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瑞康大喊一声,满头冷汗的坐在黑暗之中,急促的呼吸着,伸手打开了床头那盏彩台琉璃灯,柔和的光线,总算是让他放松了一点,他呆坐在那柔软舒适的席梦思大床上足足五分钟才从刚才的梦境中抽离出来,只是胸中依然是憋的难受。
他的头又开始痛起来,从抽屉里拿出了止疼片,就着床头柜上的一玻璃杯清水,吞了下去。头痛,心痛,心痛,头痛,无休止的折磨着他的身体和精神。
一把掀开被子,走出卧室,拿起客厅里的电话就拨给宋远洋,电话那头的宋远洋声音沙哑,嘴里含含糊糊的“喂”了一声,显然是被电话铃声从梦乡里硬拖了出来。
“远洋,对不起,我受不了了,我要回去,我要尽快回去。”他攒着拳头,在沙发扶手上敲了两下,扶住了额头:“我每晚都梦见他们母子,远洋,帮我定船票,越快越好。”
“瑞康,可是法律流程才刚启动,很多事情需要你接手去做,你不是说要成立慈善基金会吗?我们刚开始筹备,文件材料才刚交上去,另外,下个星期你还得去法国和瑞士……你现在怎么能走?”
“我不管,我可以全权委托你。我必须回中国去找他们母子,我要回北平去。”
“瑞康,你不是已经寄信去梅家了吗?我们不是上个月已经派人回去了吗?我想过阵子就会有消息,你稍安勿躁。再说,就算你要全权委托我,那也得做委托手续啊。”
“委托手续需要多久?”
“这……瑞康,你这可真的是要逼死我了。这里的事情才刚摊开来,你就要回去?徐恩海的代表律师下个星期就到,马上要打硬仗了,你却要离开?你现在离开,我们就注定全盘皆输,我们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会付诸一炬。你可以不在乎,但我的公司会倒闭,我,我的搭档,我的朋友,全都会受牵连,你有没有想过?”宋远洋已经睡意全无,也坐了起来,有些生气。
周瑞康长叹了口气,瘫倒在了沙发里,捏了下眼角,无奈失落的叹道:“对不起,远洋,我没想到会连累你和你的朋友,好吧,你尽快吧。”
宋远洋也叹了口气,安慰道:“放心吧,瑞康,你信也寄了,我人也派了,只要他们母子还在中国,还在人世,就一定能找到的。”
“唔……好吧,对不起,我实在是……”
“我明白,早点休息吧,我明天过去看你,我们再详谈。”
挂了电话,瑞康毫无睡意,看了看屋子里那精美古老的落地摆钟,凌晨四点,燃起了石楠根的烟斗,走到落地床边,撩开金色提花的窗帘,外面一片漆黑,窗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霜露,借着屋内的一点灯光,看到树枝在黑夜中,在窗前微微颤动,英国的郊外在太阳升起之前总是笼罩在一片迷雾之中。
原本想看看风景,释放下郁结的他无奈的吐出一口烟,放下窗帘,走到宽大的书桌前,拿起昨日的报纸,中国内战的报道,让他心头忧闷更甚。
他到了英国后被一堆琐事缠绕,看文件,签文件,接手各种资产,与人洽谈会唔,他不是没写过信给若君,早在他刚到英国的时候,他就写过,当时他人生地不熟,将信交给了宋远洋,之后却石沉大海,了无音讯,他一开始以为是因为战争的缘故,邮路不畅,可能丢了,但是他同时间发到周家大院,给周老爷的信却到了,三个月后还收到了父亲的回信。
但是寄到梅家的信却始终没有回应,他只能认定若君母子依然在外漂泊,并没有回到北平。
两年里,他寄五六封的信给若君,却始终都是泥牛入海,没有回应,他越来越沮丧,甚至怀疑若君母子是不是已经在战乱中死去。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若君母子的思念日益深重,重的让他需要用酒精来麻醉自己才能缓解心中的痛苦。
酒,是的,酒精是能让人暂时忘却烦恼的东西。丢开报纸,他走到吧台前,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兰地,一饮而尽,他已经对这些乱七八糟的时事不再敢兴趣了,打吧,斗吧,争吧。
他现在只想尽快回国,找到若君母子带他们脱离苦海。
……
第二天一早,宋远洋就赶到了瑞康的别墅里,一进门将帽子脱了交给了佣人,大喊一声:“周瑞康,你这家伙,快给我出来。”
瑞康披着绸缎的睡衣,从二楼的卧室出来,顺着那气派的实木旋转楼梯上快步跑了下来,眼中闪着希望的光芒,拉着他就问:“你可来了。”
宋远洋摇头道:“我不来,今晚估计也不用指望睡个安稳觉了。”
瑞康抱歉的笑笑,拉着他坐在真皮沙发里。
宋远洋探头凑近他,闻了闻说:“喂,你一大早的喝白兰地?”
瑞康刚要开口说话,从一旁走出一个漂亮的女子,一身粉蓝色的连衣裙,衬着她白皙的肌肤,犹如蓝天白云般的令人清爽。
两人眼睛都是一亮,宋远洋啧啧摇头赞道:“小芬,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要不是我已经订婚了,我可真要重新考虑下来追你了。哈哈”
胡小芬甜笑着端着精美的托盘和茶水走了上来,笑说:“我可不敢接受你的追求,海伦那么美,我是自愧不如的。”
海伦是宋远洋半年前认识的英国姑娘,金发碧眼,温柔有礼,出身名门,两人上个月订婚,婚礼定在十月举行。
“呵呵,就算我追求你,你也不会答应的,我有自知之明。”说着眼睛极快的朝瑞康扫了一眼,意味深长的笑起来。
胡小芬脸上一红,羞涩的看了一眼瑞康,给他们斟上茶,微笑着急急说:“你们慢聊,我去上学了。”
说着背上了一个小挎包,拿着几本书,走了出去,一辆漂亮的轿车停在门前,胡小芬钻进了车里,随着汽车的呼啸声离开了。
宋远洋回头看看周瑞康,神色认真起来,说道:“瑞康,生活总得继续的,人总得往前看的。”
周瑞康躺在沙发里,微笑着看看他,摇摇头:“我和她?不可能的。”
“为什么?你和嘉琪的婚姻形同虚设,梅若君母子下落不明,难道你打算一辈子孤独一人?”
“你不明白我对若君的感情。”
“我怎么不明白?你们爱的要死要活的,我是亲眼所见,可是你要知道中国常年战乱,她从缙云山上离开的时候,正好是与日本人打的最激烈的时候,就算真的……真的出什么不幸,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宋远洋喝了一口茶,接着说:“我当年对曼琳也是死心塌地的,用了很多年才缓过来,可是现在我有了海伦,我一样可以爱,可以结婚。我现在才明白,爱情是可以再生的东西,何必自苦?你和若君为了这段情都已经尽力了。”
“不,远洋,我必须回去找他们,我过去没有心思,现在依然没有心思和其他女人纠缠,我自始至终心里只有她,你说我顽固也好,说我迂腐也罢,我必须回去。如果他们母子死了,我宁可孤独一生。”
宋远洋叹了口气,摇摇头:“如果,她变心了,改嫁了呢?”
“呵呵,她不会的,她连丁晓辉都能舍弃,还有哪个男人能入她眼?”
宋远洋咧嘴一笑,说:“好吧,大情圣。我是说不过你。”
“远洋,尽快做委托代理授权书,这里的事由你全权代理,你要多少钱都可以,我必须尽快回去找他们,我实在受不了每天晚上做噩梦。”他紧迫的说。
“这样吧,我们先把这里必须你出面的事了结,同时做授权书。不过国内现在形势混乱,物价飞涨,船期也不稳定,你别太着急,你相信我,我派回去的人很可靠,他们一旦有了梅若君的消息,一定会第一时间通知我的。”
瑞康心中依然是七上八下,但是也没有办法,站起身来来回回的踱步,最终只能叹气点头答应。
“哎,对了,伦敦奥运会要开始了,这次中国也派了代表,听说代表团经费不够,咱们也捐点钱支持一下怎么样?”
瑞康一听,马上支持:“捐,当然要捐,你有没有办法,我们一起去观赛。”
“小事一桩,这事交给我,咱们去为祖国加油!”
瑞康总算是暂时放下了儿女情长,把精力放在了奥运会和法律事务上。
……
胡小芬到了英国后,在瑞康的资助下上了医学院。瑞康送她上学的心思并不纯为了让她能学有所成,更多的是希望她能有自己的事情可做,多交朋友,说白了就是交男朋友,而不是整天在家里前前后后的跟着自己。
她的心思他早就明了,所以他更是尽量的避开她,甚至想让宋远洋把胡小芬从自己的房子里接走,但是几次想开口,又觉得太不近人情,毕竟这几年胡小芬对自己照顾的无微不至,尽心尽力,所以最终也没张开那嘴。
饭桌上,瑞康故意让佣人把胡小芬的餐具放在自己的对面,最远的距离。
佣人端上了烤肉,瑞康从里面夹了两块在自己的盘子里,低着头,闷声吃饭,一言不发。
胡小芬抬头看他,她很喜欢看他,虽然脸颊上有一道淡淡的疤痕,却不但没有损毁他俊美的容貌,还为他增添了更多的英气。
挺拔的身材哪怕是站在那些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里面,也毫不逊色,流利的英语,坚毅的眼神,儒雅的气质,性感的体魄,传统的举止,在她眼里,他既优雅又粗狂,既性感又克制,既冷漠又热情,很多矛盾的特质在他身上却混合成了谜一样的魅力。
这么多年,她一直在揣摩他的心中所好,她知道他有妻子,那个远在北平深宅大院里的程嘉琪,但是她并不在乎,她早就察觉到他不爱他的妻子,所以她是有机会的,她想,她和他在遥远的英国,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她有的是机会接近他,靠近他,得到他。
她也看的出他的寂寞忧伤,心事重重,她想他是因为那段无望的婚姻才痛苦难过的,她不知道他的心里真正的伤痕,但是无论如何,她年轻漂亮,她与他共处一室,她迟早都会有机会的。
是的,机会总是留给那些有心人的……
英国的秋天是迷人的,那一年,宋远洋和他那金发碧眼的新娘在维尔特郡斯托海花园里得举行了隆重的婚礼,那些和四大家族有关的,在海外的有钱有势的中国人,外国人几乎都被邀请到了这个风景如画的小郡上。
周瑞康不得不承认,这里的一切美的犹如仙境一般,溪水清澈如镜,一座斑驳,充满历史的石桥静谧的架在水面上,倒映在溪水中,溪水两旁是五颜六色的植被,红的,黄的,绿的,单单绿色就分了十几种,金色或红色的落叶覆在绿色的草坪上,飘落到清澈的溪水里,几只绿头鸭在溪水上嘎嘎嘎的欢快的叫着,似乎在议论着这场风光无限的婚礼。鸭儿悠然自得的游过,水面上荡起阵阵水晕。
美,仙境一般的美,童话一般的美,瑞康环着双臂靠在一棵大树的树干,欣赏着眼前的美景,此时此刻他多想若君和念安就在自己的身边,和他们一起享受这一切。
国内的大势已成定局,他根本就回不去了,因为他的身份已经变得十分敏感。他从西装内侧拿出一盒雪茄烟,拿了一根,燃起来,痛苦而压抑的喷吐起烟雾。
“瑞康。”胡小芬一身米色的窄身裙,手中撑着一把白色镂花的小遮阳伞,摇曳生姿的朝他走来,他不由自主的蹙起眉间。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舞会快开始了。”她歪着头微笑的看着他。
“我从来也不喜欢跳舞。”他继续吐他的烟圈。
“我知道,你就喜欢发呆,抽烟,喝酒。”她叹了口气,收了遮阳伞,也靠在了一旁的树干上。
“是的,我是个很无趣的人。你该去找那些年轻的小伙子跳舞。”他说的很直接很明白。
“我想陪你发呆。”她说的也很明白直接。
他的眉头蹙的更紧:“我想一个人走走。”说着也不理会她,自己一个人往树林里走去。
她跟着他,两人的脚步参差不齐的踩在厚厚的落叶上,让他很心烦,走了一段,他想还是应该把话和她说清楚。
于是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她一直看着脚下的有些泥泞湿滑的路,没想到他会突然停下脚步,一个刹不住车,直接撞进了他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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