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风寂,阳光斑驳。照在人身上和脸上,暖洋洋的令人发困。朴永烈睁开眼睛,感觉到口渴的厉害,环顾四周,一时之间意识有些恍惚,不知道身在何处。等到稍过了些时候,身体的麻木和疼痛,终于让他渐渐恢复过来,那些刀光剑影和鲜血淋漓的画面,从眼前闪过,似乎就发生在刚才。
朴永烈想要挣扎着起来时,却发现全身都被包裹着厚厚的纱布,动作困难。而且因为他的活动,触动了身上的伤处,剧烈的疼痛袭来,就连善于隐忍的他,也情不自禁痛呼了一声。
白衣还是那袭白衣,只是已经不是原来的白衣。想到那些支离破碎的残存记忆,他面无表情的用目光扫视了一眼,嘴角浮现出痛苦地抽搐。耳边听到有细碎脚步声传来,他又把眼睛闭上了。
有人轻轻的打开门,然后走了进来。手中似乎提着一些什么东西,叮叮咚咚的放到案头。听声音似乎是些瓶瓶罐罐。动作细微而轻柔,显然是怕惊扰到在安静养伤的人。
朴永烈却并不理会来的是谁。自己在那样的情况下既然还没有死,而且能够得到医治。显而易见,那场叛乱应该是已经被平息。这是出于他的一种直觉,更是根据自己身处的环境自然而然所做出的推断。
刚才他睁开眼睛,虽然只是匆匆一瞥,却也已经大略明白,自己躺着养伤的这地方,应该是未央宫中的一处暖阁。在这座宫中侍卫多年,他自然很熟悉这种皇家所独有的气息。
只是,这一切已经与他无关。现在的他心中万念俱灰,痛苦不堪。当翱翔在九天的雄鹰被折断翅膀,当猛虎失去了爪牙,就绝对不可能再存活。这位心性骄傲的高丽男子,也绝不允许自己的无上尊严从此之后被时光侮辱。
朴永烈心底波澜翻腾,闭着眼睛在胡思乱想着。鼻中却闻到淡淡的清香,刚才进来的人走到他的卧榻前,有片刻的沉默,似乎在端详着什么。然后轻声叹了口气,伏下身子,一双柔软微凉的手开始慢慢解开他身上裹伤的绷带。
朴永烈全身多处受伤,就连右半边脸也挡在纱布之后。脸上隐隐传来的疼痛,让他明白这道伤口很深。他依稀记得,当时建章宫门口生死搏杀之际,有一把刀曾经划过这里。那张英俊无比的脸,不用问,也已经毁在这道锋芒之中……想到这些,便更让他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
那双明显是女孩子的手,首先解开了他胸膛上的包扎处。横七竖八的伤口触目惊心,不用感受,只看上去就觉得心惊肉跳。只不过,也许是她这几天看习惯了,不再如同刚过来照顾他时的害怕哭泣样子。一双手非常熟练的轻轻擦拭、消毒、重新敷药,然后再换上新的
干净纱布按照原先的样子包扎好。那些换药后拆下来的旧纱布满是血污,她竟然一点儿也不嫌弃,亲手把它们放在一边。等到把上半身的伤口处理完毕之后。她伸手继续去解开男子腹部以下的部位,他小腹和大腿上的伤也有好几处,同样深可见骨。
秋日的午后,阳光煦暖。风掠过裸露的肌肤,那些伤口的痛楚深入骨髓。一身宫妆挽起袖口的女子,正在小心翼翼的给伤口换药。从小到大,身份尊贵的她还从来没有伺候过别人,可是这几天,她却心甘情愿守在这里,做这些本来应该是宫女和医官所做的事。如果被宫外的人看见这一幕,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不要动!不用管这些……你出去吧。”
冷冷的声音响起时。云汐公主手一僵,停止了动作。她暂时没有明白这话中所含的意思,脸上浮现出惊喜的表情。看到伤者睁开了眼睛,她欢快的说了一句。
“啊!你、你醒来了……太好了!”
说完这句话后,目光所及,好像忽然又领悟到了什么,她白玉般的脸上一红,触及男子肌肤的手如同被火烫着了一般,连忙收了回来。这几天她求得母后和哥哥同意,在这边照顾受伤昏迷的朴永烈。虽然在换药的时候已经数次看过男子的身体,但那是在他昏迷的时候,而且并无外人在。现在对方既然已经清醒,想到其中某些不便之处时,云汐公主心中砰砰乱跳,脸色也变得越来越红。
然而,却没想到,睁开眼睛的朴永烈像是从来就不认识这位建章宫的小公主一般。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目光冰冷而淡漠。既没有对公主的照顾表示感谢,更没有丝毫的不好意思之处。甚至连眼睛看都没有看她,他只是冷冷的盯着窗边透进来的光芒,又重复说了一遍。
“我让你出去!耳聋没听见吗?”
这句的声音很大,近在咫尺的云汐公主听的清清楚楚。她脸上的惊喜表情消失不见,忽然变得有些苍白。她在这宫中生长到这么大,可谓是千娇百宠,被捧在手心里长大。不管是母后还是皇帝哥哥,还有阿姐素汐,都把这个最小妹妹宠的不得了。就连姐夫元召,有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好东西,也会先送给整天去府中晃悠的这个妹子尝鲜……她什么时候被人这样呵斥过呢?
“你、你岂有此理!不可理喻!简直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呜呜呜!”
想起自己这几日来的辛苦,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云汐公主情不自禁就哭了出来。她用手指着面色冷漠的受伤者,很想用最恶毒的话来骂他。不过她知道的词好像就是这几个,包括从前听姐夫元召说过的后一句。却正好拿来骂人。
朴永烈却把头侧向一边,不再理她。外面的情形不管怎样,都已经与他无关。这世间,该偿还的恩义,他也已经都偿还了。现在这残破的身体和生命,只属于他自己。他不想
再去迎合任何人,也不会再接受任何人的恩情……尘归尘,土归土!既然早晚都要归去,又何必留恋这尘世半分呢?
云汐公主终于忍受不了他的冷淡,哭着跑开了。等到身边重新安静下来,伤痕累累的男子长长叹了口气。他对着离去的背影低低的说了一声。
“谢谢你……对不起!”
折断翅膀的雄鹰,终究还是雄鹰。他桀骜不驯的内心,已经给自己的生命做出了最后的选择。如果今生注定已经不能飞翔,那么他也要用最后的勇气替自己辨清回归的方向。东海之外,碧波万里,那里有他出生的地方……如果魂魄能够识别归路,但愿不会迷途。
湛黑如墨的玄刀,在光线中散发着幽幽的光芒,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身上被层层包裹的男子咬牙忍受着剧痛,伸出仅有的那一条胳膊,挪动着身体,用手抓住了曾经成就他赫赫威名的这把刀。
那上面的血已经被擦的干干净净,丧生在这锋芒中的无数敌人也早已经魂飞魄散。也许,它如果注定还要再饮血一次的话,那将会是它主人的鲜血吧!
“再见……永别了!”
脑海中闪过许多难忘的画面,朴永烈惨然一笑,玄刀横过脖颈,恩恩怨怨,从此再无干系!
一心求死的人,想死却也不那么容易。有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牢牢握住了他的手腕。有人在他耳边严厉的说道。
“身为男儿,刀是用来杀人,可不是教你来杀自己的!”
指寸之间,能够阻挡他自杀意志的人,这世间很少,但有人能够做到。朴永烈浑身颤抖了一下,他蓦然睁开眼睛时,门口敞开处,阳光刺目。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一人一刀独挡千军,从来流血不流泪的高丽男子,忽然就泪流满面,不能自已了。
“姐夫!就是他……他刚才骂我,赶我走!现在又要自杀……真是气死人了!哼哼!”
紧随着身后走进来的云汐公主,好像是找到了巨大的依靠,她脸上的泪迹未干,却双手叉腰,嘴巴翘起老高,看着刚才把她气走的人,有恃无恐的告状起来。
“这世间去自杀的人,都是最懦弱的表现……既然连死都不怕,你难道还怕活下去吗?”
元召点了点头,示意这位恢复刁蛮本性的公主放心。然后他把那刀扔到一边,看着痛苦落泪的朴永烈继续说着。他当然能够理解一颗高傲的心灵遭受如此重创之后,会有怎样的过激反应。只是,在有些方面他也无能为力。圣手妙药固然可以救活对方的性命,但要让一个心若死灰的人重新恢复活下去的勇气,却需要时间的良药和机缘。
“师父,我已经成了一个废人,活着还有意义吗?”
朴永烈痛苦的问道。如果连这个引领他走上人间高峰的人,都不能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那他就真的彻底绝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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