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
南禅寺的僧侣们最近忙着在山上采药,制成药材分发给百姓,延缓瘟疫,不过也只是延缓而已,百姓们每天都会相继死去。
“小…小和尚!荀易,小和尚!~~~”戒嗔听到后边传来焦急的喊声,回首见到了慌忙失措的阿虎。
“虎子哥,怎么了?”小和尚虽是年纪小,但其聪颖非常,对草药方面更是有其独到的认知,几近达到了过目不忘的程度,所以僧侣们此番下山治病救人,也带上了戒嗔。小和尚一心救人,心无旁骛,悟禅一路看下来,半数的和尚都不及这个六岁的孩童。其不禁点头暗暗感慨,“此子果真有其不凡之处,普善方丈临终前寥寥数句遗言,丝毫未提及南禅寺,字字都是关于这个孩子的,看来确实别有深意。”
阿虎跑到小和尚身前,气喘连连。
“虎…虎子哥,你…你别急,慢慢说。”小和尚伸出小手在阿虎的背上来回拍打,帮他捋顺了这口气。
“荀易,我…我有几个兄弟病倒了,你快来帮我看看!”阿虎性子很直,顾不得场中其余僧侣在场,当下拉着戒嗔就走,其臂膀粗壮,力气之大,小和尚几乎都快飞了起来。
悟禅伸手示意众僧人无恙,继续忙自己分内之事,其跟身近步,朝阿虎、戒嗔的方向赶去。
穿街越巷,在一处阴暗,充满异味的角落里,三人终于停下了脚步。这里由于垃圾杂物堆放的关系,发霉变质,这股恶臭绝非一天两天便可形成,恐怕只有苍蝇蚊虫会在此处居住,可是实际上,这里除了苍蝇蚊虫,还有一大批无家可归的孩童。这些孩童面色颓败,有许多躺在地上浑身发抖,如今六月三伏,自不会是冻的,可是其中有甚者还在口吐白沫,眼白上翻。
悟禅看到此情此景,不禁动容,眼鼻酸楚,口叹佛号,“阿弥…陀佛。”
“荀易,快…快帮虎子哥看看,他们吐了好多白沫,我…我昨天以为他们吃坏了东西,可是,可是情况不对啊!”阿虎急得双目赤红,嗓子也变了音。
小和尚瞧了再不多言,小手搭在了一个孩童的脉搏上,悟禅在一旁也屈膝蹲下,帮这些孩子逐一诊治。
阿虎在一旁来回踱步,也帮不上忙,但又不敢出声打搅,看着地上这一个个孩子,两行泪水潸然而下。时间一刻刻过去,太阳渐已落山,悟禅与戒嗔竭尽所能,给还有救的孩子敷好药,内服外用,暂且算保住了性命,可是…
悟禅的面色沉了下来,小和尚已经急得哭了起来,阿虎有些犯蒙了,看着场中那个浑身痉挛,嘴角抽搐,怎也停不下的孩子愣道,“怎么了?不是上好药了吗,啊?狗子,你说句话啊,别哆嗦了!说话啊!~”阿虎已经失了冷静,拖着残腿扑在地上声嘶力竭。
小和尚急得两只大眼睛滴溜乱转,已经溢出了泪水,可是…他不知所措。
悟禅闭眼口诵经书,到头来只能借此超度。
“你…你别吓老子啊!快说话,不能闭眼,眼睛闭了就张不开了,快醒醒啊!少拿白眼看老子,混蛋,睁眼啊!!”阿虎来回推动着小孩的身子,满心的不甘。
“呃…老大……”被唤作狗子的孩子哆哆嗦嗦地伸出瘦弱的小手,僵在半空。
“老大在,我在!…”阿虎赶忙抓住前者的手,把耳朵贴了过去,“啊,啊,你说,老大听着呢。”
“烧…烧鸡…我…我想吃…烧鸡。”
“嗯!”阿虎伸手拭去眼中泪水,“老大这就去给你弄来。”
说着阿虎转身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巷口,悟禅伸出去的手,终是僵在了半空,而悄然离开的,还有戒嗔小和尚…
小和尚用那双泪汪汪的大眼睛在大街中漫无目的的寻觅,视线模糊了起来,鼻涕顺着嘴角流下,夜里有百姓见了心觉可怜,上前一步半蹲下来道,“小和尚怎么了,走丢了吗?”
“不…不是,呜呜…”小和尚抽泣道,“肉,呜呜…要烧鸡…”
“啊?”这个年头,三餐糊口已是困难非常,肉…实在是太奢侈了,“小和尚你糊涂了吧,你可是出家人呐。”
“呜呜呜…烧鸡……”小和尚两只小手抓着路人裤腿,苦苦哀求,可是路人见了怕旁人误会,扯开裤腿,慌忙离去。
小和尚好像在海面上失去了可以扶持的浮木,他已分不清东西南北,两只眼睛也看不清事物,他走啊走,街头上的百姓有三两议论的,也有假装看不到的,有好心人上前询问,听到烧鸡二字也只得无奈离去。
一股香气扑来,与其同来的还有叫卖声,“烧鸡啊!新鲜的烧鸡唉!~”小和尚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拭去眼眶的泪水,模糊地看到一家门面店铺,他走了过去,踮起脚尖只得额头双手趴了上去。
“呦,小师傅,咱这可没有素食啊,你去别家看看吧。”店铺老板笑道。
“呜呜…我要…要烧鸡……”
“啊?我没听错吧小师傅,你可是出家人呐。”店铺老板讶道。
“狗子快死了,要…要烧鸡,呜呜……”小和尚一边擦拭着眼中的泪水,一边哭诉道。
“你看这事儿闹的…”看小和尚哭得可怜兮兮,店铺老板也心生不忍,两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可这烧鸡要一吊半钱一只,咱这小本买卖,怕有人偷都开在屋子里了,这年头养两只鸡不容易,还要防着别人偷,要施舍咱可真施舍不起啊。”
“小和尚有…呜呜…”小和尚伸手进布兜,翻来翻去摸出几把草药,和昨夜里剩下的半个硬馒头,两只小手捧着都摆在了桌上,“都给…你,烧鸡…”
“唉,我要这些东西也没用啊,这…”店铺老板十分为难。
“啪,”这个时候,一只手拍在桌上,紧紧攥握,拿开后留下一串佛珠,“阿弥陀佛,还请施主大发慈悲,贫僧愿以此物相换。”
来者乃是悟禅。
“大师,您这是…”店铺老板见了不禁心觉有愧,这一串佛珠乃僧人最重要之事物,如今以此来还自己的烧鸡,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这五台山上的僧人每日下山为百姓救疾,若是当真如此需要,自己理当慷慨解囊,可是时局当下,一只整鸡的价值实在太高了,他是送不起的,但是其怎也不好拿僧人佛珠做为交换啊。这串佛珠悟禅每日用其参禅打坐,乃是开光之物,对于僧人来说是无价之宝。
小和尚见了,赶忙从脖子上扯下自己的那串佛珠,也放在桌子上哽咽道,“呜呜…小…小和尚也有…”
场中这时闪出一人,其伸手拦下两串佛珠,从口袋里拿出一吊半钱道,“僧人没了佛珠要怎么念经啊,这只烧鸡我请了。”小和尚抬眼观瞧,来者乃是说书先生,黄无三黄三爷。
“呦,三爷您这…”店铺老板见了觉得羞愧难当,当下叹口气道,“唉!~要不是家里老小等着钱吃饭,我也不会这么吝啬的。”说着店铺老板推掉五百钱还给黄无三。
“这只烧鸡有些小,一吊钱就够了。”听了此言,黄无三瞧着店铺老板笑了笑。
悟禅看在眼里,感激非常,连连双掌合十躬身施礼,“多谢两位施主,今日结此善果,日后必当功德无量。”悟禅说着用布包起烧鸡,拉着小和尚连连退去。
小和尚不住回首啼哭,看着黄无三抽泣道,“呜…三爷,你…你的喉咙好些了吗?”
黄无三闻言一怔,旋即缓缓颔首,勉强一笑道,“好些了好些了,幸亏了你的药。”
“呜呜…”小和尚单手竖掌,深施一礼,而后与悟禅二人消失于街道之中。
“唉…”店铺老板摇头哀叹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买烧鸡,不过看来肯定有什么难言之隐。”
“是…咳咳…是啊。”黄无三连连喘咳道。
“…三爷,你这一吊钱给了我,没事吗?”店铺老板问道。
“呵呵…咳咳,大不了,再…咳咳,连说几日呗,”黄无三沧桑的脸上露出心酸的一笑,自嘲道,“我这种为了五斗米而折腰,靠说狗屁糊口的人,早就配不上什么先生二字了,是我辜负了…咳咳,辜负了这副嗓子,既已如此,还要什么无三书呢,咳咳…”
随着一串咳嗽声,黄无三离开了这家店铺,其身后的店铺老板摇头喃喃道,“今日已是三爷第十日连书了吧,如今又搭了一吊钱在这,恐怕明日,不,是接下来数日里都要不得清闲了,刚刚那小和尚在,三爷忍着咳嗽,是不想让其失望吧…唉……”
黄无三萧条沧桑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回到那个发霉发臭的街头巷角,悟禅与戒嗔僵僵地杵在原地,看着眼前情形动弹不得。
阿虎匐在狗子身上,腋下夹着沾着鲜血烧鸡,那血自不是鸡身上的,阿虎现在…头破血流,一条胳膊向内佝偻,怕是已被人打断,鲜血顺着额头流下,一滴滴地落在腋下的烧鸡上,那件本就破烂不堪的砍衫已完全损毁,暴露出来的皮肤青紫红肿,一只眼睛也已肿的快张不开了。
可是阿虎不在乎这些,如今真正让他绝望的,是他身下那人已连开口吃鸡的气力都没有了,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阿虎倔强地用那只还能动的手臂推搡着他,口里低声道,“狗子,起来啊,你闻,这是烧鸡啊!我打赌你从来没吃过吧?你是不是都没见过这么大只的啊?来,你张眼看看,就…就在这…”说着阿虎还勉强把肩膀前伸,尽量将烧鸡递到其眼前。
巷子中是这么地安静,旁边的孩童们围在旁边,暗暗抽泣,他们知道,又有一个终日在一起的小鬼头,再也无法起来与他们一同挨打,挨饿了,可是或许…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阿虎的泪水流了下来,破口大骂道,“妈的,臭狗子,你给老子醒醒啊,你叫我老大…老子就得带好你,你…你们一个个就这么走了,是不是说老子带你们带得不好啊!?”
阿虎用那条好手把烧鸡递到了狗子鼻子前,“你看这是烧鸡啊,你跟老大这么久都没吃过吧?我们的日子会好起来的,只要你醒来,老子以后每天都给你烧鸡吃!还有热腾腾的大白包子,你…”阿虎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大滴大滴地流了下来,最后声嘶吼叫,“你给老子醒过来啊!!!~~~~”
阿虎的吼声,惊动了夜,是那般的凄凉与无助,悟禅看在眼中,心酸难忍,只得默念佛号,希望亡者可以早登西方极乐,不再忍受世俗艰苦。
小和尚看傻了眼,他不懂得什么乱世,他只知道他不想让眼前这个孩童死,他的死给小和尚的好朋友阿虎带来了这么大的痛苦,他以前以为人之所以流泪,是因为挨了欺负以后没人帮自己说话,反而还要受罚时的那股委屈。可是今日他发现,当你不希望一件事发生,却又束手无策时的那种酸楚无助,更让人想哭。
不知过了多久,阿虎猛地把匐在狗子尸体上的脸抬了起来,嘴里轻声嘀咕着,“什么?你说什么?嗯,我明白了…”周遭的孩子们起初还在痛哭,可是看到阿虎对着那具尸体念念有词,一时间不禁好奇心起,阿虎拿起烧鸡大咬了一口,然后用力咀嚼,仿佛用了全身的力气把这口肉咽了下去,然后朗声道,“狗子说他走了,说他去那边很好,要我们在这边也要好好的,帮他尝尝烧鸡是什么味道,来,都过来,帮狗子尝尝这他娘的是个什么味道!”
阿虎把烧鸡撕扯开,分给这群孩子吃,每一个人都大口大口的吃起来,有个小孩还拍拍狗子的脚道,“这烧鸡好好吃啊,而且还有油呢!”
悟禅深吸口气,将自己这只烧鸡也放在地上,走过去帮阿虎接好手臂断骨,用布条竹板固定好后,便拉着戒嗔悄然离去,戒嗔连连回首,看着狼吞虎咽的阿虎,丝毫感觉不到烧鸡的美味,在他看来,阿虎咀嚼烧鸡时的表情模样,比平日里自己吃野菜时的样子还要痛苦,所以他便认定,烧鸡比野菜还难以下咽,还要难吃。
僧人们早已回了寺庙,悟禅与戒嗔二人一路无话的到了南禅,已没有斋饭,二者也早没了胃口。悟禅回禅房打坐,想要参透世间疾苦,今日其悲恐交加,六根难净,恐怕这一参禅,便要直至日上三竿。
戒嗔小和尚哭得累了,一步步走到后山的河边,看到了坐在河边已等候多时的道人。道人伤愈之后重新寻得小和尚,二人自此每日夕阳西下,都约此相聚,道人传授其心法口诀,身法要领,以及一些基本的招式,毕竟一个只有六岁的孩子,还未到年龄学一些真正的本领,这一教,已是三月有余。
道士缓张双眼,这眼内夹杂的戾气,较之数月前,已是淡去了不少。
“嘉容,今日你迟了。”
小和尚抽了抽鼻子,略带哽咽地道,“对…对不起叔叔。”
“你哭了?”道士缓缓转身。
“…嗯,对不起,叔叔教小和尚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小和尚的话语断断续续。
道士伸手打断,向旁两步背身道,“先跟我说一说因何事啼哭,再做定夺。”
“刚刚虎子哥的朋友死了,他…他比小和尚还瘦,一直在那里发抖,他还想吃烧鸡,虎子哥帮他弄来了烧鸡…可是…可是他却没吃到,呜呜…”小和尚的话没有条理,不过道士猜到了大概。道士本想嗤之以鼻,这种事放在如今,几乎每时每刻每处都在发生,有何啼哭之理?
可是,对于一个六岁的孩童来说……
“好了,不要哭了,你还没吃东西吧,”道士面容冷峻,但是相处下来,小和尚觉得道士是如今世间对他最好的人,如果普善爷爷还活着的话,两人可以并列放在第一位,尽管普善爷爷更和蔼一些,但是道士对他的好,是那般温暖亲切,“来,快些吃吧,已经有些凉了。”
小和尚伸手接过布包,里边是一根咸菜和一个软软的馒头,这对于小和尚来说,已是十分丰盛的晚餐,小和尚今日下山施药救人,又痛哭良久,着实是饿了,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对于一个年仅六岁的孩子来说,他的胃口也可谓不小了,比成人拳头还大一圈的馒头一会儿就被他吃光了。
“咯!~~”小和尚连连打嗝,拿过竹筒大口大口喝水,这才缓解下来。
“把这个吃了。”道士口气平淡,拿出一颗圆滚滚又在月光下光泽明晃的药丸,没有协商的余地,虽然小和尚觉得苦不愿吃,但是其对道士有着莫名的敬畏,不敢犹豫,放进口中嚼了两下便借着水咽了下去,然后还不住吐舌,“好苦。”
“叔叔,虽然小和尚不知道这是什么,不过尝起来好像是药材的味道啊。”小和尚一边吐舌一边道。
道士眼睛一亮,他当然知道那颗药丸是什么,说是药丸,其实有些不对,那是比药丸珍贵百倍的道家丹药,是由道士亲自提炼而成,不过小和尚如此年纪便能尝出其内含有药,也着实让道士吃了一惊,其淡道,“你整日吃这些东西能有什么营养,这丹药能补充你身体需要的东西,增进你的修为,你现在年幼或许无有差异,不过时日一久,就说十年之后,你便可有成为独当一面高手的潜力,不过前提是你不疏于练功。”
“…天助自助者,”小和尚沉思片刻而后道,“只有自己有本事才可生存下去,而自己有本事生存之后,才会有能力帮助别人,这样的话像狗子那样的人就不用死了,对不对叔叔?”
道士听了一怔,旋即点头称是,其心理忖道,“我当初教你天助自助者的时候只是要你有学本领的心,可是你却这般理解,这算是举一反三吗?等等…这种蹩脚的歪理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好咧,戒嗔要努力学本事了!”说着小和尚一跃而起,立在地上挥舞着瘦弱的拳头,信誓旦旦。
“哼,本还想让你歇息一日的,”道士无奈地摇摇头,“那好,叔叔便看看这些时日里的东西你还记得多少。”
小溪河边,道士悉心教导,他怎也想不到一个年仅六岁的小孩竟能吃这般多的苦,其恒心如此坚定,而这股恒心的由来却尽是一些道士认为蹩脚的理由,而且几个月下来,道士感觉到小和尚的天资聪颖,学习之快,都超出了道士所料,其不禁仰望繁星,默念道号慨叹道,“无量天尊,多谢你了,普善大师。”
自若无道心,暗行不见道。若真修道人,不见世间过。若见他人非,自非却是左。他非我不非,我非自有过。
境缘无好丑,好丑起于心。心若不强名,妄情从何起?妄情既不起,真心任遍知。
自古民声得民生。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