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只是想沽名钓誉,博个青天名声而已。如果一开始就说清楚,不故作姿态的话,本王送他个名声又如何?现在来这套把戏,白白惹人笑话。色厉内荏,没什么可怕,大家各自做事,不用理他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张家的张四端。他一开始的看法和朱鼐铉差不多,觉得自己这些人对范进有些高估。看他眼下的作为分明就是被朱鼐铉吓破了胆,不敢再做什么,放告就是摆个姿态,给自己落个青天名声,最终什么也做不了。这种官员对于张家而言,其实都没有笼络的必要,包括一系列的计谋都没有用武之地。就在他准备面见张遐龄,商量修改计划时,却在书房门口停住了脚步。
伺候张四端多年的老仆发现,自己的主人在这一刹那间面色竟然一变,额头上汗珠滚滚而落,人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也不发出声音。目光中第一次有了惊恐之色,仿佛想到了什么非常可怕的事情。
这种眼神过去只在张允龄这一代人身上出现过,张家这一代子弟生于富贵乡,虽然在商场上搏杀,但是毕竟背后有个强大靠山支撑。在生意场上不管输赢胜负,又或者与谁结怨,他们都犯不上害怕,更不会有这种神情。
老仆人走近张四端,准备看看主人是不是发病或是有其他什么问题,却听张四端低声呢喃着:”若是这样……此人不能留,绝对不能留!”
过了许久之后,他猛地一把抓住老仆的胳膊,厉声吩咐道:“马上让张升来见我,就现在!”
山西,王崇古家中。
几个年轻的女眷围着张舜卿说着闲话,这么个美丽而高傲的凤凰住进来,自然在王家女眷引发一些非议乃至嫉妒。但是家主王崇古与张居正交情莫逆,张舜卿在王家自然不用担心受到什么攻击或伤害,再者这位相府千金虽然骄傲但并不跋扈,社交手段比起普通大家闺秀更为高明。几番应酬下来,就靠着自己优雅的谈吐以及高明见识在王家上下落得一片揄扬,不但与王家当家老夫人相处融洽,这些年轻女眷里,也有不少人成了她的崇拜者。
从举止到打扮,这些小姑娘都努力学着张舜卿的样子,不知不觉间成了迷妹。现在围在她四周听她讲自己丈夫的故事,全都听得两眼放光,津津有味。一个王家媳妇忍不住叹息道:“这位范姑爷倒是个难得的好男儿,只不过这样的男人不但大小姐看着好,其他人看着也好,男人又都是不让人省心的,一不留神就给你惹出点什么风波来。一个梅花老九就把大小姐气成这样,你这一走,还不知道又有多少不要脸的贱人贴上去。”
“是啊,男人不能太惯着,还是要收拾的。”
“四嫂这么说就不对了,夫为妻天,男人终究是一家之主,要给他面子。再说范姑爷人在官场,偶尔逢场作戏在所难免,只要不太过分,还是该睁一眼闭一眼,不要太过斤斤计较。”
“嫂子这话不对,张家姐姐这么好,范姑爷就该一心一意,还在外面勾三搭四就是不该。姐姐这回就要多住些时日,好好教训教训他,让姐夫从此不敢再乱来,姐姐对吧?”王家最得宠的一位小女儿拉着张舜卿的手,讨好着这个偶像。
张舜卿嫣然一笑,“妹子这话说的是,不管是为了教训他,还是为了妹子,我都要在这里多住一段时间才行。”
另一个年纪略大的妇人道:“说,张家妹子别真的往心里去。大同那地方可是凶险得很,听说今年又不太平,搞不好要打仗。刀枪无眼,还是让妹夫早点过来,我们帮你骂他,让他给你赔不是,大家也就算了。万一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对谁都不好。就算不提鞑虏,大同城里的藩王、边军,就没有一个省油的灯。当年阿舅督抚宣大的时候,听说也对这帮人头疼得很。妹夫年纪轻轻,就要和那些人周旋,一个不留神……就是要吃苦头的。咱们都是成了亲的女人,不能耍小孩子脾气,跟男人斗气归斗气,还是得为他着想。”
“谢谢姐姐提醒,小妹心里有数。”张舜卿用手轻轻抚着一旁那位小小姐的纤手,目光看向窗外,视线透过层层深宅大院刺破云层,直抵大同。在天上云端,仿佛自己的心上人正骑在马上朝自己挥手微笑。于是她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那会心一笑的风姿,让几个女子全都生出自惭形秽之感,即便努力学习,与这位名门贵女之间,依旧有天差地远的距离。
“我对自己的相公有信心,他虽然惹我生气,但是本事还是有的。我相信他在大同,肯定不会被藩王或是边军为难,肯定能立个大功!”
大同城,巡按衙门内。
沈三的脚步轻快玉面微红,呼吸略有些急促,语气也在微微颤抖。
“东翁……这……这是第十九份状纸了。告朱鼐铉,全都是告朱鼐铉!这还没算上那些匿名状纸,如果加在一起,不下八十份状纸。”
范进看他一眼,“几张状纸而已,不至于成这样吧?你在上元办公时,状纸见得也不少啊。”
“可是不一样啊。这是告藩王的,凤子龙孙天潢贵胄,又是那么个横行霸道的人,过去谁敢告他?这些有名字的基本都是宗室,还有两个是本地的乡绅。”
说到这里,沈三的精神微微有些黯淡。这两个乡绅的情形其实跟沈父差不多,都是有功名,但是没什么太大的权柄。与沈家比起来,这两家条件要好一些,自己有些田地,城里还有些生意,虽然没有什么大的靠山,但是日子起码过得去。
其中一家是自己的田地被强行算成藩王田地,衙门里的白册莫名其妙就改了,让一个举人功名的员外,莫名变成了佃户。虽然不至于真的要去田里劳作,但是田骨被人拿走,依旧窝了一口气。另一个更惨一些,女儿只是出嫁时,被朱鼐铉抢了花轿,受辱之后悬梁自尽,衙门又不肯受理官司。
这种小乡绅的遭遇与沈家颇为接近,沈三见景伤情,倒也是正常反应。范进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大同这种地方文教不昌,人们畏惧武力而不是制度规则,再加上藩王本就不受王法约束,出现这种事非常自然。宋国富不过一盐商,虽然富可敌国,但也不具备挑战秩序的资格。等到此间事了,我会为你报仇的。”
“谢东翁。学生想的不光是这些,而是在想,当初爹带我们到江宁,就是为了告状,结果中了歹徒埋伏,惨遭屠村。如果当时扬州也有一个东翁这样的官员,我们全村人就不会死。官府放告是常有的事,可是真正能为民做主的却不多,结果就没人相信官府,也不愿意相信衙门出的告示。”
“我这可不是放告。而是让百姓申诉,换句话说,就是告诉百姓,我这次会为他们做主,让他们把自己受的委屈说出来。”
这年月的人还不知道公诉的威力,也不知道忆苦与简单的喊冤之间,存在巨大差异。即便跟随范进一段时间的沈三,对于这里面的关节也不是非常名表,只是大概摸到一点门径,还不能看到其中紧要。
范进道:“这个天下最有力量的人,并不是帝王将相,而是老百姓。就算九边这种地方,不穿盔甲的百姓也远比穿盔甲的武人为多。他们平时看上去是最容易欺压,最容易压榨的对象。实际上他们身上所蕴藏的能量最强,一旦爆发开来,便是山崩地裂天地倾覆的局面。真到了那时候,不管是边军还是其他什么军队,都已经挽回不了局面。很多人会死,包括我们在内,整个朝廷也会被倾覆,那种结果是我不想看到的,也不想我的子孙经历。所以我从上元开始,努力做的一件事,就是把这股力量导入于国有利的方面,不让他们以朝廷为敌。”
沈三道:“东翁是说这次也是?”
“没错。这次我就是把民众的力量吸引出来,给大同的人看。让他们摘掉,老百姓不是刻意随意欺负的,一旦百姓群情激愤,后果就是这么可怕。我已经安排人,把状纸上的内容进行宣讲,让百姓知道朱鼐铉都做过什么。这些人本来就恨他再加上官府的引导,这股力量就会指向代王府,让代王府以及朱鼐铉知道后果有多严重。而这股怒火被引导出来,未来一段时间内,他们就不会恨朝廷,可以安心耕种田地,做工经商,不要想着去谋反搞破坏,这个天下就有几日太平。”
沈三道:“也就是说,原本这股能量是引而不发,一旦到了发作之时,就是山崩海啸。结果现在东翁提前把这股能量引发出来,让它的威力大打折扣,只能小打小闹地造成一点影响,不至于妨害大局。将来再想积累出那么大的能量,又要是百年以上的时光?至少这段时间内,这里就不用担心了。”
“孺子可教。我帮助江陵相公在全国推行新法,本质上也是这个意思。把民愤进行疏导化解,让谋反乱世的种子尽量消失,不消失也让它无力,百年之内,刀枪入库干戈不兴,就是我最大的成就,我的子孙可以安享富贵,不用一刀一枪去搏出身,我就安心了。至于百年之后,就看是否有能人再出,再把这股力量消耗干净。不过那时候的事,就和我无关。人就是这么多寿命,总想着千年百年以后会如何,太累了犯不上,还是先顾眼前。”
沈三听得入迷,目光有些迷惘,直到范进的手在他头上敲了一记,才回过神来,尴尬一笑道:“学生失礼了。”
“没关系,这些话你不要对别人说,自己好好消化,如果将来有机会做官,就按这个方法做事。”
“不……沈三不能……学生是说沈三不会离开老爷身边,一生只做幕僚,不会做官。”沈三深吸一口气,脸色微微泛红,连忙岔开话题道:“如果这股火用在扬州?”
“十个宋国富也扛不住。当今天下消息闭塞,很多时候朱鼐铉做的事,外地人都不知道。即便是大同城里也是一样,我在这边杀毕守忠,也许几条街以外的人就不知道毕守忠是谁,也就谈不到好坏。朱鼐铉为非作歹的名声大,但是具体做了什么,知道的人不多。所以人们对这个坏的概念很模糊,仇恨就不那么强。现在我把一切说出来,让大家感同身受,直到原来朱鼐铉是这样行事为人。他今天可以对这些人坏,明天就可以对自己这样,人们才会真的恨他、怕他。”
“如果是在正常时候,人们大多是怕多于恨,在大同这种地方,很可能产生一种反效果,就是大家认为斗不过他,反倒按他的命令行事。严刑峻法的用意,也就在于此。不过眼下大同有我这个巡按,而且我摆明了要和朱鼐铉斗到底,这些人的恨就会战胜怕,这股力量就会暂时为我所用。当然,这也需要引导,否则的话,就是空有蛮力不会使用,也没多大效果。”
沈三道:“张铁臂他们就是去做这个了?”
“这混账连续搞砸了两件事,差点害死嫣红姑娘,如果连这点事都做不好,那还要他做什么?他是跑江湖出身,跟普通百姓打交道,煽动舆论这种事算是拿手好戏,这事应该能做。再说这也算个演练。”
“演练?”
“是啊,第一次做,难免有的地方想不周全,在这把所有不足的地方找出来,予以改正。将来在扬州,才能用得好。”
沈三呼吸越发急促,忽然跪倒在地道:“学生谢过东翁大恩大德,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
“好了,有话起来说吧,跪在这里算什么。”
这时恰好范志高来通禀,大同知府衙门的人前来拜访,沈三趁机离开,回到自己房间里,把父亲牌位抱在胸前大哭,又不知在念叨着什么。
书房里,知府衙门的人已经到了,乃是一位上了些年纪的书办,等到见面之后那书办忽然跪倒在地道:“下役今日前来,并非公务乃是私事。道长的放告,是只对百姓,还是官民人等都可上告?”
“有区别么?”
“有。若是道长只允许百姓上告,想做个清官,得个好名声,下役今日前来,便是自首。这些年下役任职户房,收受好处近千两,或许道长可以再请一次尚方剑。如果道长允许官民人等上告,那么下役今日冒死前来,就是来喊冤告状的,要告待袭代王朱鼐铉!”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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