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忽如媚春,琴姬像换了一个人。
在百草凋零的冬日,她却如佳木芝兰一般有了神采。
生命骤然充盈,就像断木上新生的芽,柔嫩而坚韧。
清河临时做了回媒人,爷爷被抓来给新人主婚。
聘礼是一块狗肉,迎妇就是新郎从邻家小院将新娘抱回了家。
婚礼太过简陋,简陋到礼成之时,天光尚好,晚霞也还温柔。
琴姬终于成为琴夫人,不是侍妾,不是媵女,而是正妻。
“寒舍简陋,委屈夫人。”
“山色入门,斜阳盈户,哪里简陋?”
二人相视一笑,十指相扣。
为了不辜负这山色斜阳,新夫就挽着新妇出门踏雪。
苍山披雪,苇絮飞白,溪下细水叩浮冰,溪畔璧人话流萤。
蹄声雷动惊碎鸳侣梦,飞骑绝尘,催命人送来最后一道催命符。
燕太子丹翻身下马,挥鞭拂袖,他本眉眼多愁今日更添烦忧。
琴夫人深深畏惧着这位不速之客,红颜刹那苍白,瘫伏在丈夫心口,浑身颤抖。
荆轲抚她的发,高声呼唤清河。
清河在厨下跟狗屠学炖狗肉,一阵风刮出来的时候嘴角还挂着涎水。
她从荆轲怀里扶了琴姐姐,正要回屋猛听得一声怒喝:“慢着!”
“你与她什么关系?!”
琴夫人吓得瑟瑟发抖,片刻后闭目咬牙,手臂搭在姑娘肩上站定,斩钉截铁说下一段话。
“我和他是一个藕根长出的两朵莲,一个葫芦剖开的两半瓜!是火里烧成的一块铁,是掺了水的泥和沙!我不是你的姬妾了,我与谁有关系都跟太子殿下你,没有任何关系!”
清河扶着她,能感受这个柔弱女子从战栗到冷静再到坚定,这一句话用尽一生勇气。
燕丹愣住,无数种表情在脸上交替更迭,或难过或后悔或痛心,最后是不屑。
“我没有问你。我在问她!”燕丹指着清河,问:“荆轲先生,她怎会在你家里?”
清河这才抬眼去瞧来人,唉哟,在赵国打过照面还结过怨呢!
“啊!原来是你!我记得你在徐夫人那里买了鱼肠宝剑!”
这姑娘能让燕丹记住是因为一双白头乌,还有那位剑术卓绝的兄长。
她的兄长是秦王麾下,她大半也是秦人,荆轲把这个人放在家里是什么居心?
荆轲没有什么居心,有的只是寒心。
半溪瑟瑟,半溪芦苇,蓬门之外冬雪晴媚,太子丝毫没有欣赏的心情。
“先生,你可知她与秦国关系非同一般?”
“当然知道。她是秦王养女,号为清河。”
“养女?!呵!他竟有好心替别人养女儿!”燕丹忍不住奚落那个老朋友,想来剑阁初遇时丫头身着秦国宫裳倒是合情合理,不合理的是:“你既知她身份,还留她在你家里!荆轲先生,你知道在做什么吗?”
“太子殿下为何这么沉不住气,是否想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要对秦王不利?”
燕丹哑口。
“我善待她,正是要告诉秦王,燕国在向他示好。他祖孙云游四海,不问诸国政事,我若避讳,反倒落了刻意。现在好了,我还得跟她解释一下你和鱼肠。”
“先生……果然,深谋远虑。丹鲁莽了。”燕丹竭力掩饰失态,可惜没能掩饰得住:“樊将军已死,督亢地图已备,美人也在你怀里了,你要的,我都做了,敢问——”
“破局之人还未到。”
“还要等?”
“等到他,才有大胜算。”
冬雀儿跃上枝头又栖在蓬屋,飞絮儿随风飘扬又落上冰面。
两个人俱都沉默,沉默地听着积雪融化的声音。
“先生,是要等到秦军取了我项上人头,再为我报仇雪恨吗?”
话音落定,依然沉默。
荆轲闭目,那一刻静谧里他仿佛听见冰下有活水在幽幽呜咽。
他没有反驳,燕丹也失望地闭上双眼:“先生若是还有难处,那我让舞阳先去吧。”
“先生不想医这天下,丹又怎能强求?”燕丹讪讪一笑:“我才记起来,确是我一直在强求。”
若荆轲还有泪,他必然应该痛哭一场,可是眼前这个人似乎不值得落一滴泪。
燕丹未敢深信荆轲,就像从不信任田光。
田光本不必死,只因太子怀疑会泄露机密,他只好自杀明志,以死将荆轲荐给太子。
知己的知己,未必是知己。
这条黄泉路,荆轲走的好孤独。
“以你之心度我之腹,就度出这等肮脏心思。天还未黑,我这就上路。”
一同上路的还有秦舞阳,懵懂无知的少年。
太子告诉他要去杀一个人,他开心点头:太子你说什么,舞阳就做什么。
易水岸,黄昏古渡,一片白衣相送。
渐离击筑,宋意引吭,两个人终于把那首被打断的歌唱完。
去兮去兮将何去
归兮归兮何所归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壮士不复还,故人再不见。
暮色遮断望眼,来世再续前缘。
恨只恨,不能稍待一刻,让此生去得圆满。
张良终于得信,即刻飞马北上,荆轲却已西去咸阳。
熙攘繁华的城池,于远道而来的荆轲而言,太过陌生。
他望着入云的城楼,想念未能同行的旧友,若是他在,投石问路会少去很多波折。
三公九卿:丞相,御史大夫,太尉,郎中令,卫尉……
这些人,谁能为燕国说话?谁又能为荆轲美言?
没有,一个都没有。
张良曾说起过,秦王最器重的是尉缭,最倚重的是昌平君,最信任的却是蒙氏。
尉缭不爱财,昌平君很谨慎,荆轲只好叩开蒙家大门。
开门迎客的蒙嘉。
蒙嘉,是蒙恬和蒙毅的兄弟辈,秦国朝堂的异数,受宠却不受用。
眼看蒙恬在外领兵,蒙毅高居郎中令,可蒙嘉依然是个中庶子,也就是跟班。
秦王小时候,他是秦王的跟班,秦王长大了,他是秦王儿子的跟班。
当了几十年跟班只能说明一件事,在秦王眼里,他就只适合做一个跟班。
他当然也看明白了这一点,所以也不求高官,只求厚禄。
燕国人送的钱他收下了,挣这笔钱实在是太容易了。
扶苏十五岁,跟他爹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可是秦王总嫌儿子长得慢,都十五岁了还是个猴儿,你吃没吃饭啊?!
蒙嘉为此受过许多委屈,他保证扶苏每顿饭都吃饱了,每天也都练武强身并没有偷懒。
“长得慢是还没到长的时候,陛下您当年娶郑夫人的时候还没郑夫人高呢!”
看着儿子惊诧的目光,秦王啐了蒙嘉一脸:“要你话多!”
为了证明自己把扶苏养得很好,蒙嘉就让秦王试一试。
文不用考了,背书比太傅还溜,所以秦王提剑就要跟儿子打一场。
儿子不跟他打,犟着脖子说:“父子操戈,不祥”。
他打儿子儿子也不还手,问为什么,儿子说:“儿持刃向父,不孝。”
蒙嘉腆着脸笑:“孝为人伦之首,长公子……”
秦王又啐他一口:“窝囊成这样,你还有脸笑?!”
为了证明扶苏不窝囊,蒙嘉提议找别人来试。
蒙毅是看着扶苏长大的,哪忍心伤他半点,打了半天一点看头都没有。
秦王侧过脸去翻白眼,赵高来报:“影将军求见!”
秦王蹭地往外跑,须臾勾肩搭背挽着一个青年男子摇回教武场。
他开心地嘟囔着:“唉!楚国的事,寡人得好好谢你也得要好好赏你!嗯……能不能先帮我驯一下儿子?嗯?!”
忌看向扶苏,目测了一下体格和身手,然后轻轻点头。
扶苏也望向几乎未曾谋面的表叔,也不知怎地,隐隐觉得寒气袭骨。
影将军的剑天下无锋能及,影将军的武暂时说不好天下有没有人能及。
秦王当年怎么揍表弟的,现在这个表弟就怎么揍他儿子。
蒙毅都遮着眼不忍心看了秦王都不叫停,扶苏也倔咬着牙不求饶。
揍得鼻青脸肿全身青紫没得可揍了,忌才剑指扶苏喉头结束战斗。
扶苏眼泪汪汪忍着没哭出声,秦王喝令儿子站起来,然后拍了拍儿子的背:“记着,以后你的目标就是他,打得过他才是我儿子!”
“喏。”
“大点声!”
“喏!”
秦王给儿子定的目标太高,蒙嘉再次哭丧了脸:“忌将军是有名师授业啊,长公子的武术师父可不是我,要是永远打不过可别怪我啊!”
“乌鸦嘴!”秦王啐了第三口唾沫:“你管好吃喝拉撒就行了,不敢承望你教他!”
“可不是,我哪敢教啊?!还是鬼谷先生有本事,教出了邦尉和忌将军。”
“唉!他能留下来教扶苏就好了,不做帝王师非得养孙女,老混蛋!”
“养孙女也挺好的,至少把孙女养得又懂事又贴心啊!”
“你怎么知道啊?蒙毅说是养成一只小妖精了。”
为了证明姑娘没成妖精,蒙嘉就奉上了清河的家书:一只海螺,两枚竹简,三根苇叶。
秦王挑了竹简来看,字丑得很清奇,这不能怪清河,她总是在不停地跑,安静写字的时候不多,所以万卷书读破,万里路也走过,字还是一如既往地烂。
好在是秦篆,勉强可看。
儿若云间雀,夜憩烟树晨飞平野。燕地自古萧瑟,落木还似枯蝶。今托鸿雁衔苇叶,遥寄一城冬色到王阙。
——儿清河叩问从父从母钧安
哟!虽然三根烂草挺碍眼的,这文笔还算不错,问题是:哪儿来的?!
“燕国国使托我呈给陛下的。”
“燕国?燕国来国使了?寡人怎么不知道啊?!”
“国书得一级一级报上去,可能是还没递到尚书台,所以……”
“燕国这时候派使臣来干什么?”
“说是带了樊於期的头来求和,举国为臣,土地人民都可以不要,只求给王室留个宗庙。”
“樊於期?!求和?!”
秦王拔腿就往前殿去,一边健步如飞一边跟表弟傻笑——
“嘿!忌儿啊!你下一趟活他们燕国人自己干了!”
一行人转到前殿尚书台,正好燕国国书呈送上来。
国书没有蒙嘉描述得那么凄惨诚恳,没提拱手让社稷,只说了割地献关城。
蒙嘉转述的燕使之言与燕国国书有异,秦王紧急召集邦尉和丞相商议。
尉缭和昌平君面面相觑:没打就献城,不是燕国的作风,更何况秦国还没打算收拾燕国。
尉缭虽然陈兵上谷是有心要打,但是燕国距秦关中太远,攻燕得以赵国故地为后盾,目下……
昌平君:赵国新定,税赋还没完全改制,粮草储备也不成体系,倒是韩地颍川收拾妥了。
秦王:当时让内史腾安定韩国,就是为了从颍川出兵魏国和楚国,现在……
一片沉默:他们恨不得六国都不战而降,现在有人自己送上门来了,心里倒没底了。
三个人喝了很久的水,尉缭喝到打嗝觉得不能再喝了于是打破沉默:“不管怎样,都是好事。”
昌平君也放下杯盏:“举国投降是大事。国书不提,却要中庶子转述,估计是想先问个路。”
“问路?”
尉缭写过国书,被丞相这一提醒倒是顿悟:“国书涉及国家尊严,必须慎之又慎。国书一旦承诺投降,就再无回旋余地。他们应该是想看陛下态度好不好,再决定降不降。”
秦王大笑:“只要他们肯降,寡人的态度啊,要多好能有多好!”
秦王表示好态度的第一步,就是决定以最高礼节接见燕国使臣。
斋戒五日,九宾之礼,这是当年蔺相如献和氏璧给秦昭襄王所享受的待遇。
当年蔺相如完璧归赵,把秦昭王当猴儿耍,简直可以称为秦国国耻。
为了不重蹈曾祖父的覆辙,秦王开始温习燕秦邦交文书,差点没笑破肚皮。
燕丹恨他入骨,但是燕国与秦国关系倒一直不错,因为有共同的仇人:赵国。
燕国不甘心被赵国欺负,总喜欢背后捅刀子。捅完了当然会被赵国报复,被揍了只能向秦国哭救,秦国就正好以救燕的名义打秋风。
秦国救了几十年的燕,把赵国“救”进了自己版图,可燕国自己始终被打得还不了魂。
这么看来,燕国不战而降倒是合情合理,毕竟“友邦”嘛!
楚国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燕国又卖地求和俯首称臣,秦王真是心花怒放。
中宫差人来请,他就堆了满面春风去看媳妇。
没想到王后不是请他去恩爱的,大红袍子白雪袄,扬眉瞪眼一顿连珠炮。
“打儿子干什么?看给打成什么样了?!”
“不是你打的?你让别人把你儿子打成这样啊?!”
“他是你儿子,你不心疼啊?!”
“疼?有这么个疼法吗?这肉皮儿都开花啦!”
……
扶苏他亲娘郑夫人的口头禅是“苏儿啊,你父王是为你好,你忍着点啊……”
而这位非亲生的嫡母就是一只老母鸡,谁敢动这窝小鸡仔儿就找谁拼命,秦王也不例外。
扶苏哭着下跪请爹娘息怒:扶苏无能,连累父王母后争吵至此,儿子不孝……
秦王的好心情被他们母子二人败掉一半,拂袖出了中宫转去苕华宫。
苕华宫里一半是火一半是冰,一堆娃在院子里闹得翻天,娃他娘仍然把自己锁在楼上,秦王一脚踹进去,只见临窗一个人影,月色朦胧看不甚清。
面上的疤被月色晕染得淡了,心头的疤却经岁月层层累积,化作解不开的狱。
琰拿剪刀抵着脖颈,声音怯弱却又冷漠:“我不想见你。”
秦王进了一步,道:“不就是毁了容吗,寡人不介意。”
琰拿刀往自己脸上再划一道新伤:“我说过,我不想见你。”
秦王停步,他很生气,生气她莫名其妙自毁自弃。
这时候他不想找不痛快,死了人或者伤了人总归都是晦气。
开心的时候就该去寻点开心,于是转脚折去一言宫。
一言宫倒是清静,就是太清静了,清静得好似没有活人。
殷夫人在绣白头乌,太后宴驾之后日日无聊,除了养女儿就是绣乌鸦。
庆都跪坐在母亲身旁,捧着海螺听海。
“娘,这就是海浪的声音吗?像是风吹过兰池一样!”
“风吹兰池?就这么点响动?娘没见过海,只是听说啊,一次大浪能毁一座城呢。”
秦王凑过去,问她娘俩叨咕什么,庆都就把清河的信递给父亲看。
妹庆都如晤:
姊东游见沧海无涯,茫茫不知千万里也!河伯望洋而叹真真不虚!若非沧海难寄,姊愿移了万顷海波到你眼前!明月照海,沙鸥击浪,几曾见长鲸曳尾,直掀大浪洗青天,惶惶然天下风云从此出矣!恨恨恨!恨不能与你同看。渔人告我,有海神住于螺中,听螺便可听海。愿此螺能纳海上千声入妹之耳,得窥天海大美之万一!
噗!移了万顷海来淹了咸阳城么?!
秦王笑,这个捡来的闺女小小年纪竟是好大的口气,字里行间可见天地。
他从女儿手里接过海螺来听,不过就是细水冲了小河湾,什么大美?吹牛皮!
“她哄你玩呢!你也当真?!”
“或许是她能听见我听不见,又或许啊是住在这个螺里的海神只认识她呢!”
“海神?螺里有海神能不听寡人号令?!”
一阵风吹开窗户撞进来,在螺中荡起海哭浪号啸入听螺人之耳。
狂风呼啸卷起连天巨浪,莽莽沧浪拍上断崖惊起滔天轰鸣。
“岂止能毁一座城?这茫茫九州何物不能毁?!”
庆都不信,又拿去听,果然听到大浪挟风带雨而来。
“咦!海神也怕父王呢!父王一怒,他就显灵了!”
这话极顺耳,秦王抚了抚女儿的头,然后去向窗边再细细听一回大海。
果然,螺外有风声,螺里才有海声,风声愈烈,海声愈壮。
清静人于万仞中亦能寻一枝独秀,阔达人纵微末间也能见千年豪迈。
浪起四海横扫八荒,天海之音奔涌入耳,仿佛宇宙洪荒尽皆在胸。
“待收拾了天下,一定要去齐鲁看海!”
“我也要去!”
“去!”秦王笑:“去睡觉去!”
庆都瘪瘪嘴,捧了海螺提着裙角跑走了,留下父亲母亲在恬淡的熏香里。
他阖了窗,霎时万籁俱静,淡香徐徐浓,烛火微微暖。
静处最宜情动,绵绵密密的丝线都似往心上绕,殷奴手中的针愈行愈慢,愈慢愈缠绵。
他拾起她身旁一方绣布,手指缓缓拂过那一双并头白乌,忍不住要炫耀一番男人的荣光。
与燕丹的恩仇,唯有殷奴能见证,他有点迫不及待地想告诉证人角逐的结果。
“他,要来俯首称臣了。”
殷奴闻言一怔,收针的动作僵了片刻换做捻线,捻了线继续行针。
他侧头去看她,想她给出一点评判,回忆当年也好,说说未来也罢,哪怕叹口气都行。
但她什么都不说,只是运针,捻线,无动于衷。
“奴妾晚间喝了醒神汤,一点睡意也无。陛下若是困了,先上床歇着吧。”
“都加封夫人了还奴妾奴妾的,不像话。寡人也还不困——”秦王话到一半才觉出又被撵了,讪讪地收住得意的笑容换了语气:“你忙着吧,寡人去别处转转。”
他就转去了胡姬宫中,想来胡姬不通秦语,不说话只睡觉倒极方便。
偏偏这夜胡姬话很多,旁敲侧击地问秦王是不是在王后那里受了气。
秦王起初还顺着她的话把王后埋怨一番,很快就把这傻姑娘的小心思拆穿。
她**着身子趴住秦王,温软黏湿地吹了大概二十来句枕头风,吹得他恶心。
“她跟寡人闹多大的事,都跟你没关系!”
“可是她太跋扈了,怎么可以辱骂天下最尊贵的王?!”
秦王翻个白眼,一把将她推开。
至此,秦王的好心情彻底败光。
他怒气冲冲地走在幽长的宫道,蒙毅铁着脸带着十余位宿卫默默跟着。
蒙毅除了掌前殿诸务,还要管近身宿卫。秦王夜间宿在哪儿,哪儿就得筑起三道防线。
今夜这三道防卫已经移了四个宫了。
一夜之间被四个媳妇连着撵出来四次,秦王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窝囊地滚回前殿一个人睡。
他想着要不去问问安陵,娃的预产期,可是养胎的安陵性情很不稳定。
稳妥起见,他只好去找了最不可能撵他走的那一个。
这一个睡得太早了,到扶苏宫的时候宫灯都暗了。
他轻手蹑脚爬进郑夫人被窝,吓得女人魂飞魄散,一番打闹之后趴进他怀里哭了半天。
好在最后终于得了安静,互相依偎着入了梦乡,梦里好甜。
他不知晓,有人已仗剑入此城,身负一人一国的血海深仇来赴一场死约。
五天以后,或许秦王就永别了美人与江山。
荆轲只有五天的时间准备。
觐见的礼仪有大行和太卜亲自教习,可咸阳宫的防卫却没有多少人能给足够的提点。
秦王每天都要翻阅燕国文书,与太尉和丞相商量如何与燕使讨价还价。
荆轲找蒙嘉喝了几顿酒,把前殿防卫的所有细节都旁敲侧击地一一摸透。
带剑卫士不可上殿,这是个绝妙的漏洞。
五天,四天,三天,两天,一天,一天有十二个时辰。
倒数第十二个时辰,他看舞阳帮店家杀了一只猪,血溢满长池。
倒数第十一个时辰,庖厨把猪的尸体烹熟,味香肉美汤汁粘稠。
倒数第十个时辰,宫中谒者传召他入宫。
秦舞阳忐忑不安,荆轲则非常镇定,要么这是上天多赐的一次机会,要么就是提前。
燕使身着官衣由谒者领路郎卫随行,进入永巷。
他以为是秦王提前召见询问,满怀杀心而来,不曾想步入瑶台之境。
冬尽春初,干枯的紫藤随风摇曳,阳光落下满地斑驳。
宫墙内很安静,孩子们都被谴去王后宫中,因为王后喜欢孩子,孩子们也喜欢王后。
女官引他入了正室,清疏雅致无须珠玉粉饰,名木暗香自有天纵风流。
三重帘。
帘内美人曳妃裙,宫女围作一团锦绣;帘外游侠着官衣,郎卫环伺如同押着死囚。
“多谢燕使替清河传书。”
荆轲闻声惊愕:原来,是她!
清河能信任荆轲,将与秦宫的渊源和盘托出,就是因为大哥哥说认识她母亲和从母。
卫国弹丸之地,国人大都识得两位天赐的翁主。
琬红衣红裳枣红马,琰白衫白裙雪白驹,一对马儿在山水田野间慢慢长大,一双王孙也在芳草嘉树里渐渐窈窕。
少年荆轲报国无门,于阡陌桑梓间放声歌着“彼黍离离”。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歌声引来了踏青的小马驹,琬儿下马问少年歌者:“你所忧者,谓何?”
荆轲所忧者,国将不国。
琬儿带少年人回了君城,将他送到了卫元君面前。
少年没能得到元君的垂青,离开君城时,那首“彼黍离离”吟得更落魄。
琬儿和琰儿送他出了濮阳,琰儿牵着姐姐的衣角,目送斜阳里的少年。
自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们。
只是听闻,后来琬儿和琰儿都被送去秦国。
后来,琬儿死在了秦宫。
十四年后,荆轲遇见琬的女儿——清河。
荆轲细细与琰说起清河。
喜欢看书,为了看他的藏书,特地央了爷爷搬到他家旁边与他做邻居。
喜欢击剑,得了一把剑叫承影,舞起剑来连男孩子都害怕。
很调皮,会做饭,酒量不好,针线活很粗糙,音律也学不会……
话愈来愈多,乡音也愈来愈难隐藏。
后来,荆轲描摹的对象就从清河转到了故国。
濮阳的君城没有了。
芄兰宫前的两株海棠,红海棠已经死了,白海棠还活着,但是不开花了。
卫角君被迁到野王,已经没有了君王的威严。
……
话尽时两行泪,哽咽声声。
寂静许久,竹帘声动。
侍女掀帘,琰移步相见,美好的身段,伤痕满布的脸。
荆轲呆住了,记忆里清透无暇的少女,已经改换容颜。
有泪在眼底,盈盈不敢落。
这是他的公主,是卫国人的荣耀,因为她,天下都称卫国为美人之国。
可是,卫国没能保护她,而是拱手将她送进了狼窝。
她受的每一道伤,都在诉说卫国男人的无能。
他,或者他们,本该保护她,却只能由她在这里被摧残成这副模样。
对不起。
三个字,荆轲只能用唇语说。
琰能读懂,轻摇头,惨笑:“与你无关。”
她拿着清河送来的苇叶,有惑:“她的书我看得懂,可是这个我不懂。”
荆轲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卷缩的苇叶徐徐展开,露出一个“眉”字。
侍女摊开另两叶芦苇,也各有一字,一字是“尺”,另一字是“间”。
眉间尺?!
荆轲陡然心惊,他太过大意,大意地低估了清河。
若是被秦王看见,荆轲现在怕已是人头落地。
“我竟没想到她这般心思!”荆轲镇定须臾,佯装轻笑:“女孩子的事,我也不知道。她眉间有痣,想来是用眉间尺落款,物勒其名吧。”
“眉间痣?她走的时候才四岁,我都记不得了。”
“一颗小朱砂,很小。小时候没长开,现在长好了。”
这个回答轻易就说服了琰。
“也是,女孩子是到了爱美的年纪。她小时候就很特别,也难怪会取这么别致的名。”
琰笑了,她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
自那年华阳太后毁容,她就再没笑过,今日是破例。
远方还有牵挂才知心里还是热的,她吩咐宫女捧出一袭素纱衣。
“这是我亲手缝的,烦请你归国时带给她。请转告一声……”琰竭力隐忍终究还是忍不住哭出了声:“母亲……母亲一刻也没忘她!”
荆轲不想推辞,却又不得不拒绝。
“夫人有心,可是他祖孙二人行踪不定,待我回去时或许已经不在蓟城了。”
“不在了……”琰喃喃自语:“是我没想到这一层,劳烦你进宫一趟,受累了。衣裳请先收着,若你回去时她还在最好。若已经走了,你就留着吧,给你女儿或者妻子。”
“此物贵重,荆轲福薄之人,岂敢……”
“乡音难求,故人难遇,就当我谢此重逢。”
荆轲捧过素纱徐徐转出宫门,意欲夺眶的泪水被死死忍在眼中。
他知道背后,琰在目送。
风霜过境,物是人非,只有她的眼神还是那般纯良。
可是荆轲不敢回头,只能往前走,忍住泪向前走,快忍不住了,就抬头看天。
永巷的天只有一线,想来这十五年,琰眼中的天也都只有这么一点。
琰儿生来怯弱,活在虎狼之君身侧,好似茫茫深雪里一只逆风寒蝉。
王衣衮袍走在横跨永巷的长桥,他向下俯瞰,正好对上荆轲抬起的眸。
秦王怔住,这双眸如同深渊,幽深得看不出情绪,平静得察不出波澜。
他想:看来燕使也是蔺相如一般的人杰,明日寡人一点都不能掉以轻心。
荆轲心情亦相似:秦王比他想象得要高壮太多,要杀他很艰难。
永巷归来,荆轲的生命只剩了八个时辰。
生命里最后一个夕阳,火烧云。
夕阳徐徐下沉,落尽后又挣扎着跳回来看一眼,看一眼这深深眷念的大地。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