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寨建在一个较为高耸的山岗顶上,四周陡峭难行,一条小道从山脚蜿蜒而上,沿途有好几处虽然残破却依然能看出往日颇为雄壮的石头山墙,留着狭小的城门洞出入,整个结构看上去易守难攻,以前想必不是世家大族防贼避祸的寨子就是官兵驻守的坞堡。
不过时过境迁,世道难料,严峻的自然灾害下这里也早就被放弃,杂草在墙砖缝隙里丛生,屋顶瓦片茅草被大风刮走,残砖败瓦掉了满地,荒废的气息充斥着这里的每一个角落。
正午的阳光从屋顶大如簸箕的几个洞里照进来,在阴霾的屋里洒下道道金huáng sè的光柱,灰尘肆意的在其中飞舞,狂放而洒脱,仿佛在宣示,这里它们才是主人。
一条缺了一条腿、被几块砖头垫着的大方桌摆在屋子中央,几个羁傲不逊又潦倒到极致的汉子坐在四周,桌上的破碗空空如也,里面放着的窝窝头早就被抢了一空。
李大侉子狠狠咬着味道苦涩的窝窝头,如捧着江南贡米做的精细点心一样难舍,一个拳头大的窝头,他几口就屯下了肚,摸摸肚皮,里面发出不满的“咕咕”声,于是他把目光转向了身边的几个人。
那几人同样狼吞虎咽,几乎与他同时吃完了手中窝头,李大侉子悻悻的收回目光。
山寨的苦日子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过了今天,仓房里就要断粮,明天连窝头也没得吃。
做土匪做到这个份上,也属难得。
“大当家,这事怎么整?您发句话吧。”一个脸上有刀疤的汉子向着李大侉子问道:“这条道上已经好几天没有客商来往了,连个活人都没见着过,守在这里,大伙都得饿死。”
“对啊,大当家。”另一个壮实点的汉子附和道:“当初您主意多,能带着大伙发财,大伙都愿意跟着你,如今在这破地儿等死,可就不行了。”
李大侉子没有说话,抓起桌上的一只瓦罐,“咕哝咕哝”的灌了一气,将梗在喉咙里难以下咽的窝头冲下肚去。
一个老成点的家伙站起来打圆场,讪笑着说道:“好啦好啦,大当家的自有分寸,会带着大伙吃香喝辣的,可不能因为现在没油水就闹分家,分了家大伙儿散了伙,哪有现在一条心好过?单枪独马在外面,指不定就被人给做了,何苦来的?听大当家的,大家伙别急。”
众人不做声了,闷声看着李大侉子。
李大侉子嘴里喝着水,眼睛却在滴溜溜乱转,心里想着主意。
自从丫角堡逃出来之后,李大侉子单人回到土匪窝里,里面只剩下些老弱妇孺,李大侉子纠集几个党羽,花言巧语的当了老大,不客气的从原来老大遗孀手里抢了财物,还把娘俩卖了换成银子,一把火烧了山,在山西西部到处流窜,一路上招了些散兵游勇,最后在这处荒堡中安了身,当了山大王,做些剪径劫道的没本钱买卖。
世道艰险,连强盗都不好过,选定这里,原本是因为这里有一条通长城外的小道,不少躲兵灾的商旅会从这边走,收点买路钱或者碰上护卫人少的下黑手shā rén越货,近处还有几个集镇村落,可以征讨些粮食,不料没过几天,旱涝连连,老百姓过不下去,逃荒跑光了。道上也人畜绝迹,望穿秋水也见不到一个客商。
土匪就是这样,有奶便是娘,没奶就要吃娘。如此过得几天,手下的匪人就开始不满,要散伙分赃。
这段时间不长,却也有些收获,加上李大侉子从前任老大手里搜罗的东西,土匪有人多少都知道些,早就眼红了,今天李大侉子处理得不好,就要抽刀见红。
“啪!”李大侉子把瓦罐砸到地上,溅了一屋子的水。
屋里的人全都站了起来,“蹡蹡”声响做一片,刀子都抽了出来,凶相毕露。
李大侉子阴沉着脸,一只脚踩在板凳上,目光恶狠狠的扫过这些人的面孔,有人是他的亲信,有人则是不怕他的,同样神色不善的瞪了回去。
“想分家的,可以走,但别他妈想带走一个子儿!”李大侉子暴戾的喝道,慢慢的拔出了刀:“今天想留下的,就把刀收回去,当没发生过,大伙儿还是兄弟,今后有酒有肉,自有发达的一天。”
无人说话,气氛紧张,沉默中一触即发。
一个高大的土匪站起来,脸上冷笑有声,挺着刀子,刚想说什么,就听外面有脚步声起。
一个喽啰急匆匆的撞开虚掩的破门,兴高采烈的叫起来:“来了、来了!”
进来才看到屋里刀光一片,愣住了,下面的话也喊不出来。
李大侉子把刀冲他指点着:“慌什么?什么来了?”
喽啰显然没见过这种内讧场面,话都有些说不清了,结巴着道:“是、是肥、肥羊来了,好多肥羊!”
瞬间的喜气冲散了剑拔弩张的空气,刀子放了下来,“肥羊”二字比任何江湖义气都要有效,屋里的人都惊喜起来,击掌相庆。
李大侉子把刀一收,叫道:“其他事都放在一边,众兄弟,我们去吃了这群肥羊,再议他事!”
众人齐声:“听大当家的!”
……
多尔衮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肥羊。
他有些困顿的跋涉在山道上,身上的甲胄因为炎热,也因为走长路不大方便,卸了下来由亲卫背着,自己就穿一身锦衣,带着随身宝刀。
身边的人,经过几次明军的追杀,越来越少,除去阴魂不散的追兵,万万没有料到的是,沿途的乡勇庄稼把式成了最大的障碍,吕梁山中的各种山寨匪窝,都或多或少的被反正的当地官僚通知,要截杀所有落单的清兵,高额的悬红与招安为兵的yòu huò让这些匪类成了反清的急先锋。
几经偷袭与中伏,这些往日让多尔衮瞧不上眼的土匪耗去了大批清兵的命,几乎每天都有战兵死伤,一直到出了吕梁山主脉,进入大山西侧的丘陵地带,这里因为灾害而人烟稀少,多尔衮的人才松了一口气。
不过此时,跟在他身边的人,不过二十余人了。
堂堂的大清摄政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出则仅逊天子一筹、入则尊享无上奢靡,喜则大赦天下、怒则伏尸千里,无比尊贵,权倾天下,见者莫不两股颤颤不敢抬头威仪盖于四海的摄政王,此刻灰头土脸,浑身血污,虽身着锦袍却狼狈不堪,毫无亲王仪态。
但是出了大山,至少没了大股山匪作乱,要安全了许多,虽然这边赤地千里,渺无人烟,没吃没喝,但女真人都是山里长大的汉子,有的是办法活下去,苦一点没有关系,多尔衮又不是没有吃过苦。
咬着牙多尔衮带着罗什等人,在起伏的丘陵间迈步向前,快了,再走两百多里地,就能看到长城,越墙而出,草原就在眼前。
科尔沁部可以信赖,哪怕草原上的蒙古人都反了,他们也不会反,那么多的格格嫁过去,那么多蒙古公主嫁过来,双方血脉早已连成一块,分不开了。
二十几人的队形,在山岗上看下去,不过小小的一行蚂蚁般的黑点。
李大侉子眯起眼睛伏在草丛中看了一会,然后猛扇了那个报信的喽啰一个巴掌。
“肥羊?这就是肥羊?”他骂道:“你他妈瞎啊!?这是鞑子、留辫子的真鞑子!”
那喽啰捂着脸,吃吃的辩解:“他们远看去哪里像鞑子啊,再说了,不过二十几个人……”
“二十几个也是鞑子,鞑子有多狠你不知道么?这买卖太危险,不做了!”李大侉子打了退堂鼓。
他作势欲走,却见其他人都不动。
李大侉子怒了:“怎么?你们他娘的起了贪心?小心你们的脑袋!”
一个汉子抬起头来,阴测测的道:“大当家的,你怕了,就自己走,我们可不走,这么多天了,好容易见着上道的,放过去会被雷劈的。”
另一个也道:“是啊,大当家的,你若是走了,这趟可就没你的份了,还有,山寨里的财物,就当你送我们了,你得光溜溜的走!”
李大侉子又气又急,这帮子畜生简直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啊,这他妈能忍?
他站起来,就要发火,那个老成点的又过来劝道:“哎、哎,都少说两句,你俩也是,怎么跟大当家说话的?大当家是那样的人吗?大当家的要带着我们吃香喝辣、睡城里最水灵的姑娘啊,快给大当家的赔不是!不过大当家的,这趟活是不是还是做了?你瞧啊,那些鞑子走路都东倒西歪的,八成是哪里来的败兵,不少人又背着大包袱,多半是还带着抢来的细软,天赐良机啊!”
又有几人附和起来,李大侉子看看众人,都是一副眼红猴急的模样,心道如果真这么走了,怕是不能活着走出去一百步,就会被这帮牲口活剐了。
他手底下,有一百多人,其中好几十个当过兵的军汉,做事心狠手辣,不计后果,真要闹起来,一百个李大侉子也不是对手,而且这样做是跟利益过不去,再铁的人也不会站在他这边。
“你们想清楚了,那可是鞑子!”思量了一息间,李大侉子又蹲了下来,狠狠的说道:“到时候可别后悔!”
众人却笑起来,有人道:“鞑子又怎样?我们设的机关连四条腿的狼都抓得住,何况两条腿的人?大当家的,你就带我们做吧!”
“是啊,做吧!!”七嘴八舌乱叫。
李大侉子把牙一咬,定下心来,吩咐道:“你、你、你,还有你,带十个人去,去负责那边砸石头,你、你、你,带十个人去另一边,等下机关发动后,就狠命丢石头,剩下的人,都随我下去,今天既然要做,就别留后患!一个活口也不能留!”
众匪齐声应承,按令去了。
山下的道路上,李大侉子这人人瘦心眼多,为了省力,也为了对付那些护卫众多的大客商,他带人在路上挖了陷坑,设了绊发机关,掉进去没活路,任你万夫莫敌还是钢筋铁骨,也逃不出土制的陷坑。
多尔衮不知道,前面居然有一群快要饿疯了的土匪在等着他。
一朵云飘过来,挡住了晒得人昏昏欲睡的烈日,在大地上降下了一片阴影,阴影里,开路的清兵毫无防备的踩中了用树枝薄土wěi zhuāng的陷坑,跌进坑里,
这种陷坑是连环的,结构结实的坑在前头,人走过没事,继续走,走到后面,踩中薄的,就会跌进去,薄的里面有连环套索,人掉下去后会压住套索,牵动结构结实的陷坑,将跟在后面的人也陷进坑里去。
地面仿佛突然裂开了一道口子,一股脑的将十几个清兵吞了进去,坑底有削尖的树枝,掉进去就不死也要揭层皮。
多尔衮走在后面,看到了这一幕,条件反射的就往后退,一边退,一边拔刀,冷然四顾。
然后他的眼睛猛然睁大,他看到道路两边,冒出了许多的脑袋,一个个狰狞的面目举着一块块大石头,向他丢过来。
罗什护着他,被一块巨石砸中脑袋,头破血流。
“是明军吗?”多尔衮又惊又怒,很快自我否定:“是小贼!”
两边的山坡上,都有衣衫褴褛的人冲下来,挥舞着刀子,眼睛里放着光,呼喝着“买路钱”之类的话。
“走!”罗什大喊着,和余下的兵挡住蜂拥而来的土匪,口中拼命叫多尔衮走。
多尔衮却夷然不惧,百战成钢的勇士,岂能怕了这些毛贼?退?那是丢脸!
“战!”多尔衮壮硕的身子站在罗什身后,替他护着后面,暴力的将一个企图偷袭的土匪砍作两段:“杀光他们!”
土匪们四面围上来,持枪携棒,有些悍勇的,见清兵人少,还敢正面冲杀,顷刻间喊杀声四起,浑作一堆。
“点子硬茬!”有土匪惊呼道,血光飞起,说话的人捂着脖子倒在地上。
多尔衮身边的人,都是从马甲里精选的白巴牙喇护兵,个个都是武艺精湛的老兵,对付这些土匪,纵然里面混有明军逃兵,而且人少,也毫不落下风,交手几合,居然就有反守为攻的意味。
老成的土匪跟在李大侉子身边,看得心惊胆寒,首先就怂了,就要劝李大侉子走。
李大侉子事前怂包,此刻却看得清楚,怒骂道:“走你娘!走得了吗?等会人家大队过来,骑兵一追,谁也跑不掉!事情要做就做绝,不留痕迹,他娘的,这么多年土匪你白当了?”
他从怀里摸出一包物事,大声喊道:“点子硬茬!大伙儿用点灰面!”
灰面,江湖切口,生石灰的代名词。
手一扬,李大侉子骂骂咧咧的冲上去,将一包石灰向多尔衮脸上砸去,多尔衮没看清是什么东西,本能挥刀一格。
白烟像爆炸了一般,糊了多尔衮满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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