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定在早上九点半召开的会议,因为本地没有精确的计时器具,还让人有些担心,通知各家时都只能模模糊糊的说了一个辰时过后,但现下也才刚刚日出,时间不过七点,才刚刚过了卯正。国都界面上的各家贵人、豪商、部族,该到的都早早到了。
一身浆洗得有些褪色的青布直裰,配上一根靛蓝镶边的大带和一副黑纱东坡巾,一身的穿戴让意气风发的这一位看起来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一看便知,这必是从哪家质铺中临时赎来拼凑的,但胡八荣能坐在这里,身上脸上便都是荣耀。
外面一圈的椅子两两一组,椅子之间的边几上用白瓷盘装着的是各样吃食,有本地就能见到的蜜饯果子,还有说不上名字的干果点心,晶莹剔透的水晶杯已是见怪不怪,但杯中荡起的橙色液体却不知是何物,只看杯壁那淡淡的霜气,竟是冰镇过的,一口下喉,顿觉清冽甘爽,竟似从未喝过这样的琼浆玉液一般。
首长们的手段再一次让胡八荣折服,纵然眼下天气尚不算酷热,但这南洋之地,上哪去搞的这么多冰?
胡八荣看得明白,这冰在首长这边似乎就不是什么稀罕物,喝上几口,就有小厮过来续上,还是一样的冰凉。
冰镇饮品的出现在会场上引起了不小的骚动,桌上的吃食也是一样,入口即化的不知名糕点也让胡东主在心中大大的好评了一番。
整齐切好码放的水果全都插上了牙签,这模样倒是让他想起绩溪老家的宴席,也是一般无二的布置。
对于喝不得冰饮的,又都备下了热茶,实在可谓是体贴入微了。
胡八荣心想这首长们规矩也怪,一开始就上茶,居然不用送客。
要说不美,恐怕只有一桩,便是不许带着自家的仆人伺候,让老爷们少了几分体面。
一直在厅中倒水的小厮全都是从学校抽调来的学生,既是为了方便,也有让他们来场面上历练的意思,经过昨日半天的临时培训,斟茶倒水倒也做得有木有样,不知底细的定然会以为是经过大气力调教的。
徐经略和刘机宜他都认得,那位审刑院的王院长更是熟得不能再熟,眼下都正陪着各家贵人们说话,其中一个记得是都中的黄副臣。
…………
姆尔汀看着旁边这位汉商脸上透着的激动,自己却不动声色,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沉得住气。
姆尔汀家族可是本地大族,绝不似那等小门小户,看着点小恩小惠就会迷了眼睛。
宋人的确是胜了大大的一场没错,王族们如今都如缩头的乌龟一般,全部不敢露面。宋人召开‘政治协商会议’这样的大事,居然连过问的都没有一个。那黄家倒是殷勤,不光黄顺之早早就亲自前来,听说还派了兵来帮着宋人‘维持秩序’,看来是要和自家妹夫彻底撇清了,只是不知究竟算是黄家的谋划,还是本心。
但宋人能不能长久,一切还要着落在今日,军事只是政治的延伸,这样的话姆尔汀从未听过,但光看姆尔汀这家名便知,这一支家族在此地的年生当不比那个炸掉的赛义德老爷家稍短。
城头变幻经历得太多,事情自然更能轻易的找到参照,当年西班牙人在婆罗洲上侵攻比之如今的宋人更甚,可到头来呢?这婆罗洲的人民还是没有信他那天主,渤泥国的君臣也从未受过那异国人的统治。宋人单就军力来讲肯定更强,也更长于营造,但人数还不如三十多年前的西贼,就看几日宋人说的做的能不能收服本地人心,要不然凭借那区区数百人如何占下这许多地方?
军力强,大不了跑进内陆,没了粮饷,光有铁船火器能捱得多久?
从最初对宋人器物精绝的赞叹中醒转过来,再看宋人历来的行事,除了态度更谦逊些,军力更厉害些,与几十年前就来到此地的泰西诸国的武装商团又会有什么区别呢?
谈不上多少期待,只是和前一个月不同,意识到宋人的强大武力,若是还对家族和生意能够有所助益,将脸贴上去一点并不是什么没有面子的事情,利益面前该如何做,寻常的商人都能做出的选择,自己如何不能做到。
想到这里,姆尔汀老爷又忍不住看了看坐在右手边的那一位。
胡八荣杯中的饮品可是已经快要喝干了,听说这位小船主就是新近投效宋人的,还真是上不得台面的角色。
时间看来尚早,厅中的小厮仆役们只顾着伺候着各位参会的贵人们。又环顾厅中,两圈椅子还有好些个空位,里面的显然是留给宋人的各位首长,外面一圈的便显得有些扎眼。迅速地面上的各家土豪在脑子中过了一遍,姆尔汀老爷心中有了数。看来丹腊、百诸居、思芳坪的几家头人都没来,前日处置了马牙子,想必是怕了,地面上的勾连,还有销赃,恐怕这几家逃不脱干系。
马阿保家都给抄了,家中三十多口一个不剩,作恶多的一并陪死,没怎么作恶的听说跟女眷一起都被关在营中做着苦力。想必就有那怕死的要胡乱攀咬,更何况胡乱二字多半还说不上,马家与哪些土酋有牵连,在港中本就不是什么秘密,远一点的不清楚,姆尔汀老爷这等久在都中又耳目灵通的,就算比不得萨义德那等的奢遮,只能与一个新投效宋人的汉商同列外席,但也是清楚得很的。
当初送请柬时,宋人特意将受邀各家都在请柬中列明,恐怕就是要看哪家会首鼠两端,这三家都在名单之中倒是提前已经知晓的,看来今天的会结果如何还不好说。
就这样过了巳时初,已经比原先的开会时间过了一刻,还不见其他宋人大官到来,原本还在和熟识寒暄的各家贵人们终于有些坐不住了,停住了走动,也停住了嘴,徐玄策笑着安抚众人,只说稍安勿躁,马上开会。
…………
又是半个小时过去,当时钟的指针指向十点半的时候,洪亮的声音终于在厅中响彻,先前传闻宋人有千里传音之术,竟是真的。
起身与走过身边的首长们见了礼,寒暄一番,正待落座。
那些穿着齐整的年轻少年就又排着队列进了厅中,姆尔汀早就看出这都是宋人在本地延招的汉人子弟,如今每人手上却捧着个大大的托盘。
托盘上叠好的素白帕子摞得老高,尚在冒着热气,一张张帕子展开来递到各位老爷手中,那递帕子的少年用土语对姆尔汀老爷道:“这是热毛巾,请老爷们先擦洗一下。”
先前吃了蜜饯果子的手上都有些粘腻,用热毛巾擦过一回,又接过一张擦了脸,果然清爽许多,那毛巾不知是何物所织,柔顺吸汗,若是也有发卖,倒是可以买些来用。
少年们迅速将用过的毛巾收了下去,重又搬上来一个个箱子,看着总计有几十个了,相比又是宋人准备的礼物,姆尔汀嘴上不说,心中却升起一分期待,毕竟宋人的器物还没有让他失望过。
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厅中新刷的白璧上,声音同样经过这白璧的反射,异常的清晰。
一个通事笔挺地站在刚刚落座的罗克理身后,厅中坐着的都知道了罗相公的身份,罗克理每说一段,通事便跟着翻译出来。
“劳诸位久候,罗某来迟了。”
随着这句的是厅中一片声的恭维,但马上又安静了下来。
看了看尚空着的三个座位,罗克理说得字字分明,“今日这大会本是要诸位共襄国是,以为朝廷拾遗补缺,但偏有那等贼子,平日里作奸犯科的事情干得多了,这回朝廷给了机会改过,却还不懂得将功补过的道理。”
当即便有几个知道三家底细又铁了心投效的便七嘴八舌的说了起来。
一个华商模样的先道:“首长们仁心,却不知这等夷酋都是畏威而不怀德。”
另一人紧跟着附和:“这三家平日里可没少帮着萨、马二贼为非作歹,上一回凑巧躲过了首长们的天威,却还是这等不思悔改,必须加以惩戒才是。”
既然如今渤泥的主导权已经到了宋人手中,提前博个印象,无论好歹,算是留个名在首长们心头,也是只有好处的。
…………
姆尔汀心想说这些做甚,人还是没来,但想想这些日子宋人的行事做派,便又放下了心思,这话当还没有说完。
还没等姆尔汀心中说出那句‘果然如此’,罗相公便将话题绕了回来。
“此辈抗拒我大宋天威,自当严惩,前次还有勾结萨义德、马牙子作恶等罪也要一并销账。”
留下时间让厅中的各家能够充分领会话中的杀意,罗克理对他们脸上吊诡的表情颇为自得,来到这一世,最好的一桩便是再没有所谓政治正确,只要凭着心意与利益的趋势去做就好。
“只是为了几个宵小就耽误了诸位的时间,实在是抱歉得很。”罗克理再次抱歉。
“今日辰时,朝廷已将抗拒天兵的丹腊、百诸居、思芳坪三家给平了,斩首七十五级,俘虏人口牲畜无算。”
一个个打开的盒子为罗克理的话语添加着千真万确的注脚,看了盒中装着的各种表情,厅中众人先是倒抽了一口冷气,随即便强自镇静。就算再多的人不认得,三家的头人见过的可多,丹腊寨寨主张开的口中原本镶着的两颗金牙已不知去向,但打过多少回交道的姆尔汀老爷哪里还会认错。
寂静的厅中只有罗克理一人的声音回响。
“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生,逆之者亡。”
“现在开会,请诸位将桌下的书册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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