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虽然名义上拥有整个国家的武装,但并不是所有皇帝都有着领兵作战的能力,不管怎么集权,兵权都只能交给下面的武官来管理。这样一来就形成一个问题,皇帝看似强大,手上直属的部队其实是不如外藩武将多的。尤其是大明这种实外虚内的军事布局,最有力的部队掌握在九边的武官手中。而这些人的生活待遇,又无疑比腹里地区的官员逊色,更不能和皇帝相比。
如果片面宣传谁力量强谁就是皇帝,那武人、百姓纷纷效法,于国固然没有宁日,于皇帝而言,更是自寻死路。是以朝廷需要以天人合一这一说法,给自己的身份加上神秘外衣,依靠虚无缥缈但又能震服人心的天地之威,来为自己的地位增加法统。
但万事有利有弊,这种神秘学成为皇帝统治的臂助同时,也为皇帝套上了枷锁。地震、洪水、干旱乃至这种最正常不过的彗星现象,都被视为上苍示警,对皇帝的不满,或是某个大臣的不满,向皇帝炫耀威能,要求其按自己的意旨行事。直到皇帝做出改正,上天才会原谅皇帝,否则就会不停地把灾祸降下来。
彗星这种自然现象由于两次之间有较长的间隔,在古人看来,就把其视为是上天的某种预告。又因为其出现的时间及形状等等,把一颗无知无识的彗星就定义成了妖星。每当有妖星出现,都意味着朝廷里有奸臣,或是宫廷中有破坏朝政的佞幸奸妃。不管皇帝如何舍不得,都必须把这个人贬谪或斩首又或是冷宫囚禁,否则便是与上天对着干,心中没有大臣也没有百姓,百官不会答应。
这次彗星来的确实有点不是时候,天子刚准备把张居正夺情,就出了妖星之事。想想也知道,有人会把这件事往张居正身上引。范进此时也放弃了继续享受美人的打算,披衣而起道:“彩莲,你晚些走,我有事和你说。我一会写份奏章明天一早递进宫里,你也要帮我”
“奴家什么都给了范郎,自然会帮你了,只管说吧。”
李彩莲听着范进的言语,不停点着头,又有些担心道:“奴家知道范郎你无所不知,可是这事非同小可。若是当真解错了,会不会遭来天谴?”
范进笑着揽住玉人香肩,在她脸上亲了一口道:“若说天谴,该遭天谴的事我早做过了。当今陛下的姨母都被我偷上手,还有什么比这更该受谴的?你看我现在不还是好好站在这?不用想那么多,这种事怎么解都道理,无非看皇帝相信谁,你就这么说不会有错的。”
他又看看窗外,“现在就要看冯保和太后能否安抚得住皇帝,就怕万岁先打退堂鼓,那事就比较棘手了。”
此时的宫禁之中,万历也已经被惊醒,听着小太监汇报有妖星出现的事,厉声呵斥几句将人赶了出去,等到宫殿里只剩自己时,他却又三两步来到窗边,向窗外看去。
小胖子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手指用力地握成拳头,但是这种力气显然不是因为愤怒或是鼓舞,而是因恐惧而产生的应激反应:他害怕了。
万历并不是一个不畏鬼神之人,不管嘴上如何强调圣天子百灵相助,内心深处依旧对各种未知力量充满恐惧与敬畏之心。隆庆崇佛,供养僧侣。在张居正掌枢之后,把这些僧人都驱出了宫廷。万历效法祖父,崇信道术,但是有张居正在,宫里显然不能养几个道士供奉。他现在既后悔又有些埋怨相父,如果允许几个道士在自己身边,此时便可让他们护驾做法,不用让自己这么担惊受怕。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冯保的声音,“陛下您又被闹醒了?”
万历仓皇间转过头,看到冯保那张脸就像是见到亲人一般,连忙招呼着:“大伴快来!你看这妖星”
“陛下不必担心,有奴婢在,不管是什么妖魔邪祟都不必怕。”冯保边说边走到皇帝身边,如同照顾皇帝幼年一般,抱着万历安抚着。万历小声道:“大伴,您说会不会是朕错了?朕不该让张先生夺情?”
“陛下何出此言?妖星犯禁,原因一时还查不清,如何就先能断定是陛下的过错?等到来日请几位道行高深的贤士来占算一二,自知所为何故。依奴婢想,这兆头绝对不是应在张阁老身上。再说陛下第三道夺情圣旨已经发出,万无更易之理,这时候张相多半就在回程路上,再没有更改的道理。”
冯保嘴上虽然说得斩钉截铁态度坚决,心内却也在隐隐生疑:这兆头不会真应在太岳身上吧?纵然两下交情再好,也不能为了他就得罪老天爷,那实在是犯不上啊。
李太后同样因为妖星的原因而半夜未眠。她很清楚,那些支持丁忧的大臣看到这枚妖星,必然大受鼓舞,这边好不容易布置好的局面,怕是又要被搅乱,处境也要变得被动。一念及此,又不由想起范进这个名字。如果不是堂姐说起,她也不会知道,范进居然有这种手段,靠着黔国公府的事操纵清议,让下面对于张居正一事的关注程度大为降低。
宫中那些宫人私下里议论的话题,也已经从张居正变成了沐朝弼或是嫂子之类的,让李太后哭笑不得之余,也对范进的才学有了一丝新的认识。原本认为这人善于写话本,又画得一手好丹青,通过堂姐的介绍,才知此人原来做事上也如此出色。
答应范进进宫陪读,主要目的当然不是真以为范进能把皇帝的功课督促出什么起色来。只是希望儿子亲政之后,身边能够多一个既得力又贴心的部下,范进显然是最佳人选。可是远不济急,范进再怎么能干,想要挑大梁也是二十年之后事。眼下如果这次彗星事件真导致张居正不能回朝掌枢,又靠谁能支撑起中枢,黔国公府的问题又该如何解决?
诸般难题一齐发作,让李太后的头疼欲裂,等到旭日东升,李太后对着镜子照去,发现自己的容颜竟是憔悴了许多。她摇摇头,小声说了一句,“还是仁圣运气好,什么事都不走心,那等人才活的长远。”
还不等用早膳,就有太监来报李彩莲求见。姐妹两人关系亲近,李太后正好需要人排遣心结,李彩莲不管怎么说也是修行之人,来的正是时候,是以连忙召见又吩咐为李彩莲准备筷著一起用饭。
李彩莲也不推辞,落座之后对太后道:“昨晚上妖星袭月之事,太后想必已是了然了。”
“是啊,我正为这事上愁呢,你是在保明寺修行的,可曾有什么说辞?”
“昨晚臣妾通宵念经,为大明祈福祝祷,求上苍给大明降福免祸。于黎明时分,只觉得一阵恍惚之,仿佛听到有人在臣妾耳边说话来着。”
李太后出身寒门,对鬼神之说深信不疑,本身也是虔诚的信徒,因此李彩莲的说辞她是完全相信的,连忙道:“这是上天降法旨了!哀家早就说过,皇姐是有宿慧之人,果然不错。这上苍的法旨怎么说?”
“是不是法旨,臣妾可是不敢乱说的。只是听那声音说,朝中有悖逆人伦,弑兄囚母之乱臣,一日不除,大明灾祸一日难消。就这么一句话,听完臣妾便睁了眼,身上出了一身的汗。这不沐浴之后,就来拜见太后了?”
李彩莲说完这番话,小心地观察着太后的反应。这种事严格说也是欺君之罪,如果追究起来很是麻烦。即使以她与太后的关系,也不敢肆无忌惮拿李太后不当回事。是以这话说的留有很大余地,如果其真的发作,自己大可说是一夜未眠凌晨发梦,反正也可以拉的回来。
李太后脸上并未露出怒意,反倒是一丝恍然大悟的模样,很快又露出了笑容,仿佛心里一桩极大疑难,终于被解释清楚。点头道:
“是啊果然是上天示警,只是这警却不是示给京官,而是示给皇帝看的。那么一个悖逆人伦的东西,窃居勋位多年,连孽障都生出来了,若是不办便无天理。皇姐,你来的好!如果不是你指点迷津,哀家的脑子怕是要想差了。万一被不明真相的人所愚弄,错了主张,这大明的罪业,便永无消减之期了。哀家等过段时间,便要捐一笔银子,重修保明寺内菩萨法身,以谢上天恩德。”
李彩莲见堂妹中计,心里一块石头才放下,恢复到自己专业领域权威身份,微笑道:“太后有此虔诚之心,菩萨是看在眼里的。向来臣妾能得到示警,也必是上苍有感太后的诚心,借臣妾之口转述而已,说起来,还是臣妾沾了太后的光呢。”
李太后心情放松,情绪也高了起来,与李彩莲说了一阵家常话,忽然发现一事,问道:“皇姐昨晚一夜未眠?”
“是啊。自是一夜未眠。”
“可是哀家看来,皇姐你气色一天好过一天。前两年进宫时,虽然保养得也很好,但是精神总有些萎靡。如今看你容光焕发,好象好象回到了咱年轻时候的样子。不知你用了什么灵丹妙药,还是什么上好补品?说与哀家听听。”
李太后身份尊贵,自是不能信口开河,把好象新娘子这句话吞了回去,改做了姑娘时。女人都有爱美之心,尤其在大明朝的观念里,三十岁的女人已经步入中年。宫廷之内又都是青春年少的女子,李太后在这样的环境里,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更在意自己的容颜。看看自己一夜未睡就憔悴成这等模样,再看看皇姐那光彩照人的样子,看上去比自己还要年轻几岁,心里便有些萌动。
挽留住青春岁月,让时间在自己身上多停留一阵,这差不多是所有女子的共性,并不为怪。可是李彩莲听了这话脸微微一红,一向有仙子风范的她,竟是露出几分少见的扭捏。过了好一阵才道:
“是也不是什么补品了,就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皇姐这话说的,咱们出身小门小户,哪有大户人家那些毛病,穷的时候什么都能吃,哪分什么上不上得了台面。快说是什么,下次进宫时带给哀家。”
“不是宫外的东西不好带。”李彩莲想了半天,也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总不能说这东西自己能享用,你却不能享用。李太后却是恍然道:
“我明白了,准是什么土方子草药,宫里不让用。说起来都说我们风光,谁又知道宫里的苦,连口吃喝药材,都不能想用就用,还得守着规矩,反不如皇姐你自由自在。再过几年,哀家就老了,那时候皇姐还是如此美貌,哀家就要羡慕你了。”
“太后你又不老,至于这方子,我留心便是。他日有机会再说。”李彩莲用了个稳军计先把太后的情绪稳住,心内想着,那味药材过几天就要进宫陪你儿子,到时候你自会看得清楚。为了岔开话题,只好去谈些其他的事。好在李太后在宫里耳目不灵,全靠皇姐打探消息,因此两人不愁没有话说。
就在两人说得正热闹时,冯保手下的心腹张大受进来禀报道:“慈圣,冯司礼要奴婢给慈圣送个信。外朝有人借妖星之事,弹劾江陵先生,言辞极是恶毒,请慈圣降旨发落。”
“白简理应请陛下先看,陛下怎么说的?”
“陛下说事情不好办,因为这上奏章的人,有个很棘手的。”张大受小声地嘀咕道。
李彩莲在旁道:“慈圣,依臣妾看,为防外间物议,还是赶紧把神佛示警这事公布出去,安定群臣之心。要不然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说闲话呢。”
李太后点点头,又问张大受道:“棘手?哪位大臣上了本章,让陛下都觉得为难了?”
“新任尚宝司少卿,顾实顾守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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