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一看,瞿式耜不禁微微哆嗦了一下,果然是李成栋这屠夫在说话。
永历朝第一拥戴功臣,永历帝前任首铺丁魁楚就死在李成栋手上,全家男丁屠尽、女子充作营妓,下场凄惨。丁魁楚与瞿式耜在广西共事多年,一个当总督一个当巡抚,颇有同僚之情,对丁魁楚的死耿耿于怀,但又奈何不了李成栋,心理落下了阴影,听到这屠夫的声音就发颤,此刻李成栋抛开杜永和这个发声筒,亲自出马,难怪瞿式耜有些发怵。
“这个,郑成功还没有上表改奉。”瞿式耜有些迟疑,郑成功之父郑芝龙,是拥戴绍武帝的权臣,郑成功自然也是邵武皇帝的臣子,虽然没有直接与永历帝在战场上交过锋,却一直没有上表拥戴永历,眼下如孤魂般在闽粤交境处,以“忠孝伯招讨大将军罪臣国姓”的名号坚持抗清。
但不论怎么说,不上表称臣就等同忤逆,在封建王朝里,那就是大不敬,罪同造反。
所以李成栋冷笑一声,缓缓的说道:“即不称臣,就是反贼,比东虏还更为可恨,王师北伐,就该先讨伐这类逆贼,扫荡周边,清理一空,才能放心北上,方为正道。”
他声音不高却自带音效,说出口的每个字都慑人心脾,凉飕飕的让人害怕,莫名的就有一种斧钺加颈的错觉。
瞿式耜不自觉的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眼神中虽然闪过一丝惧意,但仍然不死心的反驳起来,他的声音放大了几分,颇有为自己壮胆的意思。
“惠国公差矣,郑成功虽未上表称臣,却已经接纳了皇上派出的使者,言谈间极有效忠皇上的意思,相信假以时日,必将上表,我们只需稍稍等待一段时间,就能将其收入朝廷麾下,到时不但可得一员虎将,还能纳其众、收其民,一举两得。”瞿式耜朗声四顾,侃侃而述:“况且有郑成功御下有术、作战有方,有他在福建为朝廷力敌东虏,朝廷完全可以将全部精力投入江西,江西与湖广接壤,到时两路并进,齐抵南京,大可势如破竹般收复江南,何乐而不为呢?”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情理之中法理之内,永历帝的使者确实已经与郑成功接上了头,两边谈判很有成效,郑成功的归附,就在这一两个月间就能达成,在场的许多大员都很清楚,就连永历帝,都是知道的。
殿上嗡嗡声又起,大臣们纷纷点头赞同,不过碍于李成栋的威吓,不便明着站出来支持瞿式耜而已。
永历帝则面色冷漠,看着下面的臣子不发一言,一双眼睛光芒闪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成栋鼻孔中又哼了一声,向瞿式耜瞪眼道:“郑氏一门海贼出身,洗不掉的匪气、拔不去的反骨,从郑成功的老爹郑芝龙开始,就从未将皇上放在眼里。隆武帝殉国后,明知今上在广西继位,非但不赶紧上表拥戴,行那忠臣该行之事,反而倒逆施行,奉唐王为尊,此等孽障,留他何用?孽障的儿子,就是孽子,郑成功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人,朝廷招纳这种人,本就不该,将来必是祸患,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效仿他那降清的老爹,投靠东虏去了!”
他的话中污言秽语不断,毫无大臣的样子,惹得众官纷纷侧目,不屑至极,而一班武将,却面目生辉,高兴非常,显然李成栋说话的方式,很对他们的胃口。
瞿式耜眉头紧锁,强压下心头的愤怒,板着脸向李成栋拱手道:“惠国公此言,以臆想猜测度之,未免不妥,郑芝龙降清,郑成功已经与他断绝关系,连祖祠里的名字都划了去,足见郑成功拳拳之心,而且连日来与清军大小百战,杀清军无数,如果他真的要跟随郑芝龙,何必做下这些事情来?”
其实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来,你李成栋有什么资格嘲笑郑芝龙是海贼出身,你也是原是山匪,当年跟李自成、张献忠在陕西闹事的流贼一党,与高杰一道叛了李自成投靠朝廷而已,难道就能洗去过往重新为人?再说贰臣,你李成栋反复无常,恐怕比郑芝龙投靠的主子要多吧,
五十步笑百步,竖子厚颜。
但瞿式耜可不敢当面把这些话说出来,否则李成栋可能当场就要拔刀砍人,血溅太极殿,这屠夫什么事做不出来。
李成栋闻言,连哼都懒得哼了,直接把两眼一眯,把嘴巴微微向后一努,叫道:“郝尚久何在?”
从武将班里末尾附近,闪出一员将官来,上前几步,躬身拱手高声应道:“末将在!”
此人身高体健,膀大腰圆,面如银盆眼似铜铃,一脸钢针般的胡须根根炸起,将一脸横肉衬托成貌如野兽般狰狞,他穿着一身团领朝服,胸前补子上绣着一只活灵活现的豹子,是一个三品武将。
瞿式耜皱眉瞧着李成栋,李成栋嘿嘿一笑,露出一口森然白牙,别过脸去,向龙椅上的永历帝躬身一礼,高声道:“皇上,这是潮州总兵郝尚久,微臣麾下镇将,与福建郑氏来往交战颇多,对其极为了解,微臣是不是臆想猜测,问他便知。”
瞿式耜觉得不妙,刚想出言阻止,却听永历帝将手一摆,出声道:“好,郝爱卿说说吧。”
郝尚久应一声,巨口一张,霹雳般的嗓门就响砌大殿,这人声音粗鲁,性格彪悍,殿上众人如遇飓风吹袭,声浪一波接着一波。
“皇上,郑家本是海上巨寇,呼啸水波,由泉州至南洋一带,烧杀抢掠,无人能制,其中犹以郑芝龙为其魁首,沿海百姓深受其害,凡其过处,鸡犬不留,男的掠为军兵奴役,女的充作营妓贩卖,所作所为,人神共愤!”出人意料的是,郝尚久外形粗狂,行为粗鲁,却极有心机,说话嗓门虽大,但很有条理,是一个外粗内秀的人物:“当年天启年间福建巡抚熊文灿招安郑氏,任他为海防游击,此人明为朝官,实则仍为海匪,做着那没本钱的买卖,多年经营,身家巨富,又招兵买马,聚众自立,弘光帝殉国后,此人野心勃勃,初时附会隆武帝,表面奉迎恭顺,暗地里却是想做那曹操的事情,隆武帝的败亡,他难逃其责。”
李成栋两眼微微睁开,打断他道:“捡要紧的说,这些皇上知道!”
郝尚久浑身一个激灵,六尺大汉像一只温顺的猫儿般恭声答应,然后继续说道:“那郑芝龙的罪行,真真罄竹难书,他儿子郑成功,子承父业,同样做着海上走私营生,藐视法度。非但如此,伪绍武帝亡后,此子依然不肯归附皇上,悍然在潮州一带掠我百姓、抢劫钱粮,臣守土有责,领兵与之交战,战阵上与之理论,他却出口无天无父,说什么皇上继位于理不当,唐王才是真正天子。臣气不过,与他交战,可惜兵微将寡,无力将其擒获,反被他俘掠不少百姓去,微臣所言,句句属实,皇上如若不信,可宣召臣的兵将对证。”
永历帝沉吟片刻,双目含冰的看向了瞿式耜。
瞿式耜气得浑身发颤,这郝尚久所言,半真半假,如何让他不气。
郑成功与郝尚久起冲突不假,两人间兵戈相见多次也不假,但是这是明末司空见惯的事情。
各镇总兵间,犹如一个个独立王国,彼此间为了争夺资源人口,你抢我的军饷,我抢的你的粮草,几乎月月都有,相互厮杀谩骂,平常得很。当年阁部史可法守扬州,就为了调停江北四镇间的矛盾带着三百白杆兵入高杰军营,苦口婆心的劝解,才化解了高杰与刘良佐之间刀兵相向的矛盾,维持住南京的防御体系,可想而知在这个年代,军阀间的斗争多么常见。
郑成功兵多,地盘却小,无力养兵,当然要扩张,郝尚久占着潮州,地肥粮多,郑成功为缺粮所困,向其借粮,两边各为其主,郝尚久当然不肯,一来二去,就交上了手,这是事实。
不过郑成功有没有说过永历皇帝的坏话,却是假的,郑成功为了明廷,与郑芝龙断绝关系,举旗孤军反清,怎么会公然说皇帝的坏话,
但是瞿式耜无法反驳,他又没有跟郝尚久一起上阵,怎么反驳。他只能怒目横眉的盯着郝尚久,伸出因气急而发抖的手,遥指着他喝道:“郝总兵,大明社稷,全在此一举,你若为一己私怨、用些虚言假话来蒙骗皇上,可是大明罪人,将来必将万劫不复!”
郝尚久两眼看着房梁,对瞿式耜的怒喝嗤之以鼻。
李成栋在一边,嘴角带笑,阴沉沉的道:“瞿首铺,虚言假话,是谁说的还指不定呢,你这么着急干什么?”
瞿式耜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李成栋这么急着打郑成功,他是知道的,原因不过是郑成功兵多将广,手下多悍卒,如果归入永历朝,难免会争了李成栋的风头,难以保证李家如今的地位权势,这跟前几个月,李元胤不惜暗杀王欢的原因,是一样的。
军阀的思路,自私至极,瞿式耜横目看看李成栋,又回头看看仿佛如一群鹌鹑般的文臣队伍,暗叹一声,向永历帝躬身道:“皇上,臣一番心意,都为朝廷安危考虑,郑芝龙虽恶,但其子实为忠臣良将,如果刀兵一开,未免寒天下义士归附之心,这福建,是打不得的,一打,必定先打郑成功。”
李成栋喝道:“逆臣贼子,如何打不得!”
瞿式耜毫不退让,事关大明存亡,这个书生倔脾气上来了,将心头对李成栋的畏惧丢到了一边,扭头回去恶狠狠的回道:“郑成功蒙隆武皇帝赐名,不可能是逆臣!”
两人像两头斗鸡,眼对眼的瞪在一起,彼此都踏前了一步,看架势,仿佛一言不合,就要开打了。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无人敢出言劝解。
“两位爱卿,且先不要动气。你等忠心,朕甚欣慰,都重重有赏。”一直没怎么作声的永历皇帝,终于开了金口,他坐直了身子,冷面危颜,用一种冰冷的语气,向臣子们说道:“此事朕已有了主意,爱卿且归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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