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7.四合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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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光总在风雨后, 请相信有彩虹  周小曼艰难地解释进了省队以后, 她会参加全国比赛,以后说不定还能代表国家队去参加奥运会。

    冯美丽这回真的笑了, 眉眼舒展。周小曼发现,纵使她发间已经夹杂了银丝, 脸上也不复光洁,但她仍然美得惊人。她就跟她的名字一样,美丽的坦荡荡。

    然而这令人挪不开的眼睛的美,却不曾给她带来好运。

    周小曼不忍心再看下去,跟她絮絮叨叨地说起了体擦队的训练生活。

    她们每天早上六点多钟就起床,八点钟正式开始训练。每天都吃得很好,早饭还规定不得少于五片牛肉,要喝一杯牛奶,一个鸡蛋。晚上有夜训课的时候, 一根香蕉、一瓶酸奶是必不可少的。

    周小曼说着说着就真的高兴了起来。她进队的第一天被落了个下马威,中午跟晚饭都没吃, 还以为后面都这么惨。哪知道第二天起, 教练就盯着她吃饭了。穿着棉衣跑步减肥是必不可少的, 但营养也始终跟得上。

    “妈,你别担心我, 我挺好的。真的, 我挺好的。”

    冯美丽被这一声“妈”喊得眼泪又往底下滚。她抱着女儿, 低声抽泣:“小满啊, 我的小满。你过得好就行, 别来找妈妈了。你爸知道了,会不高兴。你机灵点儿,别惹他们生气。”

    她的心跟被剜了一块一样。她没办法,除了翻来覆去地叮嘱女儿要小心过日子外,什么也说不出口。她想不想女儿?她想得发疯,偷偷去看过女儿好几次。结果被周文忠逮到了,警告说她要是再敢露面,他就把女儿送回乡下去。

    冯美丽不敢冒这个险。她这辈子也就是这样了。可她希望女儿过的不一样。她再恨那个姜教授家的小姐,也知道女儿过上那样的生活才真正是有人样子。

    现在女儿站出来,人家一看就知道是好人家出来的孩子。这些,是她这个当妈的,没办法给女儿的。

    周小曼一直哭,反反复复地保证她过得很好,她一定会照顾好自己,不会让妈妈担心的。妈妈的手摸在她脸上,刺啦刺啦地疼。这是一双松树皮一样的手,就连年逾古稀的黎教授的手,在它面前,都柔嫩得像个小姑娘。

    女人的生活质量如何,除了看穿衣打扮,就是看手。周小曼怎么忍心再增加母亲的负担。

    门口响起骂骂咧咧的声音,喝了一轮酒回来的男人拍着门板叫骂不休。

    冯美丽连忙抹着眼泪起身,慌慌张张地去开门。等得不耐烦的男人劈手就是一巴掌,将她脑袋都打得歪了过去。

    周小曼腾地站起身来,眼底燃起熊熊的火,愤怒道:“你怎么打人啊!”

    喝得醉醺醺的男人斜着眼大着舌头:“我打我老婆关你什么事情,哪儿来的小杂种!”

    冯美丽连忙拦在了周小曼面前,辩解道:“人家小姑娘到村里头画画的,进屋要杯水喝而已,你别瞎掰扯。”

    男人瞪着小牛般的眼睛,自己先去倒了杯冷水喝。他准备好好盘问的时候,外头有人喊他去喝第二轮酒。他丢下了搪瓷缸子,恶狠狠地盯了眼冯美丽:“老实在屋里头待着,少出去发骚丢老子的人。”

    周小曼想要发作,被母亲死死拽住了。她后头这个丈夫是屠夫,力气大的很。女儿要是真跟他起了冲突,肯定得吃大亏。

    等到丈夫走远了以后,冯美丽才松开了拽着女儿的手。

    周小曼愤怒地瞪着门外,不置信地追问母亲:“他打你?!”

    冯美丽不自在地躲闪着眼睛,讪笑道:“二两黄汤喝高了。没事没事。”

    周小曼嘴唇嗫嚅,认真地盯着她妈的眼:“妈,你等着。我会带你出去生活的。”

    她要挣钱,她要挣很多很多的钱。她要带着她妈买大房子,她不会再允许任何人欺负她们母女俩。

    冯美丽哀求地看着女儿:“小满,你听妈说,真的没事儿,妈过得挺好的,就是不放心你。只要你过得好,妈就什么也不愁了。你别跟人硬着来,会吃亏。”

    周小曼安抚地握着妈妈的手。她发誓,这一世,她绝对不会再让自己跟母亲如此辛苦麻木地生活。她突然间看清了自己的生活目标,她要很多美好的东西。她要相亲相爱的家人,她要幸福优渥的生活。

    十四岁的少女近乎于蛮横地逼问母亲:“要是咱们能一起好好生活,衣食无忧地生活。你跟不跟我走?你要不要我?”

    冯美丽慌乱地抹着女儿簌簌而下的眼泪:“小满,他们欺负你了,是不?我就知道,他们欺负你了。”

    周小曼胡乱摇着头:“没有,没人能欺负到我。他们只是不爱我,不拿我当家里人而已。妈,我要自己的家,属于咱们俩的家。”

    冯美丽不知所措,她下意识地应下了女儿,心中却压根不晓得该怎么办。她是最普通的农民工,初中都没上完。没文化没学历没一技之长,除了伺候家人吃喝,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带着女儿出去生活,她自己吃苦不要紧,反正她是吃惯了苦的。可是女儿不行啊。女儿是娇养的花,泡在蜜水罐子里长大的,怎么能跟着她受罪。

    周小曼抹干了眼泪,抽了抽鼻子,骄纵地逼迫母亲:“反正你答应了。等我找到房子,有钱养活我们以后,你得去问周文忠要回我的抚养权。我要跟你过。”

    冯美丽慌得厉害,一个劲儿劝女儿不要意气用事。跟着周文忠再不好,也比跟着她过强。

    周小曼没有再说什么,只拼命保证她一定会好好学习,好好训练。

    她脑子飞快地思索着今后的生活。只要她留在省队,拿工资跟运动员津贴,就算钱不多,也能养活自己了。毕竟在举国体育的机制下,训练是国家掏钱。加上要是在全国比赛里头拿了奖,还能有奖励。比不上那种热门项目比方说足球什么的奖金,可蚊子再小也是肉。

    虽然母亲一直说她自己没用。可一个好手好脚,还是出了名的勤快人,在经济较发达的江南地区,负担自己的生活还不成问题。

    周小曼琢磨着,她要先攒上一笔钱,起码得让母亲相信她们母女有能力靠自己生活。人经历的打击越多,就越对自己没信心,觉得自己没有能力独自生活。就算眼前的状况再糟糕,因为害怕更糟糕,所以没有寻求变化的勇气。

    永远不要小看人类的惰性。她自己不就是大学毕业后愣是在机关当了八年临时工,都没真正挪过一次窝么。得过且过,人会越来越没有奋斗的勇气。

    冯美丽在絮絮叨叨地叮嘱她要注意休息注意营养,不要耽误了学习。那些有文化有修养的人,比方说姜黎,走出去就跟人不一样。

    周小曼倒不担心练体操耽误了学习的事。她上辈子一直学习也没见出多惊天动地的成绩。条条大道通罗马,无论练体操还是学习都是走向成功的一种方式。之所以有不要为了练体育耽误学习这一说,不过是因为读书改变命运是大部分人的选择。拥有某方面天赋的人,始终是少数派。

    所以她上学一般,没人会说上学耽误了她的人生。而练艺术体操出不了成绩,人们就会想当然地觉得是体操浪费了她的时间。

    周小曼上辈子的经历起码能证明,她在艺术体操方面的天赋大于文化课学习。别的不说,她每天就练三个小时,寒暑假还时常断片,都能拿到全省第三的成绩。她花在文化课上的学习时间跟精力要多的多了吧,高考也没见能排进全省的前百分之十。

    况且对她来说,即使艺术体操最终出不了成绩,她也可以走体育特长生的路线。全省前三,起码一个二级运动员走不了。要是全国比赛出不了成绩,拿不到体操的一级运动员资质,还能改走健美操。省队待久了,起码一个省内过的去的大学走不了。

    有艺术体操的特长,她能当专业老师,还可以出去到各种培训学校健身房接私活。黎教授现在待的健身馆里的瑜伽教练,以前就是练过几年艺术体操,还没拿过奖呢,好几个健身馆都兼着活儿做。黎教授私底下还感慨,人家一个月的收入抵得上她跟老伴两个人的退休工资了。

    周小曼越想越兴奋。她突然间发现未来的路没有那么晦暗了,她有手有脚有特长有脑子,她不好高骛远妄想一口吞成大胖子,她没有理由过不好。

    冯美丽苦口婆心劝了半天,也不见女儿有放弃的意思。她叹了口气,转身摸了五百块钱塞到女儿手里:“你要是真跟他们闹翻了,就过来找妈吧,妈总不会不管你。只是小满,妈还是希望你能忍忍。他们不看重你,你自己要看重你自己。”

    周小曼“嗯”了一声,没要她妈的钱。

    上辈子她是不明就里。可今天一个照面,她就清楚她妈生活得不容易。万一她这个丈夫是把钱看得严实的,发现少了钱,她妈岂不是要遭大罪。晚了一会儿开门,劈头就是一个耳光;少了五百块钱,还不得活活打死她妈。

    “你要小心点儿,别让他打你。”

    冯美丽面上讪讪的,无奈自己的窘态悉数落入了女儿眼里。她支支吾吾地替丈夫开脱:“他平常不这样,喝了二两黄汤犯浑而已。”

    周小曼无法说出让母亲立刻跟这个丈夫离婚的话。世人对离婚的女人向来带着有色眼镜看,何况是离了两次婚的女人。就算是知道事实真相的人,感慨一句“命不好”的同时,都会偷偷在背后嘲笑,活该她倒霉,找的都是对她不好的男人。

    母女俩哭累了,又对坐了片刻。冯美丽狠狠心,站起来:“走吧,妈送你坐车去。”

    两人都不敢再看对方,心中有千般渴望,可是都没勇气说出口。说什么呢,她们现在谁都不能允诺让对方生活无忧。

    冯美丽的继子醉醺醺地端着碗肉菜回来了。他见到了周小曼,因为喝酒而发红的眼睛不怀好意地在她的短袖运动服上反复梭巡。

    母女俩几乎是齐齐毛骨悚然。冯美丽赶紧护着女儿往外面走,一边走还一边故意扯着嗓子喊:“姑娘啊,你爸妈就在村口等着,那没几步路,我送你出去吧。”

    继子一听女孩子的家人不远,悻悻地骂了一句,伸手倒水喝。

    周小曼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她无比庆幸自己没有贸贸然地要求跟母亲的新家庭一起生活。这种地方,她待不下去,她也不要她妈待下去。

    冯美丽一直将周小曼送上火车,临检票的时候,她还硬是塞了一袋子山竹给女儿。山竹很贵,一斤要好几十块。冯美丽还是偶尔给饭店送猪肉的时候,饭店老板娘塞给她吃过一回。这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她想让女儿也吃到。

    周小曼坐在火车上,一直默默地流着泪。她知道,像山竹这样的水果,她妈肯定舍不得吃。这是她妈竭尽全力,能够给她的最好的东西了。

    列车员推着零食饮料从她身边走过,后面的车厢追出个少年要买矿泉水喝。列车员向他推荐了切好的西瓜跟哈密瓜,他不耐烦地摆摆手说不要。可一转头,少年又改变了主意,买了一盒哈密瓜。那么少的一丁点儿,也要五块钱,但他顾不得在乎了。

    周小曼正盯着手里的山竹发呆,童乐咳嗽了好几声,都没能引起她的注意。可怜的少年为了防止自己喉咙咳出血来,不得不开口喊人:“周小曼。”

    少女茫然地抬起了眼睛,雾蒙蒙的一双眸子,笼着轻烟。

    童乐一瞬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奶奶曾经私底下撇着嘴嫌弃周小曼看着就勾人。当时他嫌弃他奶奶成天就会挑人的毛病。但是现在,他觉得他奶奶说的有点儿道理了。这样的周小曼,的确不太像十四岁的少女,有种说不出的凄美的风情。

    桃腮上残存的泪珠,让人忍不住想替她拭去。

    周小曼用剩下青菜跟木耳,做了汤面条,最后一颗蛋,她非常识相地让给了周文忠。

    餐桌上是沉默的,与昨天的食不言不同,今晚的沉默带着死寂。周小曼心不在焉地捞着面条,脑海中总是浮现出那个萧索的背影。

    上楼时,川川家的门是关着的,她不好过久停留,判断不出里面是否有争吵。

    晚饭后的散步,因为姜黎情绪不高,取消了。周小曼忍不住焦灼起来,她借着丢垃圾的机会,下了一趟楼。

    川川家又开始了拍桌子踢板凳,夫妻俩吵得不可开交。旁边男男女女吃瓜看热闹,拉架说笑。两个年轻的姑娘,还有扒着绿色防盗门缝隙看《薰衣草》,沉浸在美好的偶像剧氛围里不可自拔。日历似乎没有翻页,这一切都跟前一天晚上没差别。

    时间在这里,仿佛是静止的。

    周小曼下意识地寻找川川的身影。她没看到那个古铜色皮肤的少年。也许他躲在房间里,暂时逃避着这份难堪。

    一直到丢完垃圾,她才无意间看见废弃的凉亭里,似乎有人的身影。

    周小曼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认出了川川。不知道是不是路灯惨淡的缘故,他的脸分外惨白。空气中有淡淡的血腥味,因为晚风的方向,送到了周小曼的鼻端。她轻声道:“你受伤了。”

    川川胳膊上的口子还在渗血,那是他爸拿酒瓶子砸他妈时,他拿身体挡了一下的结果。他妈趁机拿砧板敲了他爸的脑袋,一点儿亏也没吃。

    少年嫌这个研究所的小孩多事,冷淡地回了一句:“没关系。”

    周小曼沉默着,摸了摸口袋,确定下楼时带着的零花钱还在。她本来是准备趁机买瓶可乐的。家里可乐这回都搬到周家村去了。

    她看了眼川川,低声道:“你等我一会儿。”

    她去药店买了药棉跟碘伏还有纱布胶带回来,轻声道:“其实你应该去医院。我借钱给你吧。”

    川川活像是看白痴一样看着她。

    周小曼苦笑了一下:“我就知道会这样。你忍一下吧,我给你处理一下口子。我也没给别人处理过,效果不保证。”

    川川奇怪地看着这个以前几乎没有交集的女孩。他知道她,机械厂子弟中学里唯一一个研究所职工的孩子。每天抬头挺胸目不斜视,连走路的姿势都露着一股“我跟你们不是一路人”的味儿。

    他本来想拒绝的,可看到对方眼中那种说不出的萧索意味,到嘴边的话却神差鬼使地变成了:“你等一下,我们换个地方。不然被人看见,对你不好。”

    川川带着周小曼来到了厂区的小公园。比起小区,这里的路灯更暗淡,人迹罕至。

    他们坐在小亭子的台阶上,周小曼帮川川处理了胳膊上的伤口。她没有谦虚,给川川用碘伏跟药棉消毒口子时,对方疼得差点儿没一把将她推开。然而纵使笨拙,周小曼还是完成了止血包扎工作。

    她将剩下的药棉跟碘伏塞给川川:“要是后面不出血了,接下来两天,你自己消毒就好,连纱布都不用盖了。”

    川川神色古怪地看了眼周小曼,冷笑道:“你胆子可真够大的。我带你到这里来,你就过来了。”

    难怪这姑娘在学校的名声不怎么好。

    周小曼茫然了片刻。这里她认识。上辈子川川也带她来过这里。

    那时她上高中,大年三十晚上,从周家村跑了出来。周文忠夫妻带着周霏霏还有姜教授夫妻,去国外旅游过年了。她没有钥匙,不得家门而入。天地茫茫,没有她的容身之处。漫天的烟火,那么璀璨那么美,到处都是欢声笑语。然而热闹是他们的,与她无关。

    属于她的,只有彻骨的寒意跟无处为家的恓惶。

    川川当时蹲在小区的绿化带边上,脸上有伤。他喝着啤酒,将夹着火腿肠的面包施舍给了她。他带着她到了这个废弃的小公园,将剩下的啤酒倒在台阶上,一语不发。

    更早以前,他在她被小混混打劫的时候,帮过她一回:“行了,这我邻居,兔子不吃窝边草。”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