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望不到头的板木、云梯、战车自萨尔浒城集结出发,出抚顺关后顺浑河而下,水陆并进,浩浩荡荡。
半日之内,一座军城便已在浑河东岸初具规模。
明军闻警,举燧传报。
沈阳守将总兵官贺世贤、尤世功得到警报后,连夜将沈阳附近各处守军收拢城中,但总计也不过万余人马而已。
前方的尖哨说后金军还有数万之众正在陆续赶来,而且奉集堡也遭到了八旗军围攻,此番后金倾国而出,看起来对这沈阳城,努尔哈赤是志在必得了。
派往辽阳求援的斥候已经出发,但整个沈阳城却还沉浸在一股莫名的自信当中,王星平知道这是去年以来的几场胜利带来的信心,恐怕在沈阳守将看来,后金如今的疯狂举动已经是强弩之末,只要撑过了这几日,全辽平定恐怕都只在眼前了。
但王星平自到沈阳之后,除了搜集各种商业军事情报外,却一直没有见过任何一位本地官员和武将,这其中也包含了沈阳的两位主将,尽管他手中就有一封张名世写给总兵尤世功的书信。
王星平行事显得异常低调,居住之地选的是城西外关厢的一处客店,除了外出搜集情报平日深居简出,店家都当他是南边来的参客,也不多问。
他是张汝霖的学生,而如今以户部侍郎兼右佥都御史的身份出督辽饷,在天津专司海路持筹的李长庚则与顾子明和傅小飞关系都算不错,李长庚与田生金还是好友。而张、李二人则与袁应泰同为万历二十三年进士出身,要说拿张拜帖上门,倒是完全做得到的。
但这一回在辽阳,两人都没有去见过袁经略。
无他,此公在辽东武将中风评不好,王星平对这一位的做法也不认同,加上不看好沈阳之战,是以不大想牵扯过多。
而目今沈阳的守将贺世贤则是袁应泰的陕西乡党,对袁应泰的安排很是听命,就拿收纳降夷来说,其他各营多有微词,唯有贺营一力执行,以至有同列私下谤他心有异志,而且这贺世贤还有个毛病便是嗜酒,加之去岁以来两场胜利也让他有了轻敌之心,总是个不安稳的。
至于另一位守将尤世功,虽也是陕西人,还是本镇总兵,倒是有些本事。他那总兵衔前的副字还是袁应泰到任之后给取掉的,只是因为劝谏收纳降夷之事,才为袁应泰不喜。
后金大军兵临城下,王星平也不得不将众家丁召集起来。
“东面如今是个什么章程?”因为把速也在的关系,王星平说话还是比较注意,只以东面相称。
把速整理了一番思绪,道:“看到了努尔哈赤的将旗和伞盖,老奴应是亲自前来了。”
“来得还真是早啊。”
实话说,后金出兵如此之早,也在他意料之外,毕竟这时节出兵,对马力和许多畜力的消耗甚至是不可逆的,若是不能取胜,今年连后金自己的春耕都会受到极大影响,看来努尔哈赤是要破釜沉舟了。
把速道:“是啊,如今东面能跑的民户全都跑光了,各处墩台除了最早放了一轮烽火,如今也都没人了。”
“总爷,我们怎么做?要帮着守城么?”丁艺对手中的武器颇有信心,他虽然是这夜郎营名义的主官,一路行来也跟在左右,但却从未如何多话,存在感极低,倒是如今看到有仗可打,忽然有些兴奋。
夜郎营的人自然也不信这沈阳城会守不住,毕竟去年以来在与建奴的争斗上官军还没有吃过亏的,而夜郎营在西南更是未逢敌手。更况眼下建奴倾国而来,显然是建州的饥荒也有些耐不住了。
一旦有人提了这个议,其他人便有些跃跃欲试起来,只有马化腾没有表露心境。
虽然这些夜郎营的小子们更愿在野地里杀几个鞑子,但他们知道王星平不是行险的性子,依托城防和火器,他们也有足够信心,虽然这次跟着王星平来的不过十余人,但却都是精锐,若是徒手格斗以一敌五做不到,但拿起火枪列阵,一个打七八个也不夸张,更遑论是依托城墙。
但王星平却没有让他们如愿,“守城的事我们不掺和,而且要在沈阳城被围之前撤到安全区域。”
“就不去挣些功劳?”又有人不解。
王星平也不隐瞒自己的想法,“恐怕这里不会有功劳好挣。”
“总爷这是何意?”
“我还是那个看法,沈阳恐怕守不住。”看着众人有些错愕的表情,他也不想多做解释,毕竟还没有结果的事情,“不过功劳也不是没有。”
王星平说话间看向把速,把速即刻会意,“总爷说的是小人这次去联络的事情?”
“知道宰赛被囚于何处么?”
“这个倒是清楚,人就囚在懿路所城内,但具体何处恐怕还要再行侦探。”
“那里守备如何?”
“是正蓝旗莽古尔泰的地盘,不过如今应该守备不多,正蓝旗的人马也到沈阳了。”
“那乌齐叶特部准备何时下手?”
“沈阳这边开始他们估计就要动手了。”
王星平闻言笑了笑,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吩咐各人去收拾行囊,然后才回身对把速道:“那我们也去凑个热闹。”
…………
沈阳城东的一处营盘大帐外,刚过了六十二岁生日的大金国‘付育列国英明汗’正与一众大臣在他的黄罗伞盖下进行军议。
一个白面短髯的男子坐在他的身侧,看年纪四十上下,正是努尔哈赤次子——大贝勒代善。
代善此番统领正红旗随同努尔哈赤攻沈阳,虽然正红旗的牛录尚未集齐,但他却是先已赶来与正黄、镶黄两旗汇合。他原掌的镶红旗去年才被父亲剥夺,分给了长子岳托,眼下正是不爽利的时节,是以更要格外用心。
他道:“城中传来的消息,如今沈阳守军不过万余,还请父汗下令,我愿统三旗人马为先锋,攻下此城。”
努尔哈赤毛发早已花白,却是精神矍铄,听了儿子的话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却将脸偏向了另一侧的一位黑瘦汉子。那汉子吊眉细眼,却不怒自威,看样子不过三十四五年纪,若是营中亲兵,自然会认得,这一位乃是努尔哈赤第五子——三贝勒莽古尔泰。
努尔哈赤道:“老五,喀尔喀那边如何说?”
莽古尔泰道:“莽格图(注:蒙古正蓝旗人,此时负责后金与喀尔喀各部联络)倒是传回了消息,都棱洪巴图鲁(注:炒花)虽对他好言相待,但内里却还是如前一般,希望我们先放了宰赛,他们方愿意相助。”
努尔哈赤闻言轻笑了一声,环顾众大臣道:“看来还是率泰说得对,万事都得靠自己,今次出兵不同以往,打下了沈阳,我们以后日子自然好过,打不下来,恐怕就连赫图阿拉都会待不下去了。”
前岁拿下铁岭后,他囚禁了被俘的宰赛,本以为有人质在手,蒙古人便会听命于他,却不想喀尔喀诸部表面和善,下面的人却屡有衅边,这其中自然有明廷怀柔的缘故,努尔哈赤也心知肚明。
尤其最近一年,各旗诸申因此损失颇多。但为了专心攻明,对蒙古诸部的小动作他也只能听之任之,无非是一味隐忍,不过如今看来,还是率泰这小子说得不错,最终还是要靠拳头说话。
这率泰是抚顺驸马李永芳的儿子,当初随李永芳一同投到大金,那时不过还是个才十岁的孩子。虽然后来努尔哈赤将自家孙女嫁给了李永芳,但李永芳带来的这个儿子却被他收在了身边教养,一如当年对待侄儿阿敏一般,连率泰这名字都还是他亲自赐予的。
这孩子倒也真不一般,前番萨尔浒一战,除了四贝勒外便数率泰的赞画最为得力。
莽古尔泰呵呵笑道:“父汗放心,熊蛮子一走,这辽东还不是任我等驰骋,今次定拿下沈阳,一雪前耻。”
“岳托和硕托那边如何了?”努尔哈赤没有在意莽古尔泰的恭维,却对着代善大有深意地问到。
代善唯唯诺诺道:“前日李秉诚的三千人马为我军所败,如今已经龟缩城中,不过镶红旗攻城时被城上火炮猛攻,折损不小。”
岳托和硕托是代善的长子与次子,因是前妻所生,在代善续娶之后一直遭到苛待,去年硕托更是不堪忍受一度逃亡。
此事引得努尔哈赤震怒,代善不得不亲手杀了继室请罪,才得平息。但最后努尔哈赤还是剥夺了代善的汗位继承之权,又被责令分家,将他原领的镶红旗交给了岳托和硕托。努尔哈赤自幼受继母虐待,是以对孙子被继母虐待之事深恶痛绝,事情已经过去一年,还不忘时时敲打。
这次他有意让孙子历练,攻击奉集堡的除了镶红旗的二十余个牛录外,还另有两个儿子巴布泰和德格类的十二个牛录共计万余人从旁协助,坐实了要将功劳留给孙儿。
不过明军在奉集堡的精锐同样不少,是以他也并不觉得这万余八旗就一定能攻下此堡,总也算一番经历。
莽古尔泰却道:“有老七老十同去,攻下奉集堡想必不成问题。”
老十德格类是莽古尔泰的同母幼弟,向来知兵善战,去年随他一同攻掠沈阳以北的明军各卫所,立功不少,在他看来,这个阵容加上上万八旗正军,攻下一座小小军堡显然是志在必得。
但努尔哈赤的话却让他有些意外,“传令过去,只要将那边的尼堪军拖住便是大功,攻下沈阳,去打奉集堡的参战旗丁都赏半个前程。”
“其实,孙儿有一事不明。”这次说话的是努尔哈赤的长孙杜度,这一位镶白旗主是他长子褚英的儿子,也是一直养在身边的。
“为什么要分兵?”听到问话,爷爷也换上了一脸慈眉善目呵呵笑道,像在孙子面前打着机锋。
“对,以我们的军力,若能集中一处,不是能更快打下沈阳么?”
“这一点你就不如老八了,以我们的军力,就算强攻下沈阳,恐怕也会损失惨重,若是辽阳的明军北上,这结果便不好说了。”
“城中的蒙古人不是答应了我们?”杜度又道,降夷内应此事在后金的高层中已经不是秘密。
“那些蒙古降人首鼠两端,当初能为些好处去归顺尼堪,如何又能叫人轻信,我们没分出胜负前他们是断不肯出手的,不然莽格图早就说动喀尔喀了,而且此番若真打下了沈阳,说不得那些人还会反咬我们一口。”
“所以大汗要分兵?”
“分兵不是目的,而是手段,奉集堡攻不攻得下来不要紧,只要让尼勘首尾不能相顾,自乱阵脚便好,往坏了说,即便攻奉集堡不下,转去虎皮驿便是了。”
“这也是率泰那小子说的?”杜度言语中透着不服。
但努尔哈赤全不在意,只捋了捋颌下白须,道:“说起来这孩子倒真让我每每意外啊。”
“对了,今日怎么不见他在祖父身边伺候?”
“他跟着老八去了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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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蜀语》李实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