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二章 好用与不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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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个春末夏初的夜晚,滚滚雷声之中,有人热情如火,有人怒火中烧。有人在触犯着禁忌,并享受着这种禁忌所带来的莫名快乐,也有人因为其他人触犯禁忌而怒不可遏。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张居正,破天荒地第一次发了脾气,把一向视若女婿的顾实,从自己的书房里赶了出去。看着那老实人冒着雨狼狈而逃的模样,不少家人心里都暗自疑惑,这个出名的面瓜做了什么,让老爷如此动怒?总不会蔫人出豹子,把小姐怎么样了吧?但是想想又都否定了自己的念头,就这种弱鸡,哪能干出那种爷们事?

    房间内,张居正的脸色依旧难看,心腹总管兼专职医生的姚八连忙上前为张居正诊脉,却被其挥手拒绝。

    “不妨事。这几日里,类似的话听多了,早就没了怒气。只是我没想到,我一向把顾实当做亲生儿子看待,他却是怎么对我的?居然劝我即刻离京回乡,以免被人误会。误会什么?误会张某贪恋权位,等着万岁的第三道夺情圣旨?混帐东西,若不是看在东华公面子上,我现在就把他赶出府去!”

    姚八连忙安抚着张居正的情绪,“顾公子是个实在人,说话都是想什么说什么,没有动脑子,相爷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就因为我知道这是他心里话,才觉得气。本来以为他只是有些呆,不想和邹元标那些人走的太近,还学会了他们的迂腐与偏见。一个人蠢一些没关系,但要是加上固执,就是不可救药!我现在有些担心卿卿,若是真嫁给他,会不会被这么个蠢材气死!”

    见老爷动了真气,姚八连忙劝解几句,又道:“其实天下才子很多,未必只有顾公子一个。当初婚姻之事本就是随口一提,现在后悔,倒是还来得及。”

    张居正愣了愣,在盛怒之下,他确实有过一丝换人的打算。可是现在姚八说话,他反倒要谨慎思忖一番。固然与顾实并没有任何婚约,可是大家已经是心照不宣,只是等时间,现在换人对顾实而言,和悔婚没什么区别。

    当然他不可能因为这点就去告自己,但是对于东华公这位故人,这样做似乎有些难以交代。再者说来,才子很多,能像顾实这样忠厚的倒也不多见,呆一些倒是有利于女儿把控,家中肯定是女儿做主。

    眼下是丧期,婚礼的事谈不到,他决定还是将这件事压一段时间再说,挥挥手道:

    “算了,不谈他了。你去前面,把通政司楚银台今天交来的文书给我,老夫倒要看看,有多少人一心要把老夫赶出朝堂。”

    天子的第一道夺情圣旨已经被张居正谢绝,但正如辞官需要走流程一样,夺情也不是一夕而就的事,同样需要走个手续。两次拒绝三道圣旨,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在张居正不曾离京的前提下,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是以当皇帝的圣旨发出,同时在朝堂上下旨,要求百官就这个问题开始讨论之后,夺情派与丁忧派的冲突便爆发开来。由于整件事是天子挑的头,所以战火一时没波及到张居正身上,主要还是在天子这边比并脚力。

    支持张居正夺情的被守制派视为乱臣贼子,侯守用作为首上奏章之人,更是有人喊打喊杀,直欲除之而后快。支持夺情的,则是以工部侍郎李幼滋为首,江陵党的一部分骨干成员跟进。

    这些人的官位不低,但是舆论上声势不占优势,主要原因是说不出道理来。毕竟为父母守丧为人臣本分,即使是黔国公府之乱,也没严重到迫在眉睫地步,严重程度距离夺情还差得远。理屈则气短,目前看是被守制派压着打的地步。

    百官之中的中立派,现在也大多被卷进来。维护儒家道统,或是基于关闭书院一事对张居正的意见,再或者于考成法的反感,各种因素影响下,朝廷上的主流声音都是反对夺情支持守制。大家不好说是皇帝瞎指挥乱说话,只是向皇帝说明,夺情一事于礼不合,当今天下的局面也没到那么严重,完全没有必要。

    楚江川掌握通政使司,又是张居正心腹,不会因为去吕府贺过喜,就改换阵营。之前驱逐吕调阳成功,他的贡献也不容抹杀。此时更是主动把所有守制派的奏章内容对应姓名誊抄一份送到张府,让张居正做到心中有数。是以张居正表面上在家中办丧事不问外事,实际对于朝廷的动向掌握,一点也不比外间人逊色。

    姚八将誊录的奏章以及楚江川所写的索引文书抱到房书小姐已经看过了,还给老爷列了目录,按着官职高低,言辞程度分好等级。老爷说小姐有宰相之才,果然是如此。”

    “这丫头,身子不好还不好好休息,这些劳神的事自有幕僚去做,她啊,就是不肯像别人家的女子那样,安心刺绣女红。”张居正嘴上虽然数落着,心中却升出一丝欣慰之意,接连两三日的愤懑中,总算得到了一丝安慰。

    不去看楚江川写的索引,只展开女儿写的文书看去,见上面罗列着守制派官员的姓名官职,并按着重要程度,进行了排序。排在守制派榜首位置的,便是吏部尚书张翰。

    吏部因为掌握文官升迁铨叙职位调动,素为六部之首,尚书称天官,见阁臣可以不下跪,只行礼避道即可。张翰是一手提拔起来的尚书,对张居正素来言听计从,绝无抗拒。虽然不能算做江陵党,但大家都当他是张居正的自己人。

    眼下有关张居正的去留问题,已经逐渐演变为一个站队问题。官场上做到部堂一级的,基本都是人精。张居正固然没做出任何表态,可是这种不表态本身,就是最大的态度。

    他如果真想要夺情,怎么也该有个表示,现在不约束手下人,多半就是真的有意留下。这个时候出来支持守制,不管心里真实想法如何,被人当成反张江陵人士也不算冤枉。何况,吏部关系着官员的前途,这个尚书站出来反对守制,自然而然,就有大批官员为了依附于张翰,向张居正发动攻击。

    展开张翰奏章抄稿,张居正看了几眼,冷哼一声。“保全张某名声,这张子文倒是处处替老夫着想。他那点心思还想瞒得过我?如今内阁缺人,若是老夫丁忧,他张子文以天官身份便可理所当然递补入阁,说不定还能掌枢,自然看我碍眼。他也不想想,当日葛守礼、朱衡两人,不论身份资历都远在他张子文之上,若无老夫一力护持,他何以为天官?如今转过脸来,就要老夫夺情,我看他张子文才是忘恩负义,无耻之尤!若说名声,背叛恩主之人,又有什么名声可言!”

    他的目光看到奏章末尾,见在这抄本末尾部分,多出几行娟秀的文字,正是爱女的笔体。低头看去,那里是爱女手书张翰督抚陕西时的种种劣迹罪状,结尾部分则写着谢思启与张翰有素怨,王道成京察之时遭斥,于张翰衔恨已久,正合使用。

    张居正脸色略微好转,点点头:“卿卿错投女儿胎,否则的话,朝堂之上老夫便后继有人。姚八,你写个东西给谢思启、王道成,该写什么你自己心里有数。”

    “奴婢遵令。”

    张居正的目光又在剩余几个守制派的名字上掠过,忽然问道:“范进上了奏章没有?”

    “回老爷的话,范公子的奏章上过了。”

    “他不比侯守用,自己还是个观政进士,家中又有高堂,如果他上疏支持夺情,必为百官所恨,立成众矢之的。他的处境,也不容易啊。他应该支持夺情,老夫不会怪他。”

    姚八摇头道:“范公子既未支持夺情,也未支持丁忧。他的奏章跟大家的路子不一样。”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夺情守制,皆出圣裁……”

    皇宫之内,被雷声惊醒的万历见冯大伴在身边,忐忑的心渐渐稳当下来。脑海里又回忆起范进所上的奏章。这次朝争中不管是守制派还是丁忧派,大家做的事都是向皇帝讲道理,阐述利害关系,为各自的观点服务。

    两派人的观点虽然相左,但是在一个问题上看法则是一致的,那就是皇帝年幼,根本不懂得道理,也不具备处理政事的能力。身为大臣,只能把道理向这么个清楚,免得他犯孩子气,做出错误的决定。

    在一干大臣心目中,这位没大婚的皇帝并不具备执行皇帝权力的能力。倒不是说大家因此就可以不理皇帝的命令,而是要向皇帝说明事情的严重程度和正确方向,规劝皇帝,朝着正确的道路前进。整个朝廷中,把皇帝当成一个成年人,认为这件事应该由皇帝做主,夺情丁忧都是天子权限,大臣不能干涉的,就只有范进一个。

    万历眼下的知识水平,还不足以看懂太复杂的文字。像是引经据典,洋洋洒洒的一篇奏章,他能看懂的东西其实很有限。加上本身又处在中二叛逆期,对于礼法的重视程度,是不能和真正的成年人相比的。

    朝堂上的大员大多年纪大,心性已经成熟,明白礼法的存在对于维系一个稳定统治结构的重要性。可是万历这种年龄的半大孩子,正处于挑战权威推翻成法,以无拘无束为最高追求的年龄,对于大臣讲得大道理实际是听不懂,也听不进去的。

    不管丁忧派还是夺情派,他们在礼上的争论,万历没兴趣,也看不懂。范进这篇奏章文理很粗糙,用典也少,其实不大符合他二甲传胪的身份。但是写给万历这种知识平平的皇帝来看,就正合心意。

    心情忐忑的天子一方面担忧着群臣群情汹涌,自己能否接的下来,另一方面又在欣慰着,自己亲口点的传胪果然与自己一条心,满朝文武中,总算还有这么一个是忠良。这次夺情事件,是万历第一次自己做主,也是第一次对上官员的意见。虽然这种事在未来会无数次发生,但是人对于第一次的印象总是最深刻。而在整个事件里,万历印象最深的一个人并非张居正,而是范进。

    左右也是睡不着,万历忽然来了精神,眨着眼睛问冯保道:“大伴,你是三朝老臣了,朕有件事要问你。当年皇爷爷大礼议的时候,情形是不是跟现在一样凶险?”

    冯保笑道:“奴婢岁数小,大礼议可是真没赶上。不过奴婢想来,那时候可比现在凶险多了。听说那位大才子杨慎,可是带了一大批人埋伏在左顺门,差点把外省进京的张文忠和桂文襄打死。眼下么,大家只是讲道理,还不至于打人。”

    “那可说不好,大伴回头派几个人,保护一下范爱卿,免得他真被谁打死。”

    “是是,奴婢记下了。”

    “大伴,朕听母后说,那时候一大堆大臣堵在宫门外哭门,要皇爷爷收回成命。满朝文武来了大半,那情景当真是厉害,这阵仗摆开,谁都要怕吧?当时皇爷爷是怎么处置那些反对大臣的。”

    “也没什么,就是个打。奴婢也是听老人说的,派了一大堆锦衣卫下去,把堵在宫门外哭的挨个打廷杖……”说到这里冯保忽然警觉地住口,摇头道:“那种事也是万岁爷爷被气急了,平时可不敢那么干。那些士人是咱们大明的根基,哪能随便就廷杖。”

    “廷杖……”万历点点头,把这个词记在了心里,于冯保的劝阻,并没往心里去。望着窗外如墨夜色,轻声道:“明天还不知道朝廷里要闹成什么样子,这些人……为什么就不肯听朕的。”脑海里不由又浮现出范进的奏章,心内暗道:若是范爱卿在此就好了,正好向他问计。大伴终归不是文官,不好用啊。

    而此时的范进,正享受着万历那位宛如神仙中人般风采的皇姨娘亲自服侍,而一旁,清风郎月两人早已经无力应承瘫软如泥。感受着这贵妇人如火热情,范进心内暗自赞叹着:自己没看错,她果然是个表面高冷内里火热的尤物,只要征服她,便会让男人如神仙般爽利,这位李夫人,确实好用啊。8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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