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想着当夜幕降临之后,连烟雾都不再能够看清,秦高的心情反而又舒爽起来。若不是那些异族人嘈杂的喊叫声与清爽的海风格格不入地交织在一起,让人略有焦躁,秦高倒也没有感觉有太多的不适。
听逃进棱堡的土著说,这些人的衣着打扮像是苏禄国人,既然如此就必然是经东北海路而来,可惜断手河在婆罗洲的另一面,那里的中国城虽然尚有一支小分队,不过隔着主要航道太远,肯定没法发现从他们西北几百里外经过的这队‘海商’。
而另一队前往支那峇鲁山的工作组则是走的陆路,应该还在古打毛律的巴瑶人各部中体察民情,靠着厚生司在那边的德行,支那峇鲁山周边的部族如今已然很是顺服,估计只要通往东北的道路打通,各部土民必然是箪食壶浆以迎于道,判文部司的李晓上个月已经去了两次,看起来那边的工作形式的确也是喜人。
不过随着深入内陆山区太远,海边的情况就不好说了。苏禄大帮西下,上一站必然是在哥打支那峇鲁那里补给,但是肯定也会经过古打毛律的外海,只是李晓他们能不能及时接到消息又当要另说,否则没有不通知总部的道理,至少上一回还是靠了东路小队的告警才能及时发现西班牙人的动向。
和击退两次试探攻击的痛快不同,秦高的心中还有一些隐忧,棱堡之中没有像样的重武器,唯一一门可用的试做大炮还被陆军从思礼港拖到了都东,而且目前看来,还会拖得更远。大炮不比火枪,同样只能依靠有限工具进行手工复原,这两个多月,军器监也就只造出了这一门合用的,要等到量产,还需兵工厂真正建立起来之后。
手中的自动武器虽然合用,却就是因为合用,剩下的子弹已经不多。若是贼人们真有决心要再冲上一波,秦高都已经做好了船上防刺服拼刺刀的准备,这才是他向总部求援的因由。若是能打,谁不想独得一份功劳,只是在功劳和人命面前,秦高从来不贪,安全第一是他的行事宗旨,这也是他能得这个镇守后路职司的根源所在。
距离最后的一次卫星通话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也好在还有这么一套设备,更好在卫星早已上天,而纳闽的总部离此尚不算远,加上准备和动员的时间,若是从纳闽派出援军,满打满算,再有一个小时,也该到了。
若是在文莱城或是思礼港,这一个小时之中,至少还会有一次礼炮的轰鸣,提醒军民人等一个小时已经过去。如今在南洋,这样的事情其实并不算少,马打兰和亚齐都用大炮提醒人们进行宗教活动,只是没有如今大宋的港口这样频繁。
之所以想到了这一节,正在于那些搜缴来的大炮,西班牙大船上的,海盗手中的,还有原先王城中的,汇聚在一起便很是不少,但因为不甚合用,都被放置在了纳闽岛上的库中准备重铸,政事堂都懒得调拨到别处据点。
其中最是郁闷的就要数正在堡中的萧山光,纵然对军工能有足够的功底,但与秦高一样,如今面临了一个棘手的难题,没有炮……而且子弹也不剩多少,半自动步枪打起来顺手,可上一回纳闽岛海战用得太猛,事后兵部将子弹的配给进行了控制,方才的海匪的两次试探,已经耗去了不少,现在那些苏禄人扎营的地方倒是还在有效射程之内,若是子弹管够,也能压制一番,但这个距离上想要保证命中率实在是难为这群‘新兵’。
一里多外的港中,赤条条的民伕们被驱使着搬运资材,等天再黑上一些,那里就会点起堆堆篝火。
而现在,争议的焦点就如同即将燃起的篝火一般在元老们的心中升腾起来——究竟,要不要去救人。
如果放在当下的这个时代,什么最不值钱?无疑是人命,而站在华夏先贤编撰的历史叙事之中,人命又是最值钱的,民为邦本这一句,不知在培训中被提了多少次。
这些民伕跟着大宋的旗帜来到此地,时间并不算长。但人心的收服从来不是单靠武力,这一点已经成为所有元老的共识。
而艰难的选择就在于此,顶多一个小时,总部的援军就会赶到,靠着剩下的子弹,依托这座小小的棱堡,自信怎么也能守到晚上。在这种情况之下,再来考虑被掳掠的民伕救是不救,实在是个艰难的选择。秦高觉得再等一等,只要总部的救援一到,这些蛮子至少能留下一半。一个小时能够赶到此地的定是快艇,速度固然是快,但要作战却也诸多不便,不过只要快船一到,海贼们必然只能作鸟兽散。
二十岁的‘城管’杨维勋血气方刚,却不会这么觉得,已经冲过了两回,自己这边的火力优势究竟如何对面能不清楚?只要堆在港中预备发往北方的财货被搬得差不多了,多半这些蛮子就会连人带船跑掉,纵然总部的快艇能够追上,但是吨位太小,海上又颠簸,要想尽数将其拿住可就不那么容易了。而以渔轮的航速,要想赶到也是天黑之后了,没有港口的探照灯支持,光靠渔轮自带的灯光要在茫茫海上索敌也实在不是非常现实。
元老院念兹在兹,最重要便是收服人心,若是连自家势力内的人民都不能保全,如何让人肯听命于你。
故而杨维勋一股拧劲上来,便起了要出去救人的冲动。
“老秦,不是我说,你留守,分我一半的人,保证把人抢回来。”
秦高倒是也想救人,只是杨维勋这话说得让他颇不放心,“你凭什么这么自信?现在可是十七世纪,开弓没有回头箭,打不过投降这事你可别指望发生在这里。”
“只要打赢就行了,再说不是还有老萧。”杨维勋满不在乎的看向一旁的萧山光。
工兵出身,不到三十的年纪在张家港的这群元老中已经算是高龄,若论起如何用有限的材料解决技术问题,杨维勋指望上他也不是没有道理。
萧山光胡子拉碴,保持着一如既往的风格,不问他,不说话,问起来,便能说得头头是道。
“如果子弹充足,倒是没有问题,不过目前咱们剩下的弹药不多。”
“你们真要铁了心救人,也不能答应你们把子弹都拿了去,留守的人员总是要的。”
“还有,虽然小秦说了这话,但还得必须保证安全第一。”
“尽力就行。”
“所以,选五个人出来,每人一个弹夹,不能再多了。”
…………
乌珠满现在觉得这里实在比北边的那处港口好出了太多,光是港中供应民伕的饭食便已让众人艳羡,普林塞萨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可不能和此地相比。
整个巴拉望岛,或者按照华商的习惯被称作郑和岛的大岛上,无论东北面归顺了西班牙人的米沙鄢、塔加洛、伊洛卡诺和比科兰诺四部的异教徒移民,还是岛南的摩洛回回,对位于岛屿中央的这处港口都没有太多兴趣,哪怕普林塞萨的名字还是西班牙人所取,但那里既不出产香料,也没有黄金,偶然从海边冒出能够燃烧的黑油,对于当地人也没有多少意义。
恐怕此时马尼拉的总督也不会对这个拥有‘公主港’美丽名字的蛮荒之地有过太多印象,从吕宋和宿雾岛上流放到彼的罪囚和当地的猪婆龙一样,都不受人待见。普林塞萨就像一堵天然的墙壁将不同种群和信仰的部族强行隔了开来,只有苏禄海盗们源源不断的人力需求才能让此地显得兴旺繁荣一些。
不过最近的二十多年,往北的道路都被阻断了,西班牙人强大的军事存在让依附马尼拉的部落们对海盗们越来越不买账,两者之间的交易依然存在,但要说土人们对海盗的畏惧那是半分都无,吕宋的部族,可以选择投靠的对象太多,上一回在马尼拉杀了上万汉人,这中间可不光只有西班牙人的功劳,而时间也没有过去多少年。
乌珠满纵然知道每年一度的大夹板船会送来满满一船的银洋,但没有人会去打这个主意,摆明了送死的买卖不会有人去做,西班牙人的报复从来酷烈得很,马尼拉的华人被屠才过去了不到十五年,连明国的皇帝也没有说上半句。
最近的几年,海盗们只能把目标放在东边日渐式微的苏禄国以及更南面的婆罗洲来,就连行商也不往北去。
几个民伕跪在乌珠满面前,眼中都是茫然,本以为首长们来了,总算又有了太平日子可过,如今双手却又被绑了起来。
名叫乌旺的头目凶神恶煞,纹着面的脸上还镶嵌着几颗珠子,看不见的阴私地方镶着更多,一眼望去就让人生畏,如果还没有畏惧之心,再看看被砍倒在旁边的两人便能清醒。
“还在用杀人的法子恐吓?”说话的男子三十多岁,汉人模样的打扮在一众中显得特异,对于乌旺的做法很是不屑,能被短毛们轻易扔下的民伕,能知道些什么?一边是给钱的雇主,另一边是抢钱的贼人,即便从本心上说,应该帮着哪边,这些民伕心中难道没有主张?何况这些人看来也真对短毛的事情知之甚少。
当然,毕竟都是一伙,贬损的话说了,总要有些补偿,何况还是当着大帮的面,不然不好相处。冯五四带来的礼物是一个苏禄男子,二十四、五的年纪,长得黑黑瘦瘦,生得一双与体型不符的大足,一看便是老于在水上讨生活的。连同港中的俘虏一起被抓,被眼尖的冯五四一下挑了出来,果然有些用处。
“小人名叫温巴剌,原本在三宝颜的素阿拉小帮中混口饭吃。”
“好好的海匪不做,怎么跑来给短毛做工了?苏禄人什么时候喜欢干苦力的?”
婆罗洲和吕宋之间的苏禄国,国民最喜的就是经商,无论渔、盐还是香料,能赚钱的买卖都做,做不下去了便用强抢,却从来没有听说哪家小子愿意安心当苦力的,那都是奴隶才会去做的事情。
“小人们哪里愿意,都是被抓来的。”温巴剌马上便叫起了撞天屈,一半夸张,一半却是真实的心境。
乌珠满不以为然,“短毛什么时候跑到苏禄抓人了?”真要有这种事,身为大帮,他就该第一个知道。
温巴剌略一尴尬,还是将他们一伙跟着张家大帮打劫纳闽,最后如何被宋人杀得只剩三个的事情又说了一遍。只要能逃出活命就好,宋人对待俘虏可不比民伕,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各种法子都透着满满的‘创意’。
但乌珠满想要的只是一句答案。
“短毛在堡子里还有多少人?”
“被称作首长的还有十多个,逃进去的民伕总还有几十,总数当不会超过六十人。”
“能战的有多少?”
“就这十多个首长能战。”
“你想入伙么?”乌珠满话锋一转。
“大王抬举,小人如何不肯。”温巴剌似乎看到了救命的稻草,只要不让他去攻城,能够保住性命什么都会去做。
“那就好,你先说说接下来咱们要如何做?”
众人闻言都是一惊,什么时候论到个打了败仗的外邦小喽罗来指点江山了?但看看乌珠满的面色,几个头目便都不再准备开口。
温巴剌此时觉得,这位大王实在是比方才将自己带过来的那位头目好说话太多,每一句问话都是如此的简单,什么问题最让人安心?自然是早就知道了答案的问题。
听到这里,温巴剌已经不用再去犹豫,心中想着‘你们实在是找对了人’。
简单的回答随即脱口而出,只有一个字。
“跑——”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