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害的士绅显然不允许这些奴仆逍遥法外,以后对于奴仆这个群体的妥协是一回事,对这些具体犯事的奴仆追捕并不会因此放松。受害的士绅开出了高额悬赏,在重金的刺激下,平时懒散的公人变得勤快起来。
衙役、军兵、锦衣卫乃至江宁城里的武师、帮会分子都化身赏金猎人,开始对这些价值昂贵的人头进行捕猎。几日里城里城外,围绕着追逐与逃亡,猎杀与反抗,已经发生了数十起打斗与杀戮。随着时间的推移,战场从城池转向乡下,上元、江宁的乡间,佩刀带剑者渐渐增多。原本宁静的夜晚因这些人的出现变得喧闹,看家的狗没命地狂吠,绝望地表达着自己的愤怒与恐惧。
随着夜幕降临,在山林田野间,一丛丛篝火在闪烁。在黑夜里火光总是能带给人希望与安全感,但正如毒蘑菇往往有着艳丽的外观一样,这些篝火往往也是作为陷阱而存在。贸然凑过去的人,如果自身的本领不够强就可能成为猎物,即使自己不是悬赏目标也不代表安全。
平日里的矛盾过节,或是竞争中的摩擦,此时都可能变成冲突流血的导火索。即便时官身,也未必高枕无忧,江宁县的捕快这几天被打死了好几个。据说是几个受害严重的士绅偷偷标了暗花,不止要杀掉那些凶手,也要处置这些见死不救的公人,为家属出气。
在这种混乱的环境里,人们都学会了自保,尽量不接近陌生人。居住于此的普通民众也变得战战兢兢,好在这里是上元县境,江湖人或顾及白面包公的名号或是忌惮凤鸣岐那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不敢在范进的地头闹事,是以百姓并未因江湖人的增加而受害。反倒是靠着出售食物等生活物资,多了些额外收入。
在村外的一间破庙里,十几个人围着火堆,等待着火堆上那只大铁壶内的水烧开。
其实这个时令人们更习惯喝凉水,解暑凉快。但是县衙门特意派了吏员到乡下做卫生宣传,据说卫生手册是县令亲手编撰而成,即使出于给县令一个面子这种理由考虑,老百姓也开始自发地按着上面的规条去做。喝开水,就是其中之一。
这十几个人都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看上去很像是难民。在他们手边,都放着用布条包裹的长型包袱,刀柄露在外面。这几天来的江湖人差不多都是类似打扮,所以并不算出奇。
众人神色匆匆满面灰尘,火也升起来没多久,应该是刚从一个地方迁移到这里来。有人等待着水开,同时眼睛警惕地看着四周,不耐烦道:“大家喝河水喝了这么久,也不见得会怎么样。一个书生随便说了句话,大家就要按他的意思办,永固不用这么麻烦阿。”
人群正中,皮肤黝黑五官平平的男子,轻抚着手边刀柄,小声道:“以前喝了这么久河水不代表那就是对的。范大老爷是文曲星下凡,他说的话我们听了准没错。不说瘟疫之类的事,就是一个拉肚子眼下便走不成,现在的情形大家看在眼里,还有多少时间给我们等?现在谁也不能生病,只要能防病,麻烦点也认了。”
另一人道:“大哥,听说杨世达死了?这么算起来,咱的仇人不是都死光了?既然仇人死光了,大家也就不用拼命了。大家不用打打杀杀,就在乡下过日子就可以了。现在乡下修水利在招募工人,大家有一身力气,去做工就好了。水利是县衙门的事,那些江湖人不敢去破坏,我们在那里很安全。那帮江湖人不会在乡下待太久,等他们走了,我们可以在这里租些田种,再不就是找份工作,这么也不会饿死。”
男子摇摇头,“刚拿起刀就想放下?差得远呢。黄恩厚还活着,他不会放过我们的。即使不算他,官场上也还有那么多昏官恶吏还在,我们也不能停。还记得我对你们说的话么?这个世道野兽太多猎户太少,我们就是猎户,靠自己的手,把这些野兽杀少,还一个人间好世界!”
同行者听的似懂非懂,但是出于对头领的佩服,依旧言听计从。见头领决心已定,便附和道:“好啊!我们就去做猎户,把这些野兽一个个都杀了。这次可惜,只杀了黄继恩,要是能把黄恩厚一起杀了就好了。好在老天开眼,收了杨世达,总算替大嫂报了仇。”
这群人自然就是罗武和当初杨家的护院。自从雇佣了鸣凤镖行的镖师,杨家的护院就失去作用,改去做些苦力工作。罗武本来就在护院利极有威望,再加上这种安排,原本的护院基本都参与了这次的奴变。
这些人武艺高强,又有江湖经验,冒充江湖汉子不露破绽,那些赏金猎手都把他们当作了同伴,是以并未暴露身份。其实在那段时间,这些人是完全有机会逃脱险境的。只是罗武心里还惦记着杀掉杨世达,这才迟迟未去。现在终于听到其死讯,便也就可以放心离开。
水烧开了,几人将擦洗干净的破碗递过去,将水倒在里面等着放凉。就在这时,破庙门外,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
“各位大哥,我可以讨碗水么?”
面向庙门的已经看到了来人,那是一个长身玉立身着玄色劲装头戴斗笠的女人,腰间配着长剑,背后背着包裹,一看而知是跑江湖的女子。
这几天里,类似装束的女子出现了不少,有的比男人还要粗野,有的则作风豪放只要有钱或是食物,就可以脱下衣服,完成一次交易。但是那些女人要么身材粗壮如男人,要么就是涂满劣质脂粉,让这些在大宅门混过的护院一闻就想呕吐。
女人头上戴着帷笠,看不见面貌,单纯是声音,已经让几个人骨头发酥。罗武咳嗽一声,提醒着手下人注意风度,又朝女子一点头,“大家都是跑江湖的苦命人,相遇即是缘分,坐吧。女侠可曾带着干粮,我们这里有些食物,如果不嫌粗粝难咽,可以来吃一些。”
“多谢这位英雄了。”女子大方地走到罗武对面位置,朝几人点头行礼,几个男子连忙向两旁挪动身躯,让出一个位置来。女子大方地坐下,随即掀起了面纱,朝几人一笑。
火焰中燃烧的木柴噼啪作响,随着一声爆响,火花爆起,一干男子的心跳随着女子的笑容骤然一停,随即便如奔马奋蹄,疯狂跳动。这女子实在太美了!
在杨家做护院的,自家丫鬟女眷看了不少,对于普通美女早已经是无所谓态度。可是当这个女子的模样展现在众人面前,伴随着那莞尔一笑,一干护院都变成了初次见到女人的毛头小子,呆呆地看着她,停止了手上动作,乃至有人把水洒在身上尤不自知。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罗武。
他的脸色变得很古怪,沉默片刻,脸上勉强挤出一丝可以称为笑容的表情。朝女子一抱拳道:“我当哪个女子有如此胆量,深夜独行,敢向一群大男人讨水喝,原来是当初大名鼎鼎的武状元薛姑娘。以薛姑娘手段,天下自然无处不可去,手下的兄弟没见过世面,让姑娘见笑了。”
来人正是之前护送着张居正家眷南下湖广的薛五,她听到罗武的话只一笑,“罗鼻头客气了。我这点微末伎俩不过是花拳绣腿,比不得罗鼻头手段。能一人一刀把江宁城搅得天翻地覆,这份手段才真正称得上高明。”
“不敢当。不过是走投无路之下,没办法的办法而已。罗某本以为只有那些城狐社鼠才会惦记罗某的人头换赏金,薛姑娘当年一曲琵琶缠头无数,又跟了范老爷衣食无忧,没想到也会来赚这种辛苦钱。能劳动武状元出马,罗某这颗头,倒是值钱的很呢。”
一干护院这时已经听出薛五来意不善,几个人把手放在刀柄上,但是被罗武用眼神制止。
“薛姑娘以礼相待,我们一群大男人的气度难道连女子都不如?若是薛姑娘只想动手,只需要一声招呼,那些江湖人早就把这间破庙踏平了!你们都给我放老实点,不许放肆!”
薛五一笑,“罗鼻头好器量,小女子佩服。罗鼻头在江宁做的事,小女子心中佩服。小霸王黄继恩那等人早就该死,罗鼻头为民除害,小女子心内佩服。知道鼻头风餐露宿饮食不周,特意带了些点心来,给鼻头果腹。”
薛五解下包裹,打开来,便见到里面放的食盒。食盒掀开,香气扑鼻,只见里面是满满一盒虾饺,筷箸放在一边。
一个护院道:“大哥,小心有毒!”
“笑话!薛姑娘何等样人,怎么会做出在饺子里下毒的事?早知道有这么好的饺子吃,方才就不吃那干饼了。这么多饺子我一个人吃不了,你们来一起吃,不要浪费。”
说话间罗武伸出手去,从食盒里抓了饺子向嘴里放。见他开了头,其他护院也不落后,人人伸手抓了饺子朝嘴里丢,过不多时饺子就被吃个精光。罗武点点头,“听说马四娘酒楼生意红火,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罗某能吃这么一顿饺子,也算是造化。”
“这是干娘亲手做的,她一直想和胭脂姐交个朋友,可惜没机会了。对那件事,干娘也觉得很难过,让我向罗鼻头带句话,胭脂是个好女人,你也是个好汉子。”
罗武沉默无语,身边的护院也没说话,两下就这么对峙了片刻,罗武才悠然道:“马四娘亲自下厨,这顿饭放眼江宁也算难得。做阿鼻的能有这份荣耀,也不算白活了!规矩我是明白的,吃过断头饭,就该上路了。不知道是姑娘动手,还是凤四爹亲自来。久闻白门凤四东南无敌,我今天正好领教一二!”
“没必要了。”
一声大喝,破庙门外再次有人闯入,这次进来的是两个人。一个面色红润的老人,正是凤鸣岐,而在他身后进来的,则是范进。来到薛五身边的范进,轻轻握住她的手,后者则大方地一笑,“才分开多久就要看阿,当着干爹的面,也不怕让人笑话。”
“看自己的爱妾,有什么可笑话的?”范进打个哈哈,又朝罗武道:“罗武,本官给你个机会,放下武器投降,我给你争取一条活路。以你的武艺发配军台效力,一刀一枪,不难搏个出身。”
罗武看看范进,并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反问道:“范老爷,你觉得我杀的人该死么?”
“有的该死有的不该死,不过该死与否是该由国法来评断,不是谁的刀快谁就可以做这个判断。你的事我都知道,也理解你的想法。换我是你也会如此,但你要的是公道,我要的是秩序。抓不住你,城里的士绅怎么睡得着?”
“黄恩厚这种人活着,他们睡得着;杨世达那种人活着,他们也睡得着;我活着他们就寝食难安。他们也是野兽!”
罗武的手握紧了刀柄,凤鸣岐向前跨出一步。范进道:“我建议你别冲动,想想你身边那些人。”
“弟兄们,县太爷让我想想你们。你们告诉我,猎户会不会怕野兽,会不会向野兽低头?”
“不会!”众护院异口同声。
“猎户遇到狼群怎么办?”
“杀光它们!”
罗武朝范进露出一丝苦笑,“大老爷,你也听见了!”
“理解!”范进点点头,朝几着这些护院一拱手,“虽然身处敌对,但我依旧尊重你们的勇气与坚强。那么接下来,请你们带着这份勇敢与坚决,战斗到死!”
凤鸣岐一声长啸,熟铜棍棍出如龙,向着罗武直点而出,火苗被棍风激起,向着护院所处方向席卷。罗武那口乌黑宝刀也应手挥出,向着被尊为江南武林第一
高手的老人,斩出一刀。不管挡在面前的是武林至尊,还是四海之主,他都不在意。
一支由佛朗机海盗组成的临时雇佣兵撞碎了破庙那本已摇摇欲坠的墙壁,冲入阵中。而在稍远的地方,上元县公人大声吆喝着,那些江湖人如同海浪一般向着小庙席卷而至,很快,便将这破庙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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