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三章 将计就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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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南的庄园与北方不同,占地并不十分广阔,但修缮得格外精致考究,如同东南的人文特点一样。注重细节,每一个细微之处,都力争做到完美。这处乡下的小小别墅,本是魏国公府的一处产业,作为国公夏季避暑纳凉的消遣处之一。如今,则成了上元县令范进的临时公馆。

    在庄园门外,十数名公人手持棍棒如临大敌,而在他们身边,八个身强力壮的武士怒目横眉地看着对面。只那一副凶神的模样,就足以吓退大多数访客,让人不敢上前半步。

    这是魏国公府的家生奴仆,随着军队操演武艺,本领高强自身又有一定地位,动手不考虑后果。放眼江宁敢招惹他们的人不多,通常而言,看到他们,就知道该躲着走。

    在庭院对面,几座临时的凉棚已经搭起来,身穿青衣的仆役持蒲扇为自家主人打扇,有人在远处升起了火,搭建了简易的灶台煮茶。那些衣冠楚楚年龄不一的太面人物都在凉棚下坐着纳凉,享受着仆人的服务之余,依旧不住地骂着手下人没用,动作太缓慢。

    他们全都伸长了脖子,向着小院看去,恨不得透过院墙,看到里面情形。一些人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也有些人默不作声,不知道在考虑些什么。

    过不多时,院门开了,以四品知府致仕的仕林前辈徐乃应被人送了走出来。在门首只寒暄几句,随手便关上了门。

    徐乃应今年已经五十几岁,身体又较为肥胖,夏季对他来说本就是折磨。加上心情的原因边走边出汗,等来到凉棚时,衣服都要被汗打透了。

    不用问结果,只看他的脸色就知道,谈判的并不顺利。有人问道:“老黄堂,事情谈得如何?范大尹到底是什么想法,是愿意息事宁人,还是非要闹个天翻地覆?”

    徐乃应摇摇头,一边擦汗一边找水喝。仆人说是茶还未煮好,便吃了他一记耳光。虽然是五十几岁的人,手上还有点气力打得仆人脸上瞬间起了巴掌印。

    “没用的蠢物,要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没看出老爷现在口渴得很?只管拿水来,开不开没什么关系,只是凉水都行。”

    一口气喝了几杯凉水,徐乃应沉沉气,朝几人道:“说句不怕你们笑话的,我都没见到范老爷,让六小姐就给挡驾了。有她横着,谁又见得到人?”

    “这……六小姐也在?范进一个大男人,六小姐在这算怎么回事啊。”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关心那些做什么。关键是六啊?”

    徐乃应摇摇头,“六小姐的意思是,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找出幕后指使。她已经给家里写信,要加派人手,全力调查了。真是的,好生生怎么来了这么一场祸事,这下咱们道德乡怕是有难了。”

    几个乡绅都摇着头,神情很是有些无奈。对于发生在乡下的一切,都表示莫名其妙。

    范进下乡的招牌是视察各乡社学,尤其张居正罢免讲学后,大的书院全都被关闭,乡下小地方的私人书院,往往还开着。尤其东南地区文风兴盛社学蜂起,乡下地方谁管你张居正说过什么。知县的工作里本就包含文教,视察学校顺带检查关停民间讲学场所的借口无可厚非。但大家没人是傻子,谁都猜的出,范进视察学校是假,借机纳凉消暑是真。

    乡下有山有水总归比城里凉快,到这里纳凉是个不错选择。大明的官员夏天没有休息日,可是做官的自身就是绳墨执行人,自然知道该如何从规章制度里找到漏洞。打着视察学校名目,到乡下各村庄大吃特吃一顿,再胡乱找两倒霉学校处理一下,就足以完成任务。这样的手段之前也有人用过,倒是不算新鲜。何况与范进同行的还是魏国公府小姐,两人先去的地方又是钟山徐家的祖坟,就更像是陪女孩子出来约会,没人当一回事。

    直到道德乡的粮长也是上元七区乙字区的总粮长顾寿山火烧火燎地找到各位乡绅头上问计,大家才知道范进这次出来,并不只是游玩纳凉那么简单。夏粮刚刚征收完毕,他就是要趁着这个时候,彻底重查夏粮征收中的私弊。为防万一,甚至没有动用公人,而是由徐家找了锦衣卫。

    好在顾寿山是息园顾家的人,在锦衣卫里也有关系。这边刚一查他,那边就送来了消息,让他多加谨慎。

    夏粮里的私弊,大家心里都有数,尤其一条鞭法在江宁实行的早,乡绅们对里面的私弊掌握的多,都知道怎么钻空子。今年夏粮里的窟窿,各家都有份参与,如果被查出来,多少都会有些麻烦。再说那位平素交情莫逆的管粮食官要因为这种事翻船,以后谁还跟自己合作?是以不管怎样,这事必须压下去。

    收钱的时候人人有份,现在出了事,大家谁也别想跑,都得跟着想办法解决。按徐乃应的想法,各家凑出一笔钱贿赂范进,再按着规矩,每年拨出一笔常例来给他。除此以外,再找个漂亮的女人陪他几个晚上,就什么都能解决。自己在知府任上时,这样的事做得多了,保证不会出问题。

    可是顾寿山却有些担心范进狮子大张口,这种出身寒门,又得宰相青睐的小子,最容易不知天高地厚,搞不好要一个大数目,怕是给不起。与其软做不如硬做,从乡下买出几个死命之人,拿把刀吓唬他一下。让县官知道乡下不比城里,自己逃回城就是。

    就在两方商议着到底是该软做还是该硬做的时候,范进遇刺受伤的消息就传开来,随后整个事就失控了。

    即便是最为激进的顾寿山,都没想过要买杀手行刺。杀官形同造反,何况是张居正的准女婿,杀了他不是自己嫌命长。众人试图找出是谁这么白痴,居然闹到请杀手的地步。大家互相指责了半天,刺客没找到,自己内部倒发生了积累分歧。现在道德乡的乡绅们貌合神离,不少人心里,都有着自己的算盘。

    内部的事是一回事,外部的事怎么解决,就是另外一回事。范进身份不是普通县令可比,何况还有六小姐随行。派几个人吓唬他,还能说是他犯了众怒,派杀手这事那可是官场忌讳,张居正知道,绝对不会轻饶。

    是以在找指使者之前,最重要的是先安抚范进的情绪。各位有功名或是从官身致仕的绅士轮番登门游说,既是自辨,也是请范进息怒。都表示那刺客跟自己无关,自己都是体面缙绅,哪能干那种下作之事。可具体是谁做的,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从行刺到结束,大家都是听到谣言,没人见过真相。至于范进伤的怎么样,刺客又如何,也没人知道。想见范进的,全都被挡了驾,连人都见不到。虽然江宁这地方致仕的大佬多,可是这事明显是范进占理,别人又怎么说话?何况魏国公家六小姐给范进站台,致仕官员也好,文坛名宿也罢,能惹得起这混蛋国公的实在太少。

    这事里最有嫌疑的就是顾寿山。首先他是总粮长,贿赂管粮官克扣夏粮的事,他是第一责任人。其次就是他是顾家的人,就是顾实顾守拙那个顾家,顾实差点成了宰相女婿,但是被范进截胡,其家族怀恨在心,买凶行刺范进……看上去能够自圆其说,从做案动机上完全解释的通。

    乡绅们嘴上不说什么,但心里大概都有默契,准备让顾寿山当一回背锅侠。可是这事总得见到范进,才能继续谈,现在连人都见不到还谈个鬼。

    徐乃应是道德乡活人里面,官职最高的一个,连他都被挡了驾,其他人只怕更没办法。几人长吁短叹,抱怨着不知哪个冒失鬼行此下策,连买凶杀官的事都敢做,要是被查出来,非剥了他的皮不可。另一方面,就得考虑眼下这关怎么过。

    徐乃应忽然眼前一亮,“各位兄台,据我所知守拙似乎从京城已经回乡,好象还没什么事做。不如大家请他出面与范进谈一谈,不管怎么说,两人在京里总有一面之交,或许他出面最合适……”

    院落上房内,药香四溢。徐六皱着眉头道:“姐夫明明没受伤,为什么搞一屋子药味,难闻死了。”

    正坐在黄花梨太师椅上,拿着折扇摆造型的范进,用扇子做了个敲头的姿势,“六妹一个聪明人,怎么这时候又糊涂了?做戏就得做全套,半途而废,算得什么好手段?我就是不能让他们看出我受伤没受伤,等到有拦不住的人进了房间,只一闻到药味,就还是搞不清楚我的情况。这也是障眼法的一部分。”

    徐六听的不住点头,眼神里满是崇拜之意:姐夫最厉害,姐夫最棒。

    她想着几天前那个晚上,姐夫和她正在庭院里散步时,刺客突然出现。也是承平日久,人都没考虑过在江宁附近会遇到刺客敢杀朝廷命官,因此防卫上有些疏漏。虽然有凤鸣歧这等大高手压阵,不至于真吃了亏去。可假设没有范进拼命挡在前面,与那几个刺客搏斗,徐六也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受伤。

    一想到姐夫赤手空拳迎向几口单刀,把自己保护在身后的场景,徐六的心就跳得莫名快些,那些自己构思的故事,渐渐凝结成了实体影象,在眼前不挺闪现。脸不由自主地羞红,望着范进的目光里除了崇拜仰慕,还多些别的东西。

    范进道:“我不算最厉害,派刺客的人才是真正的厉害。几个刺客武艺不错,手法也比较利落,看着就是专业人士,不是乡下土财主能接触到的人。几个人被捉后就自尽了,剩的那个活口居然说是黔国公出钱雇的他们。一般人几乎就上了他们的当!”

    徐六想起审讯的内容,也恨恨地握起了拳头。“我舅舅还没到江宁,这事怎么就成了他做的。再说舅父他老人家是朝廷命官,哪里会做如此下作之事?肯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范进也道:“黔国公为人如何我不做评论,但我相信,他要是想杀我的话,一定不会选择这么粗糙的手段。买几个刀客刺我,还不如用毒箭,黔国公用这个熟练的很,对付我绰绰有余。我相信此事和黔国公无关,估计幕后主使是派人冒充黔国公的门下雇凶,甚至故意带出一些云南的习惯误导他们,一旦被捉就能误导官府。那人也不指望这几个人真能把我杀了,他或他们所求的是让我向黔国公发难,近而在江宁闹出一场是非来。”

    “那这是非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问的好!我想这是非最大的好处就在于,朝廷的注意力会被是非吸引,而不再注意他。而他可以趁机改正过错,或是挖一个更大的窟窿跑路。不管走哪条路,他都需要时间,而要争取这个时间,就得让市面乱起来。这次行刺的机会选的很好,我如果在道德乡遇刺,最大的怀疑目标是顾家。即使这几个刺客被捉,也只会供出黔国公。那么不管我是死是活,对他而言,都能达到目的。惟一能让他徒劳无功的,就是我压根不上当。”

    “是啊,那个坏蛋这回注定白费心思,姐夫这么聪明,怎么会上他的当!活该他白费心机!姐夫,这个坏人是谁,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嗯,算是有个方向,但证据不完整,现在说出来也没用,动不了他。”

    徐六道:“那你告诉我啊,我让爹爹把他抓起来打,不怕他不招。”

    范进笑着起身,“六妹不必操心了,这事我自有分寸,六妹好生歇着就好。一会我陪你下棋。”

    “真是的,姐夫总是拿我当小孩子。”徐六郁闷地摇摇头,又有些郁闷。自己好找的锦衣卫,结果转头消息就走漏了,如此没用,也难怪姐夫把自己当小孩子。早晚有一天,要做一件漂亮事姐夫知道,自己不是没用的人。姐姐能为他做的,自己都能……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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