,他在那里一直喝到凌晨时分才回来,还在醉醺醺的状态下被警察盘问了好久。直到第二天早晨清醒过来,他才知道是住在楼上的简如薇被害了。

    路以真犹豫着说道:“简如薇她……之前好像在害怕着什么,到我那里住了一段时间。关于这个,关叔你有没有什么头绪?”

    “害怕什么?”老关皱起眉头,这让他本就丑陋的相貌变得更加不忍入目,“我不知道,这丫头也不会跟我说这种事儿啊……会不会是被人跟踪了?这片地儿穷,一般来说也没个小偷什么的,但要说地痞流氓,那还是有几个的……”

    苏琴轻咳一声:“关于这个,我们之后会调查的。您现在要搬东西吗?需不需要帮忙?”

    “哎,哪好意思!”老关摆了摆手。

    但苏琴却热心起来,他向来最讨厌有劲儿没处使,这会儿正闲得发慌,看来他是想活动活动身体:“没关系没关系,有什么要搬的,您尽管跟我说!”

    路以真直起身来:“那我也来帮您吧。”

    路以真既然也这么说了,老关便没有再拒绝。他拉开帘子,看来东西是都已经打包好了。有三个布包袱,里面装的应该是衣服被褥之类。还有两只箱子,一只是脏兮兮的行李箱,另一只则是个古旧的木箱子,路以真记得自己祖母家里还有一个这样的箱子,是她当年装嫁妆的。也只有上了年纪的老人会收有这样的东西。

    所有的东西都带着一股老年人特有的臭味。苏琴毫不掩饰地皱皱鼻子。

    “你回去之后住哪儿啊?”路以真一边说一边提起行李箱和一个包袱。

    “老家还有个房子,是我爹娘留下的。”老关拾起剩下两个包袱,“修修应该还能住吧……咳,都这把年纪了,还能有什么要求,也到了黄土埋脖子的时候了——哎,那箱子沉,小伙子你可小心点儿,我全部家当都搁里面儿了。”

    他看到苏琴俯下身体要搬动那只木箱,赶紧出言提醒。但苏琴只是随口应着,便伸出手去。

    “喔,还真有点儿沉。”

    话是这么说,但从他一派轻松的表情上可完全看不出费力的样子。眼见他轻而易举地把箱子扛到肩上,老关也就没再说什么。他打开另一侧通往小区外面的门,一辆小摩托三轮就停在那里。

    三轮车外观还很新,但并不是保养得好,应该只是使用的时间不长。证据就是虽然上部车体没有许多划痕,但被砂红泥沾满的轮胎却似乎在发出无声的抗议。

    “三个月之前刚买的,原本是觉得进货方便……”老关一边嘟哝着,一边把包袱丢上车塞进角落。苏琴和路以真也把手上的行李在车上放好,夜深冷眼旁观,并没有半分上前帮忙的意思。

    走在白日之下,老关那张本就丑陋的脸便显得更加可怖。他穿着一件深绿色的军大衣,仅仅提着两个包袱走了几步,他的头上就沁出了细密的汗珠,看来他这个年纪的体力确实已经跟不上了。

    他从左胸的口袋中抽出一方黄色的手帕擦了擦汗,这手帕的颜色太过鲜亮,并不适合他。但谁都不会去计较这种事。比起形象更注重实用性,这也算是大部分老年人的特点之一吧。

    “行吧,那我就走了。你们跟那个人说一声,让他住进来吧。”

    老关冲着夜深和苏琴点点头,又对路以真挥了一下手,他用迟钝的动作爬上车座,转动钥匙,摩托三轮伴随着“突突突”的轰鸣声渐渐远去,与正在向小区这边行驶的322路公交车擦肩而过。

    公交车上空无一人,这边的站牌下也没有一个人要上车,于是车子连停都不停,带着和摩托三轮相似却更加响亮的轰鸣声离开了街道。

    路以真一直盯着那辆车。他想:简如薇那天晚上或许就是乘坐了这辆车。

    然而紧接着,他却又想到:

    都走了。和我认识的那些人,一个个都要离开了。人生不就像是这样一辆公交车吗?每个人都是自己车上的司机,从小到大,看着一个个人来来去去,上车下车。家人、朋友、夫妻、孩子……有些被载去教堂,有些被送往坟地。可到最后你终究只能是孤身一人。原来谁都只是你生命中的过客,谁都不可能陪你坐到终点站的。

    “走吧。”他看了看天色,对夜深和苏琴说,“差不多到时间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